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6月23日
仲夏夜,明亮的蓝色的夜。从童年到青年,我记得你是一年中最轻柔、最迷醉、最空灵的夜,为何现在是如此沉闷和焦虑?
我坐在窗旁,回想一生,试图找到自己陷入了和其他都不同的犁沟的缘由,离大路那么远。
让我想想。
刚才,当我穿过教堂墓园朝家走时,我又看见了那些景色中的一个,用报纸上常用的伦理字眼来说,就是不可形容。这是很显然的,那能驱使可怜的人们轻视墓园的一切习俗的本能一定特别有力、强大。它把轻浮的人变成各式各样疯狂的恶作剧,迫使诚实、有头脑的人成为各种苦难和牺牲的主体。对女人而言,它驱使她们克服一代一代为年轻女孩设计和塑造的羞涩,继而苏醒和发展,使她们受身体的折磨,并且常常被投入深深的苦难。
只有我还没被它驱使,这怎么可能?
直到很晚,我的感觉才苏醒,那时我的意愿已是个男人的。当我是孩子的时候,我雄心勃勃。我很早就习惯于自我控制,会区别内在而持续的愿望以及瞬间转变的欲望。我会倾听一种声音,鄙视另一种。后来我已意识到,这在人群中有多么不寻常,也许比才智更不寻常。于是,有时,我觉得似乎我真该成为超出寻常的重要人物。我在学校难道不是一束巨大的光芒吗?总是班里最年少的,十五岁上就中学毕业,二十三岁上就已拿了医学证书。但在那里,我停了下来。没继续专门的深造,没拿博士学位。人们愿借钱给我,几乎随便借多少都行。但我疲倦了,我感受不到将自己进一步专业化的欲望,我想赚自己的面包。学校男孩那种得张漂亮成绩单,换取满足的雄心褪走了,很奇怪,并没有成年人的野心来填充。我想,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了思考。我以前不曾有时间。
但在这段时间里,我的本能处于半休眠状态,它足够多地存在着,以惊起模糊的梦和欲望,像年轻姑娘所有的一样;但不够有力、专横,像其他年轻男子所有的。即使一阵阵的,我在夜里失眠,沉迷在火热的狂想里,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假如我像我的同伴们那样在他们逗留的女子那儿得到满足。那些他们有时在街上指点给我看的女子,对我而言,我却只感觉恶心。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我的想像总能自行生长,将它自己保护得和我同伴们的几乎没有连接点。不管怎么说,我比他们都小很多。当他们谈论这类事儿的时候,开头我浑然不懂;不懂就习惯了不听。借此,我守住了纯洁,没犯什么男孩的罪,也几乎不明白那会是什么。我并没有宗教信仰来拖住我,但我有过对爱情的梦想,哦,非常美的梦。我确信,有一天,它们会成为真实。但我没有欲望要为了一锅肉汁卖了我的出生权,弄脏我的白色学生帽。
我的对爱的梦想——我觉得它曾经那么地靠近我,非常靠近,几乎要成真!仲夏的夜,奇怪的苍白之夜,你总是挑起这记忆,这记忆其实是我生命的仅有,当所有其他的一切沉淀,成为尘埃,化为乌有,那唯一还存在的。尽管如此,那曾发生的一切还是那么微小。仲夏节的假日我在舅舅的乡下地盘上。那里有年轻人、舞蹈和游戏。年轻人中有个姑娘,以前家里请客我遇到过她几次,但以前,我没怎么想过她。这时,当我又看见她,突然想起一个同伴在某个聚会上说过的关于她的话:那女孩一定对你有意思,她坐那儿看了你一晚上!我想起这话,虽然不太信,但这使我比平时更多地观察她。我也注意到她不时地看着我。她也许并不比其他人更漂亮,但她正处在完全绽放的二十岁;在她年轻的胸脯上,套了件薄薄的白褂子。我们和其他人一起围绕着五月柱跳了几圈。快到午夜的时候,大家都朝一个小山坡的方向移动,去看远景,也去点仲夏篝火,目的是我们可以在那里等到日出。走向山坡的路经过森林,在挺直高大的松树间蔓延。我们一对对地走着,我和她走在一起。她在树影密布的林子里让树根绊了一脚,我把手递给她,一股颤抖的喜悦通过了我的身体,当我感觉到她柔软、饱满、温暖的手在我的手里。我继续握着这只手,甚至当道路已平稳易走之后。我们说了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没有一个字眼留在记忆里,我只记得有一条静悄悄的,坚定而热烈的秘密小溪,流淌在她的声音里,流淌在她所有的语句里,似乎和我手握手走在森林里,是她一直梦想和盼望的。我们走到了山顶,其他年轻人已先于我们到达,并点开了篝火。我们三三两两地聚集着。在其他的山头和高坡上闪烁着其他的火光。我们的头顶上,开阔的天幕高悬,明亮而呈现蓝色。而在我们脚下是峡湾和海峡,深而宽的白色海湾清冽而幽邃。我仍旧握着她的手,我想我甚至有了勇气缓缓地抚摸它。我偷偷看她,看她的肌肤是如何在皎洁的月色中闪光,双眼如何噙满泪水,虽然她并没有哭,她的呼吸平缓而安静。我们默默地坐着,但在我心里,唱着它,一首歌,一首跑到我这里来的古老民谣,我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那里燃着团火,燃得如此明艳,
像成千火焰的花环
我是否要投入其中,
和我最亲爱的一起
舞蹈旋转?
我们就那么坐了好一会儿。之后一个又一个人起身回家,我听见人说,东面有一大片云,我们是看不到日出的了。山头的人越来越少,可我们还坐在那儿,最后就只剩下我俩。我久久地看她,她直直地回应我的凝视。然后我捧着她的头,吻了她,一个轻轻的清白的吻。就在这时,有人喊了她一声,她微微一惊,挣脱开来,轻快地跑向森林里去了。
当我赶上她时,她已和其他人在一起,我只能偷偷捏住她的手,她也握一握我的作为回应。那里,在草地上,人们还在围着五月柱跳舞,农场的女佣、男工和贵族青年混在一起,仲夏夜是一年中仅有的、能这样杂处的一夜。我又拉她跳了起来,这成了一个狂野而眩晕的舞蹈。已是日光普照,仲夏夜之魅依然留存在空气里,整个的大地在我们脚下舞蹈,其他舞伴从身边飘过,时而高过我们,时而又低于我们,一切都忽上忽下,转着圈子。最后我们冲出了舞蹈的漩涡。我们没敢看对方的脸,但我们没吭一声,一起躲藏在丁香树丛的背后。在那里我又吻了她,但那是另一种吻了。她的头后仰,抵靠在我胳膊上,她合上了双眼,她的唇在我的亲吻中成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我把手按在她胸脯上,感觉到她的手按着我的——兴许她是要保护自己免于屈从我的手,但事实上,她只把手更用力地压在胸上。但与此同时,有一种光亮浮现在她脸上,起初淡淡的,然后越来越深,最终像一团燃烧猛烈的火焰;她睁开眼,又不得不重新闭上,被光亮眯缝了眼;当我们终于接完了那长长的吻,我们脸贴着脸站着,逼视着太阳,那终于冲破云层出现在东方的太阳。
我再没见着她。那是十年前,正是十年前的今夜。甚至直到今天当我想起这,我还是感到不适和癫狂。
我们没确定次日的约会,没想到这。她父母就住在附近,我们想当然地以为肯定会再见:此后的日子,所有的日子,全部的此生。但第二天下雨,我还没看见她,一天就溜走了,而在晚间我得进城。是在那里,几天后我在报上读到,她死了,游水时淹死了,和另一个姑娘一起。
——是的,是的,那已过去了十年。
起初我陷入了绝望。但我一定天性坚强。我跟从前一样地继续做事,并在秋天拿到了文凭。但我也遭了罪。在夜里,我看见她就在我面前,总是能看见。我看见那白色躯体混杂在水草和黏土中躺着,并在水中浮沉。眼睛大张着,那我亲吻过的嘴巴也大张着。然后,人们摇着船来了,还带着个铁钩。钩爪死死钩住了她的胸,是同样的年轻少女的胸,就在不久前,我的手刚抚摸过。
拖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重新能感到,我是个男人,世上还有种生物叫女人,但我是僵硬的。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我已一度感受过那金色火焰上迸发的火花,就更不能忍受镀金的爱了。在这一点上,其他人也许不那么挑剔,那是他们的事;我也不知道这问题本身有多重大,但我还是觉得它对我很重要。假如那欲望存在,认为没有一个男人的欲望能控制这些琐碎一定是幼稚的。亲爱的马丁·路德,你这格雷高瑞尤斯牧师威严的师傅,当你进入这一话题时,难道你还不是个有罪的肉身吗,在你说了那么多蠢话之后!但你还是比你现时代的弟子更诚实,这一点还是不可忘记。
就这样岁月荏苒,生活从我身边走过。有过不少的女人重新燃起我的欲望,但她们从不注意我,我对她们似乎根本就不存在。怎么会是这样?我想,现在我懂了。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有一种魔幻的表现在她的行走、她的肤色、她整个的生命中,这俘虏了我——总是这样的女人点燃我的欲望。但是,因为她们和其他的男人陷入情网,她们当然看不见我。相反,有另一些女人注意我。不管怎样,我年纪轻轻就拿了医生证书,打开头就有不错的诊所,我被看做理想的结婚对象。事实上我成为很多人注意的目标。但这总是白费工夫。
是的,年月推进,生活从我身边走过。我服务于我的使命。人们带着病痛来看我,各种各样的,我尽我所能帮他们。有些康复,有些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则带着他们的病一起继续生活。我并不创造奇迹;有那么一个,又一个,我帮不上什么的,就从我这儿转而求助于自然疗法师和吹牛的人,然后康复了。我想,人们觉得我是尽责和谨慎的医生。很快我就成了典型的家庭医生,有丰富的经验,沉稳而让人信赖。人们也许不会那么信赖我,假如他们知道我在夜间睡得有多糟。
仲夏夜,明亮的蓝色夜,从前你是那么轻柔,畅快,令人迷醉,为何现在你却如苦闷堵在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