第一章 文化原型
小说《雨王汉德森》出版前夕,贝娄发表《世间深沉的读者们,注意啦》(Deep Readers of the World, Beware)一文,宣称反对寻找作品的象征性含义,然而小说出版以后,实际情况却与这份声明大相径庭,立刻在评论界引起褒贬不一的争论。哈桑认为:“在贝娄全部作品中,《雨王汉德森》的生活意义最广泛 …… 把幻想、希望和知觉都提高到哲理名言的水平。”《纽约时报》等报刊上的文章则断言,作品晦涩难懂不会成为佳作。托尼·坦纳指出:“作品神秘难解,意图极不清晰,在个体价值问题上存在不确定性。”(Fuchs,1984:98)约翰·克莱登甚至责问:“贝娄创作《汉德森》这样充满象征的作品,他不知道这部小说有多象征吗?”(Clayton, 1979:169)从上述批评看,小说遭受非议的焦点在于主题模糊与歧义。实际上,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要叙述富翁汉德森感到压抑而远走非洲,经历一番挫折后又返回美国的故事。小说叙事始终围绕主人公的经历展开,情节不蔓不枝。然而细读作品,又能分明感受到小说故事背后有着复杂的意义指向。众所周知,贝娄是一位颇具存在主义意识的作家,极为关注当代人的生存处境,他创作小说的目的决非为了主人公的非洲旅行。实际上,作品之所以能在简单情节中包蕴复杂内涵,与作家采用的独特的创作手法密切相关。贝娄从《圣经》中借用大量的原型结构、原型人物和原型意象等,使得小说生成纷繁复杂的思想意蕴,作品主题也因此显得朦胧不清、似是而非。
第一节 原型结构
《雨王汉德森》开篇写道:“情况在不断地恶化、恶化、恶化,没多久,终至错综复杂,不可收拾。”作品以回忆手法回顾汉德森的人生经历,接下来,作品叙述汉德森不断与警察、妻子和侄女等人争吵,陷入生活琐屑与精神苦闷之中。汉德森为寻求解脱而远走非洲,历经了多种磨难,最后带着幼狮回归美国,立志当一名医生为他人服务,从而将内心的“我要、我要”转换成“他要,你要,你们要,他们要”。如果要对《雨王汉德森》中的故事进行一番概括,可以发现这样几个重要节点,一是主人公汉德森不甘于庸俗无聊的现代生活,为此陷入痛苦、绝望的泥潭。二是汉德森在非洲经历了种种磨难,不断忏悔。三是汉德森最终在狮子的启发下领悟人生意义,决定回国当一名为他人服务的医生。进一步讲,汉德森经历了“堕落—受罚—忏悔—救赎”这样一个人生历程,这与《圣经》中的U型结构比较相似。弗莱指出,《圣经·旧约·创世记》讲述人类始祖犯戒而被逐出乐园,失去生命树和水,后来在《旧约·启示录》里重新获得拯救。在失、复乐园这段时期,犹太人经受了各种无法承受之灾难(如数次落入异教王国的统治等)。在表现上帝拯救人类的主题背景下,《圣经》存在一个“创造—堕落—惩罚—忏悔—拯救”的U型结构。这种结构的特点是,“一系列的不幸和误会使情节发展到为难的低点,此后,情节中某种吉利的线索使结局发展为一种大团圆”。《雨王汉德森》的结构模式符合上述特征,也可以说,贝娄在创作中借用了《圣经》叙事的U型结构。
由此,小说《雨王汉德森》与《圣经》就产生了互文性。如果认定《圣经》的主题是“堕落—救赎”的话,那么《雨王汉德森》中“拯救”内涵至少体现在三个维度。一是拯救自我,即汉德森为摆脱精神危机而远走非洲,在历经生活磨难后领悟了人生真谛,实现了对自身苦难和心理危机的消解。二是拯救社会,即汉德森认为美国现代文明的生命力衰竭,需要通过外界强力帮助其恢复活力。他在狮子身上发现了原始活力并将它带回美国,意味着他找到了救赎社会的有效途径。三是拯救他人,即汉德森看到非洲部落受难后展开救援行动,立志回国后当一名医生,以便更好地为他人服务等。仅就“拯救”意义而言,作品就关涉到拯救自我、拯救社会和拯救他人三方面内容,而“拯救”还只是小说的基本主题之一。不难发现,《圣经》的U型结构对小说意义的生成起到了很大作用。
另一方面,《雨王汉德森》又并未完全照搬《圣经》模式,至少在两方面背离了《圣经》叙事。首先,《圣经》(特别是其中的《旧约》)强调人的行为与救赎的因果关联,是具有较强伦理观念的律例叙事。而贝娄在作品中特别注重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小说叙事带有流浪汉小说和意识流小说的复合表征;其次,小说在借用《圣经》结构模式的同时,又对“圣杯故事”结构进行了戏仿。“圣杯故事”讲述渔王因为患病失去生殖能力,导致国土缺水沦为一片荒原。只有某位青年武士历尽艰险找到圣杯,大地才能恢复生机勃勃的景象。在《雨王汉德森》中,汉德森感到现代文明的生命力正在衰竭,如同“圣杯故事”中因缺水而干涸的荒原。他要去非洲寻找野性的生命力以拯救现代文明,在经历一系列磨难之后终于带回一只幼狮。小说结尾,汉德森举起石像求雨成功,大雨最终降临干旱的土地。由此,汉德森—骑士、狮子—圣杯、大雨—水分别形成对应关系。贝娄借助圣杯故事结构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汉德森像骑士一样寻找救世良药,他已经获得拯救自我和社会的秘籍,最终也能够实现拯救现代文明的目标。
由于“圣杯故事”结构介入,小说《雨王汉德森》的内涵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因为“圣杯”的意义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处于不断增值和游移的过程中。根据学者研究,“追寻圣杯”至少具有三层含义。其一,在“圣杯故事”的开山之作——克雷蒂安的《帕齐法尔——圣杯故事》中,“圣杯”只是一件神秘的宝物,还不是后来基督教世界的圣物,但它具有一种超自然的神力。骑士们冒险去寻找圣杯,希望在寻找过程中获得名声和荣誉。在这一层面上,骑士寻找圣杯就意味着追寻名誉和物质。其二,在罗贝尔·德·勃朗的著作《亚利马太的约瑟》中“圣杯”的含义开始发生变化,它从神秘之物演变成基督教的神器,从而被赋予一定的精神内涵。“寻找圣杯”则意味着人渴望实现精神上的完善。其三,“圣杯”在当代小说中象征道德堕落和人性缺失,反映现代人在传统价值观念崩溃后的精神危机。“现代圣杯传奇虽然表现出人们信仰的缺失……人类还是要再次表现出精神的追寻,因为人类需要确认意义,需要理想的支撑。”可以看出,“圣杯故事”内涵同样是丰富复杂的。“圣杯”模式与《圣经》的U型结构叠加在一起,使得《雨王汉德森》的主题更加令人琢磨不透。
第二节 原型人物
《雨王汉德森》与《圣经》等文化经典的互文性还反映在人物上,主人公汉德森与许多英雄原型存在相似特征。宏观上看,汉德森身上至少具有三位英雄的影子。一是救世主弥赛亚。作品三次引用《弥赛亚》的歌词:“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这几句歌词源于《旧约·以赛亚书》第五十三章第三节,原本是对“耶和华受苦的仆人”弥赛亚的赞歌,主要歌颂弥赛亚以自身受难为众人赎罪的故事。弥赛亚受到刑罚、鞭打和各种痛苦,将众人的罪都归在自己身上。贝娄通过歌词暗示汉德森与救世主弥赛亚的关联。其一,汉德森像弥赛亚一样有着拯救意识。他一看见黑人孩子就想到:“我确实希望送点东西给他们,可就是身上什么也没有。如果我用这只打火机,放火烧掉一片丛林,你看他们会高兴吗?”此后,他帮助非洲阿内维人炸死青蛙,试图帮助他们消除牛瘟和蛙灾,他还帮助瓦利利求雨并获得成功。其二,汉德森像弥赛亚一样受尽磨难。汉德森在瓦利利部落遭到囚禁,被关进阴森恐怖的死人屋。非洲人要他接替国王达孚的位子,并非真心要他去当政治领袖,而是要他为整个部落利益做出牺牲。逃亡过程中,他在非洲荒原上“离开世人,与野地的兽同居”,甚至以野草、树叶和小虫为食。小说多次引用《圣经》中的句子似乎是在暗示,汉德森与救世主弥赛亚一样,一心帮助部落脱离苦难,却使自己陷入了危险境地。
二是犹太英雄摩西。汉德森看到非洲部落发生牛瘟和蛙灾后,决心用自制的炸药杀死青蛙。汉德森还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我曾经听说的最后一次蛙害发生在埃及”。汉德森的言行令人想起《圣经》中的犹太英雄摩西。《旧约·出埃及记》记载,摩西接受耶和华喻旨后回到埃及,千方百计地拯救受难的犹太同胞。为了让埃及法老信服摩西,上帝赋予摩西三件法宝,其中之一就是摩西有权让埃及遍布蛙灾。摩西让埃及青蛙遍地,目的是要拯救自己受难的犹太同胞。而小说中汉德森炸死池塘里的青蛙,目的是要拯救阿内维部落。两次蛙灾都发生在非洲大地,尽管汉德森与摩西对付青蛙的手段各异,但他们拯救他人的动机是一样的。这样,小说通过蛙灾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进行了意义切换,将美国富翁汉德森与犹太英雄摩西联系起来。
三是上下求索的浮士德。歌德笔下浮士德博士的追求经历了五个阶段,即追求知识、爱情生活、政治生活、古典美和改造大自然等。在追求过程中,浮士德不断突破小我走向大我,逐渐实现人生境界的升华。在贝娄笔下,汉德森身上的“浮士德特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他对周围环境和生活状况非常不满,渴望超越现有的庸俗无聊的生活,于是飞往非洲大陆寻找人生真谛。其二,汉德森心里不断发出“我要,我要”的呼声,一直处于焦灼和痛苦之中,在领悟人生意义后,他将“我要,我要”转换成“他们要,你们要”。这种“我要,我要”的呼声比较耐人寻味:“我要”只是一个主谓短语,作为完整的句子它至少还缺少宾语。小说多次出现“我要、我要”的呼声,又一直未揭示“我要”的宾语内容,这就给读者阅读留下极大的思考空间。“我要、我要”实际是汉德森内心欲望的符号。“我要、我要”有可能是物质上的不满足,也可能是精神层面的需求。像浮士德一样,汉德森不断寻求人生意义,积极探索存在的价值,是人类追求理想、渴望实现自我超越的典型。由于汉德森的非洲冒险并无具体的时间,也可以认为他的寻找是在历史与时间之外展开的,表明人类对真理和梦想的追求从未间断,超越时空。由此,作品通过汉德森“我要、我要”的呼声设置了许多空白,读者需要借助生活经验才能进行填补,而不同读者的人生经验存在较大差异,这也意味着,在不同读者的眼里这部作品的含义并不相同。
作品通过对《圣经》、《浮士德》等经典人物的多次移用,赋予汉德森以许多原型人物的特征:“汉德森像《旧约》中的先知那样,渴望四处去忏悔;像受洗者约翰那样,浪迹沙漠以蝗虫为生;他像摩西一样,用打火机点燃灌木……”在此意义上,有学者认为《雨王汉德森》是贝娄最具文学性的作品。主人公汉德森是一个富有隐喻意义的形象,他身上体现了人类对生存境遇的普遍反应。汉德森身上既有弥赛亚的自我牺牲精神、摩西带领同胞走出困境的拯救意识,也有浮士德探寻人生出路的焦虑心理。作品将弥赛亚、摩西和浮士德等形象特征叠加在人物身上,致使汉德森这个形象更加丰富、复杂。
第三节 原型意象
《雨王汉德森》两次引用但以理对尼布甲尼撒的预言:“你必被赶出离开世人,与野地的兽同居。”这个预言涉及“狮子”和“旷野”两个文化意象。首先,达孚国王的狮子也即但以理所说的“兽”,对作品意义的生成起到了重要作用。汉德森厌倦美国荒原化的生活,去非洲找到象征原始野性的狮子,并把它带回美国社会以促使现代文明恢复生机。这里,狮子是勇敢、智慧和活力的象征,也是汉德森拯救现代文明的重要载体。这与西方文化语境中狮子的文化内涵是一致的。在《旧约·但以理书》中,但以理因遭陷害而被扔进坑中,由于神的保护并未受到狮子伤害。后来,但以理梦见四头巨兽从海中上岸,其中有一只是长着鹰的翅膀的狮子。《旧约》中,犹太先贤祝福后辈时也经常用狮子形象做比喻。在《雨王汉德森》中,狮子代表一种特殊的精神动力,但这种动力在现代社会业已枯萎。“一个基督教徒在圣索菲亚大教堂所能感受到的东西,正是我从狮子身上所吸收到的。我在学生时代去土耳其时瞻仰过这座大教堂。这头狮子的尾巴只要一甩,我的心就像被猛击了一下。”达孚国王勉励汉德森触摸和亲近狮子,模仿狮子动作并发出狮子一般的吼叫,以刺激汉德森并唤醒其沉睡的精神。汉德森与狮子接触后逐渐理解生命的含义,仿佛全身再次灌注生存的激情和力量,小说结尾,汉德森带着幼狮返回美国,表明不仅汉德森本人获得生命的启示,整个美国现代文明也有获得拯救的可能。
然而狮子同时又象征着死亡,而死亡却是汉德森极力逃避的厄运。汉德森之所以要远走非洲,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他对死亡的恐惧。汉德森对自己说:“看在上帝面上,汉德森,采取行动,作出努力吧。你也会死于这种瘟病的。死亡会消灭你。除了一堆垃圾,什么也不会留下来。因为将来无所谓有,无所谓留,而还能抓住的是——现在!为了一切,走吧!”老小姐伦诺克斯死于心脏病后,汉德森感到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于是千方百计地逃避它。贝娄后来在文章中指出:“汉德森极力寻找的是治疗死亡焦虑的良方。”(Opdahl,1967:123)在非洲部落,达孚国王的狮子阿蒂却是象征死亡的符号,它不仅被视为死去老国王的灵魂,还在搏斗中直接造成新国王达孚的死亡。达孚在弥留之际告诉汉德森,圣戈(汉德森本人)将是下一任国王,这就预示着汉德森势必要与狮子搏斗,必须面对死亡的命运。达孚国王还教导汉德森:如果他不能无畏地直面狮子,那么他只能接受自然界的残酷现实。从达孚身上,汉德森意识到生存就要勇敢面对死亡。汉德森战胜了面对死亡的恐惧心理,他甚至呼喊:“再来一次较量吧,死亡,你和我。”小说结尾,汉德森与狮子实现了和谐相处,决定将幼狮带回美国社会。汉德森同时也将“我要、我要”的呼声,转换成“我们要、你们要和他们要”的宣言,预示着汉德森获得了人生的真谛。在这里,狮子是智慧、生命力和死亡的象征,同时也是汉德森自我的一种投射,与其说他战胜了对死亡或狮子的恐惧,不如说他完全战胜了自我。汉德森从狭隘的小我世界中走出,投身于为他人服务的历史洪流之中,这可能是他实现自我价值的最佳途径。
其次,旷野也是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意象。《旧约》中,地中海和红海之间有过许多旷野,如书珥、巴兰和西奈旷野等。对犹太人和基督徒来说,这些旷野有着特殊的文化含义,凝结着他们复杂的民族记忆和心理经验。旷野意象一旦出现,就能唤醒他们的集体无意识。有学者对这种民族记忆有着深刻的认识:“他们太熟悉那使他们的先知听到上帝召唤的荒野,也太熟悉那静静的山谷及山巅,在那里人们听到了上帝的声音。”在小说中,汉德森与洛米拉尤在荒野上奔逃,过着吃田薯和蠕虫的非人生活。这时汉德森想起《旧约》中的约翰:“我终于像施洗者约翰一样,靠蝗虫过日子了。在旷野上有人喊着说……”贝娄通过旷野意象将小说与《圣经》联系起来。《新约·马太福音》第三章第三至四节写道:“在旷野上有人声喊着说,‘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这约翰身穿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蜂。”《新约·路加福音》记载,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在旷野里多次受到魔鬼的试探,经历四十天的艰难生活。但由于耶稣始终心向上帝,最终经受住考验而没有走向堕落。联系《圣经》中的旷野意象,《雨王汉德森》中的非洲旷野就不再是不毛之地。贝娄借用旷野意象隐喻汉德森正如耶稣基督一样,也在承受各种各样的考验,而这些考验又是他获得灵魂救赎的必要条件。从宗教文化看,旷野意象的含义是多重的,先民们或在旷野中蒙难,或在旷野中忏悔,或在旷野里得到神启,或在旷野里获得神佑,旷野并无一个明确固定的文化含义。但在狮子和旷野等意象作用下,汉德森拥有的已不再是他本人的经验,而是具有更普遍意义的民族经验、集体经验。弗莱指出:“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我用原型指一种象征,它把一首诗或别的联系起来,从而有助于统一和整合我们的文学经验。”
詹姆斯·阿特拉斯(James Atlas)认为,汉德森自我认识的旅程是对圣杯故事的戏仿。作品嘲讽了传统文学评论对作品象征性的探寻,是一种复合型的模仿之作。实际上,贝娄借用的《圣经》元素比圣杯故事要多。贝娄借助《圣经》U型结构包容庞杂的内容,采用隐喻言说方式赋予汉德森《圣经》英雄品质,从《圣经》中借用文化意象,以象征手法拓展小说的文化内涵等。如果联系贝娄在小说出版前发表的那份声明,我们甚至可以猜想,这是作家贝娄精心谋划的一个写作策略,或许,他就是要通过这份声明提醒广大读者,对于《雨王汉德森》这部有着独特品格的作品,不应该从文字表层理解其含义,作品的象征性和隐喻性内涵无论如何都不应被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