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唱的绝响——从路遥的小说《姐姐》说起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在怀念英年早逝的路遥,怀想和感谢他曾给我们创造的文学辉煌和精神高度,尤其在当下中国文学和中国作家整体地衰退和沉落之时。不过,对于路遥的独特之处,不同的人恐怕有大体一致的看法。比如,他对于文学的无限忠诚和热爱,他对于普通人尤其是对弱者的深切同情与理解,他的质朴无华与奋斗精神,他强烈的社会良知与道德责任感,都是许多作家无法比拟的。但是,我更看重的则是他的“天唱”,即超越了世俗人烟的孤高清峻和天地之气,这在他的作品《姐姐》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姐姐》是以孩子时的“我”为叙述视角,来看待发生在姐姐身上的爱情故事:姐姐美丽无比,但年过27岁却还未成婚,主要是因为她与下乡知青高立民之间的相爱。然而,高立民上了大学之后却轻易地抛弃了她,于是“姐姐”的苦苦等待化为泡影。表面看来,这是一个极其普通和俗套的爱情叙事,但在路遥笔下却有着“天地情怀”,是一首感人肺腑的天地之歌!首先,姐姐有着与众不同的博大的爱。对于高立民这个“狼不吃狗不闻”的“特务之子”,“谁都躲着他走,生怕把‘反革命’传染上”,然而,姐姐却义无反顾地关心他、保护他,并深深地爱上了他。这一面反映了姐姐的“痴情”,另一面更反映了她有天地情怀。在她看来,受难的高立民,“他多可怜!他无依无靠,又在难处,难道能眼看着让这个人磨难死吗?”像天地一样不分高下,没有弃物,一概都要天容地载,一视同仁,这是姐姐具有的最美的本质。因为女性是天地之根,而美好的女性像水,是天地道心的代表和象征。
更能表现作品“天地情怀”的是结尾,当姐姐得知高立民变心的消息,她一人跑到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木然地坐着,雪将她变成了一个雪人。而“我”则跟在姐姐后面,父亲又跟在“我”后面,于是这双没了母亲的儿女与泥土一样微不足道的老父,一同被地位变得显贵的“上等人”高立民弃如敝屣。因为高立民来信说,他的父亲已经平反,由“特务”一变而为副省长,并为他包办了一个女大学生——父亲老战友的千金,于是他不可能娶一个农村姑娘做妻子。作品最后这样写道:
姐姐站起来,头一下子埋在爸爸怀里,大声地哭起来了。
爸爸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怕你伤心,爸爸不愿和你说我知道人家终究会嫌弃咱们的。天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无声地向这个世界上降落着。
就像在我们小时候一样,爸爸一只手牵着姐姐的手,一只手牵着我的手,踏着松软的雪地,领着我们穿过田野,向村子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好雪啊,这可真是一场好雪。明年地里要长出好庄稼来的,咱们的光景也就会好过啰,这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
姐姐,你听见了吗?爸爸说,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是的,我们将在这亲爱的土地上,用劳动和汗水创造我们自己的幸福。
这是路遥的“与天地对语”,是借爸爸之口阐述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和生命观。当别人“落难”之时,一家人将关爱都给了他,姐姐甚至用“爱”去抚慰其味同嚼蜡的人生和悲伤的灵魂;而一旦他摆脱困境,成为“人上人”,就立即变得薄情寡义和忘恩负义了,这是多么的世态炎凉啊!而对于草芥一样的农民,许多人可以漠视、污辱甚至践踏他们,但大地总是不会嫌弃的,它会以无上的仁慈将他们揽在怀中,给他们以心灵的抚慰和美好的想望。问题的关键是,我们自己要有尊严、有信念、有大的悲悯。富者可以不仁不义,但穷人却不能失却了大地的本色和本性。
《姐姐》一文的“天唱”还表现在自然的描写和态度上。如作者有这样表达:“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荒雪。山白了,川白了,结了冰的小河也白了。远远近近,白茫茫一片。大地上一切难看的东西,都被这白雪遮盖了。”作者还说:“我也默默地坐在了她的身边,把头轻轻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忍不住呜咽起来,天渐渐昏暗下来。风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儿在黄昏里静悄悄地降落着。归牧的羊群从对面山里漫下来,在风雪里缓缓向村子里移动。”这不是一般的写景,而是一个“人”与“天地自然”的深层对话,是作者以一颗自然之心在倾听天地发出的呢喃,于是天的歌唱仿佛春雨般滋润着人们的心田,也像秋风一样在弹奏着人们的灵魂。
其实,在路遥的其他作品中也同样存在着一个“天唱”,一个为人所不能企及的“无声之声”,这种天地之声如同大光照亮穷苦人的心灵,也像广阔的天空和坚韧的大地支撑着无助者的信念,还像爱的丝绸包裹起受辱者的伤口。如在《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晓霞、孙少安身上就可以听到“天唱”的声音,一个超越了世俗性的天地自然的乐音。我认为,路遥的作品有一个关于“世俗人生”的表层结构,在这里小人物的人生苦难与不幸不停地上映,而城乡关系的二元对立是悲剧的根源;然而,路遥的作品还有一个“超凡脱俗”的内在结构,即孤独寂寞的精神的灵魂在倾听天启,即与天地自然相融通的努力与可能。《姐姐》里的悲剧在别的作家笔下可能是粉碎性和绝望的,但因为“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这一句天语,使得整个作品充满了忧伤的安宁,也包含了缺憾的完整,这是路遥的独特之处和魅力所在。《平凡的世界》也是如此,无论世界如何变幻莫测,它都要归于“平凡”和“平淡”的人生和生命图景中,任何人都概莫能外。就像孙悟空永难逃出如来的掌心一样,作为有局限的人类个体,他最后怎能离开天地这一巨大的怀抱,而在别处找到真正的温暖快乐和人生谜底呢?因之,是否可以这样说,在路遥笔下一直有一个具有张力的结构,即对于“大地”和“都市”的关系隐喻。也就是说,在从大地逃往都市的过程中,人心浮动,智慧丧失;而在大地的心中,由于能够倾听它的天启,则心安、快乐和幸福。
现在更多的作家都在世俗人烟中“众声喧哗”,在听别人的噪声,同时自己也在制造更可怕的喧嚣,而少有人能像路遥这样,从世俗的狂飙中潜入生命的海底,倾听天启,以一个孤独的灵魂发出天唱,启人心智。如果将当下众多的中国作家比成枯木污水,那么路遥就是旷野中的一枝芦苇,他有时发出哨叫,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将生命之根深扎于大地,充分体会天地的心语。
路遥是用心、爱和生命进行写作的,所以他的笔能够深入普通民众尤其是贫苦人的心间,也能与社会变革的心跳息息相通。但更重要的是,路遥以其博大、深厚和智慧,能将天地道心作为自己的底座、依恃和价值尺度,从而能听到天籁之声,并写出天地至文。这也是为什么,在当下诸多俗不可耐的所谓作家中,路遥的写作已成绝响,这也是我们深切怀念与由衷感谢他的理由。
王兆胜《中国社会科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