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陕西当代文化名人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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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选择边政系,做了考古才知道还真是学对了

问:1945年,你是陕西的“状元”,当时选择大学的范围应该很大吧?

石兴邦:抗战时期,大后方的中学都搞“会考”制,像现在的高考一样。1944年是第一次以省为单位组织高中会考,那个时候抓得紧,结果陕西考的第一名是我们上一班的,也是我们耀县人,他后来去了西北农学院。我们班是第二年会考,这一次从全省会考改成全国会考,省上来人到三原会考,地点设在三原北城那个职业学校里。我的会考总成绩是全省第一名,全国第九名,算是陕西的状元。

那后来选大学,也有不少。我当时就选了重庆中央大学的政治系。中央大学是解放前最好的大学,要比清华、北大好。我还填了一个新疆学院。因为在西安一中读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张骞出使西域,还有班超,受到爱国教育的影响,我对边疆事业已经很热衷了,想像古人一样到边疆建功立业。

我的这个志愿,听说还闹了一点小笑话。那时候国民党的教育部设在重庆。人家把全国“十大状元”的志愿表挑出来一看,我这个“陕西状元”居然填的是毫不起眼的冷门专业。那些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我这个“陕西楞娃”脑子有问题。放到现在,这件事情就好像一个已经被“清华”“北大”那些名校热门专业录取的状元,却主动放弃录取,选了个一般专科大学的烹饪专业。

问:那为什么选择了边政这个专业?

石兴邦:其实也不是我选的。当时苏联和新疆活动得很厉害,国民党看到了这一点,1944年就成立了两个边政系,一个是西北大学边政系,主要管西北和东北;再一个就是重庆中央大学的边政系,主管东南这一块。当时,我一门心思想到边疆去建功立业。教育部的人一看,这个娃想到边疆去,还要搞政治,那就到边政系。我当时不知道还有边政系呢,那刚好。我就是这样到了当时的重庆中央大学。抗战期间,中央大学(重庆)、北大、清华在云南,中央大学包括的学校多,八个学院都集中在那里,法学院、民族学院也都在那里,学的都是民族学的课,古人类的课。

“边政”这两个字,就字面来看好像不完全和政治沾边,其实讲的就是国体安危的大“政治”。就是中国古代边疆的管理制度,边疆的历史、民族、文化等等这些内容,目的是培养“治边”人才。我的盟旗制度、政教制度、土司制度这些课程都是那个时候学的,我对这个很感兴趣。那个时候我们系分三个组,一个是西藏,一个是蒙古,一个是维吾尔。我学的是蒙古,我选学蒙古也是有自己的想法,蒙古有成吉思汗,总觉得奇妙得很,我就学了这些。我们边政系有许多知名学者,教授人类学、民族学、古代史、原始社会、村民社会、考古等课程,当时学下这些东西有啥用呢,还说不来,后来做了考古才知道还真是学对了。

问:你那时学业怎么样?

石兴邦:中央大学这边考试很严格。第一学期完了,我正好碰上一次年级大考试。以院为单位,要求人人过关,因为是共同科目,并不分系,整个年级的学生一起通考。考完后,还放了红榜。幸运的是我爆了个大冷门,取得全校第一名。正是这个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第一名,一下子让我提高了在同学心目中的地位,也为我树立了学习的信心。同学们都很佩服我,说陕西来的这个“状元”还真有两把刷子。说到学业,那时的学生很少有闲逛的心思。虽然遇到战乱,学习生活条件都比较艰苦,但是人的精神头很足。我们这些青年学生遇到山河破碎却没有一点沮丧情绪,都在发奋读书,根本不敢荒废学业。就是个别同学谈个恋爱,也大多都是一起去个图书馆,完了一起去食堂吃个饭。打个牙祭,也就是请对方吃碗肉丝面、阳春面就很好,哪儿见得到不上课在校园挽着手压马路的事儿啊!

问:1949年,你考取了浙江大学的研究生,先是跟吴定良先生学习体质人类学,后来为什么又转学考古了?又为什么会选人类学这个专业?

石兴邦:我是新中国的“家考”研究生。为什么这样说呢?1948年南京的民国政府就乱了,然后很多人都跑到台湾去了。一直到第二年的4月,南京当时都是空的,但是我的系主任韩儒林还在。我就说我留下。那段时间,我还觉得挺闲适的,大概就是半年的时间,我都是自己找事情做,自己整理边政系当时遗留的资料。

南京解放了,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自己找工作,一个是到人民革命大学当老师。后来我的老板韩儒林先生给我找了两个工作,那时我们管系主任叫老板。但是单位都不很景气。在一次无意中,徐益棠先生告诉我,浙江大学吴定良先生的人类学现在还要招研究生,问过他这边是否有学业好点的学生想去深造的一些话。我当时一听,觉得上学也是个好事,就答应了。

新中国刚建立时,仅有浙江大学一家正常招生。当时的浙大校长竺可桢先生,面对时局变动,不等不靠,依旧按照原来的学校老规章开始为学院招生。我记得当时去吴先生家待了两三天,“考场”就设在他家客厅,考生也就我一个人。导师从书架上拿出本英国著名人类学学者鲍阿斯的名著,随手一翻,让我当场翻译。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就算给我出题哦。我一个人就那么坐在小凳子上做,用了大半天时间终于做完。他看了一下我的译文和带去的那篇论文,随后只简单评价说:“嗯,英语还要下点功夫。你就在这儿上研究生吧。”我想一个学生在老师家客厅设立的考场“考研”,也是一个稀罕事情,偏偏这个考生是我,导师是学贯中西的吴定良。我跟着吴先生选修了史前史、考古学、体质人类学、统计学等几门课程。

后来夏鼐先生来了,我又动心了。夏先生是“实践派”,要求在实践中学,大多数时间在搞发掘,并经常组织实地学习。当时他们在杭州玉泉山底下发掘了一个金屋,金屋被盗得没有什么了,我感到考古很有意思,就想“跳槽”,转学考古了。吴先生却很喜欢我,希望我留下,夏先生让我自己选择。也许这辈子注定要干这一行,我铁了心要搞考古,吴先生也没办法。不过,我跟着夏先生走,他也放心,愿意割爱。多年后,吴先生到北京来工作居住,我时常登门请他喝茶聊天,也多次说到这个可乐的事情。先生年事已高,我们都很怀念那段岁月。

问:你的老师里面,像夏鼐先生这样大名鼎鼎的学者多吗?

石兴邦:我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老师。我的中学老师,是早期的共产党人,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他最开始在商南当中学教师,是学业上很厉害的一个人。到了大学,教授我们蒙古史的老师韩儒林,考古史的夏鼐先生,还有那个可爱的古怪老头吴定良都是我的好老师。介绍他们的文章很多了,我也就不详说了。

在浙大,沙孟海老先生我也很敬仰。沙孟海在浙大中文系做教授。中文系和人类学系在同一幢楼里,叫“苏和馆”。沙孟海金石学造诣很高,他的书法在中国当代超过他的恐怕也很少。可是呢,就是这么个宝贝国粹,当时修他这个“冷门”课程的人全校却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中文系的叫朱家裕的女同学。沙先生在给我们上金石学课程时,提出一个学术观点,对我触动很大。他说:“你学人类学,也学考古学,看看我这个观点对不对。我以为,一个人用手写字以及他的字体形成,都和人类使用工具的感觉有关。”老先生这句话,太让人吃惊了。老先生平时讲课语言很风趣。虽然只有两个学生,但每堂课他还讲得情绪激动,唾沫四溅。我俩“傻瓜”学生也是正襟危坐,听得眼睛发直。尽管学生少,老先生每次上课还都认认真真写好讲稿,带几张来发给我俩。这些讲稿我保存了很多,最后就像书本一样厚。我也算得大书法家沙孟海先生的关门弟子了。现在国家已经重视中小学生的中文书写培养了。这很好,算是抓到点子上了。啥叫文化传承?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文字都写不好,还咋样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