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东北过年（三）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离吃年夜饭的时间也更近了。等天色彻底黑下来后，赵妈的声音在他们卧室门外响起：“不凡，小熙，你们在屋里吗？出来吃饭了。”
静静坐在黑暗中的赵不凡和徐夏熙这才惊觉夜晚已经来临，而他们竟忘了开灯。“妈，你先过去吧。我们马上就来。”赵不凡大声地答应门外的赵妈。赵妈摇摇头笑着去了。
赵不凡打开卧室的灯，扶徐夏熙下炕。在灯光下，徐夏熙的眼睛和脸都显得有些红肿。
“等等，我去给你拧把毛巾。”赵不凡让徐夏熙自己穿鞋，他自己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手里是冒着热气的毛巾。他将毛巾递给徐夏熙：“擦把脸吧，妆都花了。”
徐夏熙自以为嫣然地冲赵不凡一笑，接过毛巾，慢慢地擦脸。可那笑在赵不凡看来一点都不嫣然，满是凄凉。
如果说赵不凡在此之前对徐夏熙的爱是浅薄的、快乐的，那么今天过后，他对她的爱里将掺进深刻、怜惜。倘若没有这次的雪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进她的内心，看到那些隐藏在她快乐、开朗、幽默表象下的痛苦和恐惧。
徐夏熙擦完脸，仰脸看着赵不凡，调皮地眨眨眼：“美不美？”
赵不凡环抱着她，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美。我要让你一直美下去。”赵不凡说出的这句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再伤害到你。
“老了也美么？七十、八十、九十？”徐夏熙笑问。
“不止七十、八十、九十，一百、一百一、一百二都美。”赵不凡也笑道，“老美老美了！”
“哈哈哈……”徐夏熙快乐地大笑起来。过年就应该快乐，那就快乐吧。
“走，我们去吃饭吧。别让爸妈久等。”赵不凡一手拿过毛巾，一手拉着徐夏熙的手往赵爸赵妈的卧室走去，在经过中间屋的时候，他出去将毛巾晾在走廊的绳子上。
年夜饭满满当当地摆了一炕桌，鸡鸭鱼肉俱全。照例给徐夏熙单独装出几碗。桌上摆的酒是徐夏熙从广州带回来的酒，每人身前的桌面上都有一个酒杯。赵妈打开放在书桌上的电视。电视是那种笨重的老样式，现在已很少见，十九英寸的屏幕。
赵爸打开酒盖想要给赵不凡倒酒。
“爸，我不喝。”赵不凡从赵爸手里抢过酒瓶，帮赵爸斟酒，“爸，今天过年，您多喝点。”
赵爸慈爱地说：“过年，高兴嘛。大家都喝点，小熙也喝点，你妈也喝点。”
赵不凡给赵妈斟酒：“爸，您不想早点抱孙子……或是孙女呀？”
徐夏熙羞涩地低下头。这一低头倒让赵爸赵妈拿不准了，这是啥意思啊？是有了还是准备有？
“想，咋能不想呢？”赵妈眉开眼笑，看着徐夏熙，“这是……”
“这是小熙，你儿媳妇，你不认识了咋的？”赵爸打断赵妈的话。
一向心直口快的赵妈这时突然变得无比聪明，心领神会的闭了嘴，笑眯眯地夹了一块肉，说：“吃菜。”
赵不凡给赵妈倒满酒后，盖上酒瓶盖，把酒瓶交给赵爸。
赵爸打开酒瓶盖，欲给赵不凡倒酒，同时嘴里试探道：“小熙不喝，你喝点呗。”
赵不凡用手捂住杯口：“我就更不能喝了。”
“哦！”赵爸的情绪低落不少，慢慢盖上酒瓶盖。
炕桌本来就不大，菜又多，还给徐夏熙另外摆几碗，这样一来，炕桌基本没了空余的地方，连饭碗都只好端在手上。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几碗菜占去的空间太多，徐夏熙端起碗将它们一一倒回本来就该同处一盆或一碗或一盘或一碟的同类那里去。
赵爸、赵妈尤其赵不凡都惊讶地看着徐夏熙。
徐夏熙笑笑，说：“以后不要再给我分开盛菜了，大家在一个碗里吃热闹。”
其他三人无异议地点头，然后正式开始吃年夜饭。春节联欢晚会这时候正好也开始了，于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边看春节联欢晚会边吃年夜饭，像中国大多数家庭一样。如果说丰盛的饭菜，大红的灯笼，春联、鞭炮、烟花是过年必不可少的要素，那么春节联欢晚会绝对是要素中的要素。从1983年有了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以来，从小小的黑白电视到如今大大的数字高清电视，多少家庭守在电视机前欢乐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除夕夜，迎来了多少个新年。几十年下来，春节联欢晚会已经成了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老一辈中国人心中的过年情结。不看春节联欢晚会，年便过得寡淡无味，年便过得不像年，在他们心中，春节联欢晚会才是真正的年夜饭，是一顿让他们欢乐、感动的视听盛宴。
赵爸赵妈一边有滋有味地吃菜喝酒，一边津津乐道地看春节联欢晚会，偶尔不走心地招呼赵不凡和徐夏熙两句：“吃菜，多吃菜。”
大约十一点左右，徐夏熙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徐妈发过来的视频通话。徐夏熙给赵不凡看看手机，对赵爸赵妈说：“爸，妈，我过去接个电话。”然后过那边卧室接电话，刚接通，赵不凡也跟着过来了。
徐妈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但传进手机的声音是闹哄哄的，旁边好像有不少人。
“小熙，你在不凡家过年过得好不好？”徐妈的脸在手机屏幕上显得特别大，几乎占了整个屏幕，脸上红扑扑地泛着油光，眼神有些迷离，看来喝了不少。
“好，很好。妈，我爸呢？”徐夏熙对着手机上徐妈的脸问，“您们在哪里过年？”
徐妈有点亢奋：“跟往年一样，在你爷爷奶奶家。你爸在这儿呢。”画面慢慢移动，出现了徐爸的脸，比徐妈还红的脸。
“爸，您喝了不少吧？可别喝醉了。”徐夏熙笑着关心。
徐爸呵呵笑了，很开心的样子：“过年高兴，多喝点没事。你放心吧，我没醉。”画面抖动了一下，好像是徐爸把手机拿过去了，“小熙啊，我们今天一大家子都在，就少你一个。你看……”画面里出现一群人，他们都笑容满面地跟徐夏熙打招呼：
“小熙，新年快乐！”
“小熙，明年过年一定要回来啊！”
“小熙，爷爷想你！”
“小熙，奶奶想你！”
“小熙，你结婚伯伯也没去，下次回来，伯伯给你补个红包啊。”
“小熙，叔叔也没时间去，叔叔发个红包给你吧。你加我微信。”
徐夏熙一一礼貌地回回去：
“伯娘新年快乐！”
“婶婶，有时间我一定回去，谢谢婶婶挂念！”
“爷爷，我也想您！您要保重身体啊！”
“奶奶，我也想您！您的风湿好些没啊？您要注意身体啊！”
“伯伯，红包就不要了，您的心意我心领了。谢谢伯伯！”
“叔叔，您的心意我也心领了。谢谢叔叔！”
然后画面里是张张笑脸和挤成一团的夸奖声：
“小熙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乖巧！”
“小熙的学习成绩在几个晚辈当中也是最好的……”
“小熙文静，坐得住……”
“……”
徐夏熙一脸谦虚地笑着，听着，看着。画面里出现的都是她的亲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谢谢他们对她的惦念和夸奖，但并不感动。
这时徐夏熙和赵不凡都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一个甜甜脆脆的声音从画面外传进他们的耳朵：“我好久都没见过姐姐了，让我跟姐姐讲几句话吧？”随着话音，画面里出现一个烫着大波浪卷的女子，红唇白肤，很是漂亮。
这时一直在旁边的赵不凡凑过头来，他要看看这个叫徐夏熙为姐姐的女子是怎样的世故！五岁就懂得两面讨好，现在还了得！
“姐姐，我们有几年没见过了？你有三年没回来过年了吧？我好想你！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爷爷奶奶这里天天在一起，那时候可好玩了……”
徐夏熙静静地听她讲，微笑着点头，在她停下来撩头发的时候才说：“徐芸，你越来越漂亮了！”
“啊！”徐芸对徐夏熙的夸奖有些猝不及防，眼波一转，似乎才看见一直与徐夏熙并头的赵不凡，笑着调侃，“这是姐夫吧？姐夫好。”
赵不凡回：“你好！”淡然而不失礼貌。
徐芸将目光转向徐夏熙：“姐姐，姐夫好帅！你好有眼光！”带着一丝羡慕和祝福。
徐夏熙还是微笑：“徐芸，妹夫呢？”
“姐姐，”徐芸羞涩的娇笑，“人家还没结婚呢！”
“哦，不好意思啊！妹妹。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一岁，是吧？”
“是呢。姐姐记性真好。”
徐夏熙意味深长地说：“记性好不见得是好事。”
徐芸的眼神跳动了一下，说：“姐姐，哥哥也在这里，你跟他说几句吧。”没等徐夏熙同意，便把手机交给“哥哥”。
赵不凡目不错珠地盯着手机屏幕，他知道堂哥要出现了。画面在晃动几秒后，定格在一张胖胖的圆脸上，圆脸堆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夏熙，好久不见，你还好吧？”
徐夏熙也想笑，可实在笑不出来，连对着徐芸那样的淡淡微笑都做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表情在应付那张脸：“坤哥，好久不见！”
坤哥好像不太愿意跟徐夏熙聊天，他转对紧紧盯着他的赵不凡：“这位是夏熙的老公吧？欢迎你到我们江西来玩啊！”
赵不凡没有回答坤哥的话，一下子抢过手机，对着隔着屏幕的坤哥“啊”地大叫一声。坤哥吓了一跳，头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同时嘴里自然地吐出“这人有病吧”五个字。
赵不凡哈哈大笑，有一种突然吓到别人的快意：“坤哥是吧？不好意思啊，刚才我看你脸上有一只苍蝇，看得我直恶心，我就想吓跑它。没吓着你吧？”
坤哥下意识地摸脸，当然除了一手油腻什么也没摸着。他并不像徐夏熙说的那么暴躁，至少这时候是。他大度地笑笑：“妹夫，有意思！你如果和夏熙回来，一定要找我喝酒啊！”
赵不凡发誓般地认真：“我一定找坤哥喝酒。”
然后又寒暄了一会儿，坤哥将手机交给徐妈。徐妈叮嘱了徐夏熙些要注意保暖，别冻感冒了之类的关心话后便挂断了视频。
徐夏熙一下子瘫在炕上，这个视频接得她好累。可是她内心却充满柔情，因为赵不凡她的老公在她的身边。她想，若是真有一天她和赵不凡一起出现在她堂哥面前，她一定大方得体、不惊不惧、面含微笑地挽着赵不凡的胳膊，礼貌而无温度地对他说一句话：“坤哥，我很好！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那时候，他一定也会像刚才一样吓一跳，然后做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吧。想到这里，徐夏熙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在徐夏熙放肆的笑声中，新年的钟声敲响了，鞭炮噼里啪啦渐次响了起来。
赵不凡趴在徐夏熙的身边，对她耳语：“老婆，新年快乐！”
徐夏熙伸出双手，环抱赵不凡的脖子，眼里闪着泪光：“老公，新年快乐！谢谢你！”
年三十一过，拜年便开始了。往年，赵爸赵妈都是先去给住在同村的舅舅拜年，然后再去隔壁的隔壁村给姨拜年，最后舅舅和姨才来他们家回拜。今年因为赵不凡和徐夏熙回来，赵爸赵妈便请舅舅和姨初二到赵家来拜年，当然打电话的时候不能说是拜年，而是说请他们初二到家里来坐坐。舅舅和姨听说赵不凡和徐夏熙回来了，当然明白“来坐坐”的言下之意，于是初二这天早早地备了礼物和红包来到赵家。随着舅舅和姨来的还有赵不凡的几个表兄弟和表姐妹。赵不凡把徐夏熙介绍给他们，再把他们介绍给徐夏熙，相互礼貌地打过招呼后，一大群人满满当当地坐了一炕。小孩子坐不住就到院里玩雪。赵妈陪坐了一会儿，在赵小花一家来到后，赵妈便领着赵小花去厨房忙碌一大群人的午饭去了。
赵家的炕很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寒暄的声音、磕瓜子的声音、剥花生的声音交杂响起，有时候谁也听不清谁说的问的什么，便含含糊糊地嗯啊啊的。人一多就这点好，不图听得明白，就图那种热闹不冷场的气氛。唠了一上午的嗑，没唠出什么实质性的话题，但嘻嘻哈哈地笑了个够。拜个年，走个亲戚嘛，又不是开会，高兴就好。
午饭一桌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下的，于是赵不凡卧室的炕上也摆了一桌，两桌挤挤挨挨地总算坐下了。午饭过后，又坐了一两个小时，舅舅和姨便带着一家大小高高兴兴地回去了。走的时候一再地邀请赵不凡和徐夏熙去他们家做客。赵不凡和徐夏熙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明天就去给舅舅拜年，后天就去给姨拜年。
赵小花一家则留下来帮着吃中午剩下的饭菜，在早早吃完晚饭，天色未黑尽前也走了。
在客人都走后，赵妈拿出两个红包给徐夏熙：“小熙，这是舅舅和姨给你和不凡的红包，你收着。”
徐夏熙用手挡回去：“妈，舅舅和姨的红包理应您收，您拿着。”
在几番推让后，赵妈拗不过徐夏熙，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下红包。
接下来的几天，赵不凡和徐夏熙是在走亲戚中度过的。
初七晚上，赵爸赵妈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算是给明天就要走的儿子儿媳妇饯行。
“不凡，小熙，你们看新闻吧？”赵妈把一碗肘子往徐夏熙这边推了推。
“看，我们在网上看。”赵不凡连带着替徐夏熙也回答了。
赵妈“哦”了一声，然后看一眼赵爸，赵爸端起杯子喝酒，装着没看见赵妈看他。赵妈只好说道：“国家放开二胎政策了，你们知不知道？”
“知道啊。”赵不凡说。
“他们说三十岁就是高龄产妇了。”赵妈那天以为徐夏熙有了，很是高兴了一会儿。后来，赵爸告诉她还没呢，要是有了，不凡还戒酒干嘛，没才不敢喝酒。赵妈听说后，失落得很，你说现在的年轻人咋不着急要孩子呢？！况且小熙还不年轻了！
赵妈的意思徐夏熙听出来了：你都三十岁了，一胎还没生就已经是高龄产妇了，那生二胎你不得成高龄产妇中的高龄产妇啊！徐夏熙心里说，谁说我一定要生二胎的。
徐夏熙微微笑了笑，认真地纠正赵妈：“妈，三十五岁才算高龄产妇。”
赵妈也笑了笑：“又改了啊？”
弯来绕去的不就是催生孩子嘛？赵不凡说：“妈，孩子要优生优育。我们在准备了，您放心吧，明年您和我爸就能抱上孙子……也可能是孙女。”
“好好好，孙子孙女咱们都喜欢。”
边说边吃，吃完晚饭已经快八点了。赵不凡和徐夏熙又陪着赵爸赵妈闲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回卧室收拾行李。
匆匆回来又将匆匆离去，赵不凡留恋地环顾卧室，心里不禁泛起酸楚；为自己不能留在父母身边尽孝，为自己没有能力把父母接到身边尽孝。
游子的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