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爸赵妈走了
赵爸赵妈来广州的第十四天,午饭桌上,赵爸对赵不凡说:“我和你妈明天回去,你给买两张火车票。”
赵不凡说:“爸,您和我妈大老远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也没带您们出去玩玩。正好后天我们公司有一个团要去九寨沟,早上还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呢,我本来打算晚上等小熙回来商量商量再决定,既然您们要回去,您们就多呆两天,我跟公司说我去,您们跟我去九寨沟玩几天,然后从陕西走也近些,行不?”
赵妈扒一口饭,摇头:“不去,费钱。”
赵不凡赶紧说:“花不了多少钱。”
赵妈还是摇头。
赵不凡把求助的目光看向赵爸。
赵爸夹几根粉条送进嘴里:“九寨沟有啥玩的?!无非是山高些,沟深些,水蓝些,树多些,俺们那旮旯又不是没山没沟没水没树,花那些钱屁颠屁颠地跑大老远去干啥?出门在外吃吃不好,睡睡不香,还累够呛!咱不花钱买罪受!谁愿意买谁买去!”这是坚决不去的态度。
“爸,我是那条线上的导游诶!”赵不凡哭笑不得,“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想,我就失业了!”
噢,原来那些花钱买罪受的冤大头是儿子的衣食父母!赵爸歉意地对儿子笑笑:“我就在家里说说,别人也听不见。俺们不去九寨沟,电视上看过多少次了,眼睛到了腿就不必去了。——你给买两张明天的火车票,我和你妈明天走,你后天该干嘛干嘛去。”
赵不凡知道二老不是不想去旅游,说到底还是心疼钱,如果不是他们心甘情愿花的钱,即使去了,他们玩的也不痛快;于是不再坚持要他们去旅游,而是转到买票上来讨价还价:“爸,妈,既然您们坚持明天走,我也就不强留您们,九寨沟咱也不去了。不过,火车票咱就不买了,买飞机票吧。”
“不不不,”赵爸赵妈几乎异口同声地反对,“飞机票多贵,不买。”赵爸说,“就买火车票,而且买慢车,就买俺们来的那趟。”
“爸,妈,”赵不凡急得都快哭了,恳求道,“慢车在路上得多走两天……”
“多走三天又咋样?”赵爸打断赵不凡的话,乐观得很,“又不赶时间。多走两天,不多看两天风景吗?”
老人节约、固执,赵不凡心想,他们的消费观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而是形成了一辈子,改变怕是难改变咯!算了,他们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也许更快乐些,那就买慢车吧。
“好吧,我吃完饭就上网买,慢车。”赵不凡是一个顺从的儿子,在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上,他不愿忤逆他的父母。
饭后,在赵爸的监督之下,赵不凡在网上买了两张慢车票。直盯着赵不凡完成交易,他才笑眯眯地打开电视看他永远看不够的新闻频道。
下午三点左右,徐夏熙收到赵不凡发来的微信,当她看到“爸妈明天回东北,火车票已买好。你晚上回来吃饭”这些字时,觉得它们是那么的可爱!愉悦的心情简直快要溢出来了,眉眼带笑地快速回了一条微信:我带菜带酒回去。
刚从洗手间回来的杨帆故作夸张地小声说:“哟,今天终于出太阳了!”
徐夏熙此时的心情比太阳还要灿烂:“大大的太阳!”
“嗬,可别烤焦了!”
“烤焦送你白吃。”徐夏熙自恋地以手当镜,只差没搔首弄姿了,“细腻鲜美,全球独此一份,便宜你了。”
杨帆白徐夏熙一眼,作欲呕状。
赵爸赵妈来后,徐夏熙第一次渴盼下班时间快点来到。作为赵不凡的老婆,她无论如何要演好儿媳妇恭送公婆这场戏。来,她欢迎;走,她恭送;这是礼貌更是世故,她懂。
剩下的一个多小时,徐夏熙无心工作,她在心里默列菜单:烧鹅买一只,不,一只有点多了,吃不完倒掉怪可惜,买半只。叉烧半斤、白切鸡半只、卤牛肉半斤,熟菜差不多了;再买一斤小龙虾、四只螃蟹、一把青菜;菜够了。酒买白酒,红酒,还是啤酒呢?等下班打个电话问老公吧。
五点过五分,徐夏熙已经坐进驾驶室启动汽车了。在汽车启动的过程中,她打电话给赵不凡:“老公,我下班了。我现在去超市买菜,你问问爸喝什么酒?”
赵不凡对着电话说:“你等等!”然后走到阳台上问正在那里俯瞰小区风景的赵爸,“爸,晚上吃饭喝啥酒?”
赵爸收回视线,摇摇头:“不喝。”
“不喝,为啥?”赵不凡问。
“为了明天有一个清醒的头脑。”赵爸淡淡地,“出门在外,安全第一。酒少喝一顿有啥要紧。”
赵不凡想想也对,酒又不是饭,非吃不可,酒嘛!不过是调节气氛的饮料罢了,可有可无。他对电话说:“爸今晚不喝酒。还有,你买点熟食就行了,早上买的菜还有,妈都在做了。你快点回来。”
不喝酒!徐夏熙笑了笑,摘下耳机,将汽车缓缓开出地下停车场。
回到家的时候,两荤两素已经摆在桌上。荤的是红烧鲫鱼,巴掌大的两条并排躺在长方形的碟子里,身上覆盖浓稠的棕红汁液;一盘爆炒猪腰,青红辣椒点缀其间。素的是四根手腕粗的黄瓜,新鲜地横陈于一个素白的圆盘之上;一碟韭黄炒蛋,这应该算半素,是赵不凡的最爱。这四个菜,姑且不论味道如何,单论颜色,青红黄白棕已很是悦目。
赵爸赵妈坐在餐桌的一边,赵不凡坐在餐桌的另一边,他们仨静静地看着徐夏熙从白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盒,再拿出一个白色塑料盒,再拿出一个塑料盒。三个塑料盒打开,分别是烧鹅、白切鸡、卤牛肉。徐夏熙将它们呈三角形摆在三个炒菜的外围。徐夏熙挨着赵不凡坐下,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它们仨还是如前地沉默着。
“爸,妈,不凡,你们这是怎么了?”从进门到现在一直被忽视的徐夏熙终于忍不住问道。
赵爸赵妈仿佛才发现徐夏熙回来一样,梦游般地回过神来,同时“嗯”一声,然后说:“你回来了。”
从来没见过赵爸赵妈这个样子的徐夏熙搞不清楚状况,含含糊糊地应一声“嗯”,转向赵不凡,眼神询问。赵不凡轻轻地摇摇头,在桌下握住徐夏熙的手,稍用力捏了捏。
“奇怪的一家人!”徐夏熙挣脱赵不凡的手,在心里嘟囔一句,不再理他们,拿起一根黄瓜“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咔嚓”声给沉闷的饭桌带来一丝生气,赵家三口也跟着拿起筷子开吃,依然不说话。
菜一点一点从盘里碟里塑料盒里搬进肚里,桌上堆积的骨头一点一点多起来,最后菜足饭饱。赵爸放下饭碗,径直进了房间。徐夏熙带着厌烦的情绪也径直进了卧室,什么意思嘛?自己好心好意地回来为二老饯行,却碰了一鼻子灰,受了一肚子气,冷着三张脸给谁看呢?不就给我这个外人看吗。可他们好像忘了,这房子是谁的,谁是外人心里没点数么!坐进沙发的徐夏熙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词来:冷暴力。对,他们就是冷暴力,太可怕了!
赵妈将清洗干净的碗递给赵不凡,小声说:“我说不行嘛,你们还不听。这下好了,小熙生气了,你别在这帮忙了,去跟小熙解释解释。”
赵不凡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着碗里碗外的水:“没事,她那人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您不用担心她。妈,倒是您和我爸,您们可别生气啊?小熙其实挺好的,就是有一点洁癖。她一定是想留您们多玩几天的。”
“行了,妈知道。你快去吧。”
赵爸站在房间的窗户前,若有所思。赵不凡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悄走开。他是想去安慰父亲几句的,可是说什么呢?说小熙是多么的爱他们,多么的希望他们留下长住?!父亲会信吗?撒那样虚伪露骨的谎,他做不到。
赵不凡进入卧室,关上门,走到徐夏熙的身边坐下,他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拿出手机玩了起来。
徐夏熙往沙发的那头挪挪屁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赵不凡说:“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
赵不凡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徐夏熙,不是他自己莫名其妙,而是他觉得徐夏熙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阴阳怪气了?”
“我阴阳怪气?!”徐夏熙用压低的怒吼回击赵不凡,“你说你爸妈明天要走,我马上好心好意买菜回来,想高高兴兴地陪你爸妈吃餐饭。你们呢?阴阳怪气的是谁?不仅阴阳怪气,而且不可理喻。”
赵不凡将手机扔在一边,侧过身子对着徐夏熙,不仅没有生气,嘴角反而浮上一丝笑意:“你生气说明你还是在乎,比无视强。”
徐夏熙惊讶地看着赵不凡,这是什么逻辑?
“好了,都是我出的馊主意。”赵不凡往那边挪了两挪,搂住徐夏熙的肩膀,“我跟我爸妈说你想留他们多住一段时间,我爸妈不信。我就说等小熙回来您们什么都不要说,装着很难过的样子,小熙肯定会说:‘爸,妈,您们多住几天再走吧’?结果……”无奈地撇撇嘴。
“结果不欢而散。你满意了。”徐夏熙不无埋怨地说。
“我也没想到你不说啊!”
“他们冷着一张脸,我说什么?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别人对我笑出四颗牙,我笑回八颗给他;别人对我零度,我就对他零下。”
赵不凡受惊似的缩回手:“那要是别人对你笑出八颗牙,你再笑回去,难度是相当的大啊!还有,如果别人对你零下,南极恐怕都不够你还击!”
“你放心,我随身带一副假牙,遇到对我笑出八颗牙的友好人士,我啪贴嘴上,别说十六颗,三十二颗都不在话下。至于零下嘛,南极用不上,直接上打火机。”
“打火机?!何故?”
“要不怎么办?难道自己给自己冻成冰雕啊?!”
“哦……我还以为你会上天呢!——明天送你一打火机。”
吵架吵着吵着便变成漫无边际的胡侃,这在他们已是常态,有时甚至会忘了为什么吵。
这不,两人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开始亲密地黏糊起来了。
赵不凡和徐夏熙俩人就有这种本事,不管生多大的气,只要开口,语言便会信马由缰,等收回缰绳,所有的气、怨烟消云散,化为乌有。这是他和她面对前任或前前任不曾有过的酣畅,语言、性格上棋逢对手的酣畅。
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得一旗鼓相当的对手更不容易,何况这对手还是亲密的爱人!有时候他们会想,他们何其幸运!于茫茫人海中遇见彼此。
“我去帮妈洗碗。”徐夏熙偎在赵不凡的胸前,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心跳,乖巧地说。
“你想再洗一遍?”
“那我们陪爸妈出去转转吧。”徐夏熙离开赵不凡的怀抱,站起身,“好像我们还没陪爸妈晚上出去过呢。”
“不是好像,就是。”
“走。”
赵不凡和徐夏熙去到次卧,赵爸赵妈正大眼瞪小眼地枯坐。
“爸,妈,我们去外面走走吧?”徐夏熙温和地说。
赵爸赵妈对视一眼:这孩子不记仇,好啊。点点头站起来。
楼下的空地上,一群大爷大妈正热力四射地跳广场舞。
徐夏熙见赵爸赵妈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对扰民的广场舞深恶痛绝的她竟怂恿赵爸赵妈:“爸,妈,要不您们去跳会儿?”
赵爸赵妈连连摆手:“不跳不跳,看看就行。”
赵不凡在一边坏笑:“去跳跳吧,跳广场舞让人年轻呢。”
赵爸瞥一眼赵妈:“那更不能跳了。”
见赵爸赵妈不去跳,被广场舞音乐吵得头痛的徐夏熙说:“那我们去逛街吧。”
“又不买东西,逛啥街,在这里看看跳舞挺好。”赵妈站在原地没动。
徐夏熙扯扯赵不凡的衣袖,朝小区外努努嘴。
赵不凡点点头,大声对赵爸赵妈说:“爸,妈,您们喜欢看就在这里看,我和小熙出去逛逛,就在这里等我们啊。”
徐夏熙马上补充道:“我们去超市买点东西。”
赵爸赵妈摆摆手,示意他们尽管去,不用陪他们。
第二天,徐夏熙请了一天假,和赵不凡一起将赵爸赵妈送进火车站。看着赵爸赵妈的背影随着拥挤的人流往前移动,赵不凡油然而生深深的愧疚感:一生未出过远门的父母为了参加儿子的婚礼,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而来,他却没有照顾好他们,没有带他们领略领略广州城的繁华,没有带他们下馆子吃香喝辣;尽管父母的推辞占了相当大的因素,但自己何曾坚持过?赵不凡的目光在人流中艰难地追随父母的背影,心里说:“爸,妈,您们要保重身体,明年……或是后年,我再接您们来广州,那时我一定带您们玩遍广州城。”
而徐夏熙心里则是另一番滋味,愧疚和轻松相互交织。她心里对赵爸赵妈的嫌弃让她愧疚;而不必与赵爸赵妈同处一室又让她感到无比的轻松;不管怎样,她还是感到对不起赵不凡。她紧紧地挽着赵不凡的胳膊,希望他能体会她此时的心情。
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两人一言未发。
刚打开家门,赵爸的电话便来了。赵爸在电话里说他把钱放在枕头下了,让赵不凡收起来。
赵不凡鞋子也顾不上换,冲进还留有赵爸赵妈余味的房间,拿开枕头,四扎红艳艳的人民币赫然出现在眼前。赵不凡怔怔地盯着安静躺在那里的人民币们,眼里慢慢涌上泪水。
感觉不对劲的徐夏熙换好鞋子走进房间,随着赵不凡的目光看过去,也吃了一惊。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赵爸赵妈浓烈而沉默的爱。
赵爸赵妈走了,赵不凡带团去了九寨沟,家里只剩下徐夏熙一个人,她晚上下班回家自己煮一碗方便面端到茶几上,打开电视。新闻频道,果然。有多久没看电视了,有多久没看新闻频道了?徐夏熙也不换台,吃着方便面看新闻播报员端庄的脸,听新闻播报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三口方便面下去,竟吃不出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