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上健次的回忆
村上 过去,更早些,我起步的时候,无赖派那些人还很红火来着。
—— 是有那样的时代。
村上 天天在闹市街头喝得醉醺醺吵架,那就像是常态。我起步那阵子,最有实力的,是比我这一代早些的中上(健次)先生。他具有某种主导权(initiative)。中上这个人,怎么说好呢,虽不能说是无赖派,但喝起来也够粗野的。
—— 听说非常豪爽。
村上 (村上)龙也是相当为所欲为那一类型。再往上一代,吉行(淳之介)什么的也有点儿出格离谱。去银座玩啦,感觉上便是那么一个世界。
—— 我想现在也是有文坛的吧!有文艺刊物,作家通过那种人际关系和活动而存在。倒是很难想象不久前的过去有作家想明确取得主导权啊!那个作家的意见啦眼神啦左右很多东西——或许真有那样的气氛?比如在评价文坛新人方面。批评家曾经作为那样的存在发挥作用来着,这个倒是明白。
村上 怎么说好呢,感觉上就像约翰·克特兰(John Coltrane)象征六十年代爵士乐似的,中上先生极为理所当然地处于文坛中心。有那样的印象。
—— 倒是仅就我的感觉来说,如今好像已经没了那样的文坛中心。日本文学方面,比如您……没成为楷模,毕竟是特例。所以,比方说,中上健次先生或许可以说也是时代使他成为楷模的。我是能感觉出某种关联。可是,比如即使有人想成为您这样的作家,您也没法成为楷模。因为活动也好受众也好,都没有例子。
村上 毕竟我是个极其个人化的人。这次的书上也写了,我根本无法考虑我这个人、或者我的做法对日后想写小说的人会成为一种参考、一个楷模什么的。
—— 可是,您在文艺界以外也不断为人瞩目,现实中最有影响力——您不正是这样的作家吗!
村上 果真?我倒不那么认为。
—— 啊,作为存在方式,在某种意义上我想是空前绝后的。是不是呢?——问本人是问不出来的。(笑)您不也说过,自己在文坛或者文艺界的立场什么的变了。
村上 嗯,是变了。首先,如今的文艺世界或文艺行当,没有中上先生那样的存在,没有核心人物。莫非中空状态?结果,许多人好像是在靠一种“残存记忆”来运行。我本身可是想和那种东西保持距离的……
—— 感觉上,以您的热心读者为主,那以后的作家和读者也采取个人主义姿态似乎是势之所趋。像过去您成名当时感受到的压抑气氛彻底淡薄了。也许不过是我迟钝罢了。(笑)
村上 我出道那时候,文坛上最让我讨厌的,是一种类似主题主义的东西。举出如此这般的主题,说这是纯文学啦有深度啦,顶顶讨厌这个。所以我就想,我就是要把主题统统扔去一边,写出有深度、有重量的东西!如今不光我,整个事态也正慢慢朝那方面过渡。我认为过渡本身大概就是好事。至于能有什么取而代之,那还不明确。
倒是与此无关,我和中上先生第一次见面时的事,上次可说了?
—— 说了,是在杂志对谈上说的(注:《国文学》一九八五年三月号特集“中上健次与村上春树”,题为《中上·村上对谈:发自写作现场》)。
村上 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头一次。因为中上先生在我成为小说家之前来过一次我开的酒吧,偶然倒是偶然。不过没有好好正面交谈。是的,是在新宿的“中村屋”见面对谈的。对谈完了,中上先生和我乘电梯时问我:“往下不一起去喝一杯?”而我拒绝了:“可以了,得回去了。”所以拒绝,是因为当时我想作家之间那样交往怕是不大可取的。自己还年轻,年轻气盛。现在想来,当时一起去喝一杯就好了。
那时我是全部读完中上先生的著作后对谈的,心想此人确是出类拔萃的作家,现在也那么想。尽管如此,那时反正有一股顶撞的冲动。到底年轻啊!
—— 对谈本身可大体顺利?
村上 不清楚啊!毕竟当时实力截然不同,不知道话说得是不是得体。
—— 不过是中上先生主动找您对谈的吧?那怕是因为关注或者认可您的关系。
村上 那时候,每有新人出现的时候,老一辈作家就想:“那是怎样一个家伙呢?鉴定一下看看!”——我想是有那样的地方的。
—— 感觉像是验证仪式。
村上 那时若是一起喝一杯会说什么呢?或者抓打起来也不一定(笑)。
—— 那人精力充沛得很!
村上 不过说固执也好自以为是也好,年轻时候的我也怕是绝不甘拜下风的。(笑)
—— 您当时感觉到的那类上下关系啦,跟或不跟哪个权威啦——有那种权力欲的人,哪个世界上都有一定数量。而现在的作家已经分道扬镳了。
村上 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