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精卫(9)
泥河乡乡长张麻子自烧了牛大山一家人后,他就没睡过安稳觉,一大堆烦心事困扰着他。他最烦的事是吴雄要他办烟馆。烧了牛大山一家后,张麻子为了邀功,他跑了一趟桐庐县城。吴雄派人到娘娘庙找来红小脚,三个人在奎心楼吃大肉,喝大酒。吴雄说:“现在这个鬼世道,手上有枪有人就当得上大官,我不想当这个鸟县长了,我要找吴大帅,弄大一点的官当当。”张麻子端起酒杯,边向吴雄敬酒,边说:“吴县长你要是高升了,可不要忘记小弟。”红小脚说:“吴县长厚道,但吴县长缺钱缺人,你张乡长可要上心。”张麻子心想弄死你这个婊子,嘴里却说:“我一定肝脑涂地,为吴县长效力。”吴雄和张麻子喝得畅快。“二位,请到我娘娘庙玩玩去。”“你那破庙还没有东门一带暗门子好玩。”吴雄结巴着嘴说。“是的,”张麻子接上话,“娘娘庙太阴沉了,在那里玩女人,会大伤元阳的。”红小脚一笑,她往前跨一步,绿旗袍下叉发出白花花的光亮。“二位爷,我那里来了好东西,可以让二位心花怒放。二位爷猜猜是何物?”“妙龄少女?”吴雄喊了一句,红小脚摇了摇头。“山珍海味?”张麻子嘀咕一声,红小脚抛了一个媚眼:“不是。”“金银财宝?”红小脚说:“二位爷你们是猜不出来的,这宝贝是白面儿,西洋货。”“啊,西洋货,我们要尝尝新。”三人叫了人力车,从老西门往北门奔来。三人一到娘娘庙,张麻子就抱下红小脚,吴雄同时跳下黄包车,三人来到密室,红小脚来到密室的尽头,她打开壁橱,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布袋子,又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解开红布包,一团白粉样的东西陈在三人面前。张麻子一笑:“乖乖,我以为是何宝贝。”红小脚说:“小心点,不要把白粉吹掉了,比黄金还贵呀!”红小脚把一块白锡纸一剪为二,把白粉撒在上面,再用洋火柴点燃白锡纸,纸烧着了,上面的白粉也发出黄黄的光亮,火烧到白粉,红小脚说:“你们快吸。”吴雄和张麻子深吸了一口,巨大的快感摇动着他们,躯壳里无数种小虫撩拨着他们的快感神经。白锡纸上的火吞没着白粉,冒出一股白雾般的气体,三个人被白粉巨大的力量撼动着,他们沉浸在快感中。
吴雄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操,搞一点来卖。”他喊,“红住持,你搞得到货吗?”红小脚说:“这个搞不到,可比这个差一点的福寿膏搞得到,张乡长你想升官发财吗?”“我想。”“那你狗□的还不起来干?”
张麻子带着一班人在泥河的老街上转悠着,他有点饿,就近找到一个面馆,面馆生意好,人轧人,老板娘眼尖,她看到张麻子在靠墙的那张桌子旁坐着,她的心头一震,她端来一碗狗肉面:“张乡长,让你久等了。”张麻子心事重重地吃着狗肉面。早晨的太阳升起来,一丝阳光照在张麻子的那碗面上。他挑了一块狗肉放到嘴里,张麻子上下牙一用力,肉被咬断,好香的狗肉!一只蚊子飞过来,他用手一抓,把蚊子放在面里,用筷子一挑,被打死的蚊子摆在狗肉面的上面。张麻子站起来:“这里面怎么有蚊子?”他把碗往地上一摔,“哐”的一声,声响把人的视线都拽到这里。“妈的,开个鸟店,吃死人了。”老板心一沉,今天栽了。老板的女人飞也似的跑了过来:“张乡长,对不起,还您钱。”女人的油手从裤子里掏出钱来,张麻子甩过手来,把钱打落,纸票子飘过来,荡过去。女人一下坐到地上,号啕大哭:“大爷,饶了我们,我们是做讨饭的生意。”“不行,明天关门!”张麻子甩了一句话就带着一群人跑掉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张麻子就带人来到那卖狗肉面的馆子,馆子静悄悄的,张麻子破门而入,老板拿着菜刀挥了过来,张麻子的手下抄起一条扁担,甩了过去,扁担一下冲到老板的后脑勺,老板应声倒下,老板娘看到老板死了,“杀人了,杀人了。”尖利的声音在最黑暗的黎明时分回荡在泥河街上。张麻子就这样在泥河街上抢夺了一个铺面,挂上一面招牌:泥河茶室。
一九二四年农历三月八号,泥河茶室正式开张。开张那天,泥河老街上塞满了人,桐庐县四乡八野的各路人马都朝泥河老街拥来:吴雄在县保安团的保卫下,坐着八抬大轿威风八面地来了;红小脚在娘娘庙打手的簇拥下,从水路坐着花船婀娜多姿地来了;聚啸山林的各路好汉在喽啰的吆喝下大摇大摆地来了;桐庐县的大商巨贾抬着夺人眼球的大礼风光无限地来了;文人骚客寒酸地灰头灰脸地来了;老百姓拖儿带女穷巴巴地来了;乞丐小偷暗门子也偷偷摸摸地来了。从巢湖高林运来的一车二踢脚盘在老街上一里地长。八点钟泥河乡乡长张天赐喊了一声:“泥河茶室开业了。”二踢脚被点燃,炸得尘土飞扬。吹鼓手下起狠劲,大鼓敲得震天响,唢呐吹得摄人肠。茶室的大门贴上鲜红的门联:“结四海亲朋,招八方钱财。”横批为“恭喜发财”。茶室摆上桐庐一带的名茶,有西汤池二姑尖上的白云春毫,有冶父山顶上的翠绿于春,有泥河黄山寨上的四季来财,有砖桥老山里的梦里花溪。泡茶的杯具也讲究,一水的江西景德镇的青花瓷。
二踢脚炸惊了远在刘家岗龙王庙里的王先生。王先生自从得到宝书《新青年》后,就谢绝了不需应酬的事。他像一条鱼跳到勾画新世界的汪洋大海里,在破败的龙王庙里听到了一种崭新的声音。他对刘春兰和小海说:“这一阵子除了有人看病,其他人一律不见。”张麻子的请帖也被小海搁放起来。他在天亮时入睡,好梦被远处的震天响声拦腰砍断。“小海,你听哪里放大炮仗?”“泥河街张麻子的茶室开业,他还送来一张帖子。”王先生一听,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小海,我要到镇上去。”
到了镇上,饭局已开始了,大木桌依次沿泥河老街排开。王先生跑到泥河茶室找到张麻子,向张麻子说了一些客套话。张麻子叫人把王先生领到饭局上,王先生眼一寻,桐庐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来了。吃完饭,就照例进茶室喝茶,王先生看见吴雄、红小脚和一干贵宾被张麻子带进了内室,王先生悄悄地退出茶室。
张麻子把茶室一隔为二:外室为低档客户,配有一般茶水,一碗一个铜板;内室为高档客户,配高级茶水,外带福寿膏,一碗茶水收十个铜板,福寿膏另外算钱。喝茶的人很多,但享用福寿膏的人很少。张麻子一算这样赚不到几个钱。福寿膏这东西抽了会上瘾,他拍了拍自己脑袋,把福寿膏和茶一起赠给人。泥河茶室门口立即闹腾起来,上街赶集的人看到有东西白送,都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张麻子在乡公所听到人们在争抢茶叶和福寿膏,他带人把库存的福寿膏都分发给茶室前的人们。
小海也在其中,他也拿了一把黑色福寿膏。他又在店里买了一杆烟枪,他拐到一个角落里,听人说这东西只要吸一口,人会无比快乐。他用手掰了一点福寿膏装进烟枪,用火柴点燃。福寿膏烟雾缭绕,他用力吸了一口,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从腹部深处腾翻上来:刘春兰在烟雾中赤裸而来,他目瞪口呆,那白花花的大屁股,一走三摆的奶子,他下身雄起,又抽了一口,大烟雾如石头冲着他的脑壳,他飘在烟雾中,一下把春兰抱住。“快活,快活!”他发狂地叫着。他倒在地上了,一盆凉水直泼在他头顶上。“妈的,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他的鼻子挨了一记重拳,有点咸苦的血流了下来。他新买的福寿膏和烟枪在地上翻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小海在大疼痛中醒了,两个牛高马大的壮年汉子像抓小鸡似的逮着他。一个女人在墙脚痛哭。“你个挨千刀的,”那女人嚎道,“你让我怎么做人?把你押到官府去。”小海被五花大绑送到了泥河乡公所。在乡公所里张麻子知晓事情的原委,就放了他,并重新送了烟枪和福寿膏。小海又跑到集市上买了盐巴和其他杂物,他带着东西,在天黑之前回到刘家岗,他把福寿膏和烟枪藏在龙王庙的大柳树下。
刘春兰在龙王庙里烧野菜。她先把野菜去掉根茎,跑到泥河里用竹篮在河里洗淘,淘干净,放到大铁锅里翻炒,然后倒到盆里,重过一次水。一切都整好了,眼巴巴地盼着小海从泥河集市上回来。春兰从庙里跑到堤上眺望,来来回回七八次,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刘春兰骂了一句:“死到哪里去了?到泥河街来回十里路,要得几个时辰吗?”看见小海刘春兰就问:“你到街上好几个时辰,十袋盐巴也买回来了。”“盐店断货,老板进货去了。”“王先生到外面采草药回来,他在里面,你快进去,他有事找你。”小海悬着的一颗心又浮荡起来:“我抽福寿膏的事,王先生知道了?”他不敢再想。小海就抬腿进去,王先生在看着那本《新青年》,小海喊了一声:“王先生你找我?”“有十五天没找大照了,不知他躲在黄陂湖里怎样了?小海你明天一早去一趟湖里,把这堆草药带给他。”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海就从龙王庙的后门,沿着壕沟到了黄陂湖,他踩水到了黄陂湖的湖心小岛。小岛上百鸟歌唱,无数芦苇在太阳的照耀下,像小狼崽嗥叫着往上疯长。牛大照的地窝子就在高地上。小海从湖水里爬起来,他把衣服穿上,来到地窝子。大照正在用湖水煮着陈年的南瓜,他看到小海来了,就站了起来,腿打着摆子,小海忙扶住他:“张麻子他以为你掉到黄陂湖里淹死了,这下你可安全了,这是王先生带来的治疗腿伤的草药。”牛大照也拿出风干了的鱼干:“这是我捕的,吃不完,你拿到集市上卖掉,给我换点大米。我昨天听到南边的连天爆炸声,南边发生什么事了?”“张麻子的泥河茶室开业,场面可大着,听说县长和红小脚都来了,一个小小茶室开业要费这个周张。”牛大照脸色沉重,“这个张麻子又要干啥事?小海你要跟王先生说。”小海心服牛大照,他已预料泥河乡将有一场大风暴。
泥河茶室生意渐渐火爆,福寿膏已供不应求。张麻子对茶室掌柜说涨价,价格一夜之间涨了十倍。第二天早上,茶室门口排起了长队。“福寿膏一两十个铜板?作呀,不是一两一个铜板吗?”“没货了,涨价了。”“太贵了,一担稻子才卖十个铜板,你们心黑着。”“抽不抽你们自便,没钱不要抽。”买福寿膏的一下子不排队了,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茶室四周,开始有人打哈欠,有人流口水,有人喊头疼,骨子里有无数虫子在爬行。他们有人在到处找铜板,有人凑齐了十个铜板,买了一两福寿膏,就一下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取出烟枪,用洋火擦起火,火点燃了福寿膏,玩命地吸着,别的抽大烟的人跑过来,想闻那大烟的气味。大烟的气味拉心除肺,他们个个亢奋着,发疯似的朝茶室拥去,打、砸、抢、烧。张麻子听到茶室有人在闹事,他带了土铳,跑去一看,几十人在茶室里横冲直撞,张麻子一看情势不对,这些都是被福寿膏折磨得发疯的人。“开枪!”张麻子的土铳吼叫着,有人倒下了,殷红的血汩汩地淌着,一切都安静下来。
一大早上刘家岗西面刘大年的老婆就着魔样地跑到龙王庙,大喊:“王先生,我家男人和一窝小猪崽不见了。”王先生说:“你不要急,慢慢讲来。”刘大年的老婆说:“最近我们家老是掉这落那,王先生你看看这是啥子东西?”刘大年的老婆拿出东西,那物件一拿出来,王先生差点没闪着腰,这是抽大烟的烟枪。王先生没有接住那老女人交过来的东西,一把闪亮的烟枪掉在地上,发出“当当”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发现刘大年有烟枪的?”“泥河茶室开业那天,他就带了这玩意回家。”“你看过大年抽过?”“抽过,他说福寿膏抽了就有福有寿。为这事我跟他吵,他还动手打我,王先生你看我左边脸还肿着。”王先生伸出手去摸,左脸上有一肿块硬生生、坚挺挺的还在。“这个大年太不像话了,抽大烟还打老婆。”王先生站起来,“我要向当今政府控告张麻子贩卖烟土,荼毒百姓。”小海说:“那天泥河茶室开张,吴雄和红小脚都来捧场,王先生这一摊子事大着,你可要小心。”王先生沉默了。这时有人在找刘大年的老婆,边找边喊:“翠英,翠英。”声音吼吼的,刘大年的老婆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她就应了一声,“你家大年被张麻子的土铳打中,躺在泥河老街上。”刘大年的老婆边哭边骂:“死了干净。”王先生听到这消息:“死伤多少人?”“死了一个,伤了五六个。”“小海,小海,”王先生喊,“把我的箱子拿来,快跟我一道到泥河街去。”
王先生到泥河街时,太阳正挂在东天上,茶室前聚了一堆人。“这人快不行了,血淌得好欢。”“让一让,王先生来了。”人们闪开一条路。“小海,快来。”小海把那个流血的人扶起,王先生把那人的大手巾解下来,一把捆住那流血的小腿,从药袋取出艾叶仙鹤草敷上,然后说:“抬到一边去吧。”“王先生,这边有一个死人。”王先生觉得这个人好面熟,刘大年,王先生心里一紧。“小海,小海。”他朝后一望,小海在打哈欠。“王先生,你喊我?”小海跑了过来,他在死人面前摔了一跤,又站起来。“小海,你眼力好,这是刘大年吗?”“是的。”小海开始流口水了。“小海,你也抽福寿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