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6月28日
我在晚间的散步中走过大饭店。克拉斯·雷奇正独自和他的威士忌一起坐在人行道边的一张桌旁。我继续走了几步,然后回转头找了张他近旁的桌子坐下,以便观察他。他没看见,或是并不想看见我。那小女人自然是告诉了他,对我的拜访以及那开心的结果——对这后者他可能会心怀感谢,但他也可能因为有另一个人分享这秘密而不那么舒服。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投向水面,抽着支非常细非常长的雪茄。
一个报童走来。我买了份晚报作掩护,可以在报纸边缘观察他。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时有过的一个想法又涌向脑际:这男人怎么恰恰生了副我该拥有的面孔呢?我多少应该看来像那样,假如能改头换面。我在那时被一个想法折磨得很苦:我觉得自己丑得跟魔鬼似的。但现在已经是怎么都无所谓了。
我几乎不曾见过更英俊的男人。清澈的淡灰色眼睛,嵌在一个使它们看来梦幻而幽深的框架里。绝对挺直和水平的眉毛,长长地延伸出去对着太阳穴;白色大理石般的额头,深色的丰厚头发。脸的下半部那嘴巴是完美的。另外有些个小毛病,一个不规则的鼻子,深色的几乎晒过头的肤色,简单地说,这将他从完美中拯救出来,不至因过于完美反而显得滑稽。
这男人的内在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呢?对这我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只是,他似乎是个聪明人,从一般职业角度来看,我还记得我常看见他和部门领导一起,而不是与他一个级别的同僚。
我这么看着他,脑子里涌起万千思绪。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看来在走神,他没摆弄杯子,他的雪茄快熄了。而我,当我回想一生,并比较着他的和我的,成百的旧梦和幻想都苏醒重生。我常对自己说:欲望是所有一切中最令人愉悦的,那唯一在很小程度上能装饰我们的悲惨生活;但对欲望的满足却没有多大价值,至少那些领事、总领事[1]们从不愿意拒绝什么,即使如此,谁也没有激起我一丝嫉妒之意。但当我看见雷奇那样的人就在那里,我感觉到内心深处苦痛的嫉妒。那困扰了我的青春期、在我成为男人后仍然困扰我的问题,对他却是自行消除。的确,这对其他人也一样,但其他人的解决方式让我感受的并非嫉妒而是厌恶。否则,这问题对我也会迎刃而解。可对他而言,他从一开始就有女人的爱,像一种天然的权利,他从未陷入饥饿和烂肉间的选择。想来,他也不会花多少时间过度思考,让沉思毒害他的葡萄酒。他是幸福的,他让我嫉妒。
带着一丝颤抖我也想到了她——海尔嘉·格雷高瑞尤斯,我看见过暮色中她那沉浸于幸福的眼神。是的,这俩人走到一起,是自然的选择。格雷高瑞尤斯——她何必要在她的一生中拖了这样一个姓和这样一个人呢?这当然毫无意义。
天色向晚,金色的夕阳照在烟灰色的王宫前院。人们走过人行道。我听着他们的嗓音,瘦长的美国佬慢吞吞说着俚语,矮小肥胖的犹太商人带着鼻音,普通中产阶级,他们的音调中有种周六的满足。有人朝我点头致意,我也点头回个礼。有人朝我举了举帽子,我也举一下我的。有熟人就坐在离我很近的桌旁——那是马丁·别克和麦克尔,另外还有一个先生我一定也见过,但我忘了他的名字,也或许我从不曾知道过——他秃顶秃得厉害,此前我见到他是在室内。所以在他脱帽朝我行礼前我都没认出来是他。雷奇朝麦克尔点了点头,他认识麦克尔,很快,雷奇起身要走。当他正好走近了我的桌子,似乎突然意识到他认识我,特别礼貌地行了礼,但带着点疏远。我们在乌普莎拉的年月可是互相称呼过“你”的,他把这给忘了。
雷奇刚走到听不到谈话内容的距离,我身边的人立刻就开始议论起他来,我听见秃顶的男人转向麦克尔:
“这么说你认识这个雷奇,据说他是个有前途的男人——说是他有雄心?”
麦克尔说:“嗯,雄心……如果我称他雄心勃勃,那是因为我们的伟大友谊,否则人们可以把这说得更明白些,他是想往上爬。雄心是稀有的玩意儿。我们有这习惯说某人有雄心,如果他成了国家的部长。部长——那算什么?小批发商的收入、权力几乎不能帮衬自家亲戚,缺少有自己想法的动力,假如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说我不在乎当部长,这当然是比我自己的要好许多的工作——只是这不该被称作雄心。这是另外的玩意儿。我有雄心那会儿,作了个漂亮计划,要征服整个地球,调节各种关系,把一切重新安排到它们该有的样子;当一切已被收拾完好,好到无聊,那我就在口袋里塞满我需要的钱逃走,消失在某个大都会,坐在一个咖啡店的角落喝杯苦艾酒,观赏我离开后一切又是如何变得糟糕……但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克拉斯·雷奇。因为他帅,因为他有一种在这泪之谷[2]里将自己的事安排得愉悦的非常才能。”
麦克尔,没错。他大体上一直是这样。如今他是家大报的记者,在愤懑的情绪中写些文章,一些打算被认真阅读的文章,有些也确实值得认真一看。也许在早晨,脸没刮,头发蓬乱,但到晚间,他总是很优雅,他的兴致很高,和路边的灯一起被点亮。在他旁边,别克带着迷茫的眼神坐着,在这大热天里穿了件大雨衣,以一种冰冻的姿态让那雨衣裹着。
麦克尔扭头友好地问我,是否愿意加入这被挑选的老酒鬼圈子。我谢了他,说我马上就打算回家了。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想我那孤独的房间,我又坐了好一会儿,听音乐穿过城市的静夜,清晰而高昂地从斯特朗姆帕特仁[3]那儿传来,看皇宫将那失明而注视着的窗户投影在河水里——现在它看来不像是河水,它闪着光亮,像林中小池塘。我还看见一颗蓝色的小星星在若森巴德[4]上方停留和闪烁。我也听到邻桌的谈话。他们谈论女人和爱情,那问题是: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真能觉得彻底愉悦的关键是什么?
秃顶男人说:她十六岁,黑色头发,苗条,并且她有滚热的血液。
麦克尔带着梦幻的表情说:她圆胖而丰满。
别克说:她迷恋着我。
注释:
[1]这里的领事、总领事是名誉性的,是当时和瑞典有来往的国家给瑞典人的头衔,让他们帮助这些国家在瑞典开展贸易活动。总领事一般在首都有公司,领事和副领事是在其他城市的瑞典人。没有薪水,这里的语意是指那些生意圈里富裕而有地位的瑞典人。
[2]基督教义中的说法,顾名思义,是眼泪的山谷。譬喻人间和人生充满苦痛和眼泪,唯有离开人间到天堂才能摆脱。
[3]斯特朗姆帕特仁是位于斯特朗姆河中段的一个饭店。斯特朗姆是河流的名字,帕特仁是露台的意思。
[4]位于斯德哥尔摩中心。巴德(bad)在瑞典语中是洗浴的意思,因为这里最初是浴室。若森(rosen)是玫瑰之意,因为后来开始推广使用了玫瑰等有药物疗效的洗浴。1919年部分土地归政府所有,1981年,首相办公室搬入若森巴德。现在,这里是瑞典政府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