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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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精卫(8)

王先生的尚善学堂是在晚上开课,王先生安排牛大照见刘家岗的乡亲们。上课的多是刘家岗穷苦人,王先生让刘春兰出去把风,一有外人来就干咳几声,牛大照就躲进地窖。上课的人三三两两地进了龙王庙,他们进门看见了刘大照,都惊讶地问:“大照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先生说:“你们小声点,张麻子那伙人还在找他呢。”“我从南方来。”“南方,你到那里干啥?”“吴雄他们贴了布告,我不跑出他们的势力范围,我哪有命回来?我跑到广东,孙先生……”外面传来了刘春兰的干咳声,牛大照机敏地跳进山芋窖。“王先生,你这里很闹腾。”“张乡长来了,你请坐。”“你的尚善学堂已开了有一段时间了,我有点瞎忙,没有来捧场。我要到县城办事,路过贵地,来拜访王先生。”“张乡长,你真是客气。”张麻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庙里转悠。“王先生,这龙王庙要修一下。”王先生说:“我正张罗着。”王先生低声对春兰说:“你端两杯芦根汤来。”“张乡长,本庙寒酸,备了一些芦根汤,请你品尝。”“好,王先生你可是方圆百里的老郎中,你调制的芦根汤一定有用。”“张乡长,芦根汤它可以清胃火,去邪气。”王先生请张乡长到大柳树下喝芦根汤,张麻子喝了一口,赞不绝口:“好,王先生我走了,现在市面乱,你要当心点。”王先生在大柳树下站了好久,他看到张麻子走了好远,才折了回来。上完课,他下到牛大照的藏身之所,说:“大照,我感到张麻子是有备而来的,我这个地方不安全,我现在就找个靠近黄陂湖的地方给你藏身。”“王先生,牛大山家靠湖近。”王先生在夜色里走得匆忙,他到了刘家岗的北面,来到一所土坯房,他敲了木门。“谁呀?”“我是王郎中。”牛大山开了门。王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牛大山就同意了,他说:“王先生你就叫牛大照过来,好歹我们是远房兄弟。”王先生看了看房子,房子的山芋窖直通壕沟,壕沟通着黄陂湖。王先生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回到龙王庙。牛大照搬到牛大山家时,天已亮了。

清晨的刘家岗,闹事的鸟儿已在枝头欢叫,狗叫得特凶。刘春兰抱着已醒了的弟弟梨花出了庙门,远远地她就看到一队人马从大柳树下端着土铳冲过来,打头骑马的是张麻子。他跳下马,喝令手下人把龙王庙围起来,连一只雀子都不要放掉。“王先生,你很忙吗?”张麻子径直跑到王先生的住所。“张乡长,有失远迎。”“王先生,你把山芋窖的盖子打开。”“张乡长,开山芋窖干啥?”“我要看看下面有没有人。”“山芋窖有毒气,你要下去?”张麻子笑了一下,笑得人头皮发麻。张麻子下了山芋窖,很快就爬了出来,骂了一句:“操,狗□的,让老子瞎跑了一趟。”他往王先生的脸上望去,又笑了笑,带着他的兵翻过河堤,消失在王先生的视线里。

下午,刘家岗的后面响起枪声。小海从龙王庙里跑出来,他看到张麻子正带着一帮人把牛大山的家围了起来,小海心一沉:王先生出门行医了。他拿起土铳就往牛大山家奔,他看到张麻子一脚踹开牛大山家单薄的木门。牛大山从门里拿着一把锄头打了过来,张麻子头一歪,锄头着地,发出“砰”的一声。张麻子后面土匪的大刀呼啦一下飞过来,牛大山一手接过,刀口划过皮肉,嘶嘶直响,血顺着口子流下来。“大照,你快往湖里跑。”牛大山堵住木门,几支土铳同时响起,牛大山的胸部被打成马蜂窝。牛大照揭开山芋窖的底盖,往下一跳,就跳到壕沟里,壕沟是通着黄陂湖的。他在壕沟里往黄陂湖拼命跑着。偌大的黄陂湖里芦苇开始疯长,牛大照一下子跳入湖里,立马就消失在苍茫的湖面。

张麻子打马回头,他把牛大山家的木门锁起,牛大山的婆娘和几个娃儿被锁在里面。“烧,用火烧。”大火一下子把稻草屋烧起来,牛大山的婆娘带着孩子跳入山芋窖,烟也钻了进来,稻草烟呛得肺一鼓一鼓的,他们大声咳着,嗓子里咳出血来。牛大山的婆娘拿着一张钉耙,从山芋窖中爬出来,喊道:“儿女们起来,和狗□的拼了。”这个新寡的女人带着五个儿女从火中挣脱了出来,大火烧着了他们的衣服,烧着了他们的肉体,六个火球向张麻子和乡丁扑来。“还我们命来。”他们紧紧掐住乡丁们,春天里刮的东南风一下大了,火借风势烧得更旺了,火球滚起来。小海看呆了。

日头在天上挂着,只有东南风越刮越大。火球不动了,十二个人死了,一切都归于宁静,只有太阳还在天上挂着,泥河水静静地流着。

夜晚,王先生回来了,他很高兴,今天把一个要死的人从阎王爷手上拉了回来。回来他第一眼看见龙王庙的长明灯火光阴暗,没香油了,他喊春兰、小海,无人应。他自己添了香油,庙里拥来好多刘家岗人。“王先生今天出大事了,张麻子把牛大山一家人害死了。”王先生听完了事情的经过,他喝了一口水,他把人藏在牛大山家,这张麻子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他不敢想了。小海从门外摔了一跤,他倒在庙里,急急忙忙地说:“王先生,春兰和她的弟弟不见了。”“不见了?何时的事?”“一天都没有见影子了。”“你找过没有?”“我全岗都翻了一遍。”王先生忙起身,说:“小海,我和你再找一遍。”王先生和小海一地里寻,大声喊着:“春兰,春兰。”喊声在岗上传得老远。

刘春兰此时在和红小脚大闹:“你是答应我不杀他们的。”“我没有杀他们,干事的是张麻子他们。”“是你让我画暗号,把牛大照的住处标出来的。是的,我把你弟的医药费全销掉了。”“你这样做,刘家岗的人知道了不把你打死才怪呢,你就进娘娘庙吧。”“我不进,刘家岗是我的家。”“小姑娘你还敢回刘家岗吗?”“你她妈的,你害死我了,我杀了你。”小小刘春兰像一只疯了的野兽向红小脚扑去,红小脚把身子一闪,刘春兰扑了个空,把背上背的弟弟摔了下来。弟弟大哭。刘春兰把弟弟抱起,弟弟头上伤了一块皮,血渗了出来。红小脚让人拿来药膏,在伤口上抹了几下,血止住了。刘春兰留在娘娘庙里。

龙王庙的长明灯一夜长燃,王先生和刘家岗的乡亲把牛大山一家人的骨灰埋在他家烧毁的房子里。“小海,”王先生说,“你去黄陂湖找找牛大照。”小海说:“大照有九条命,他死不了,我要找春兰,她还背着一个弟弟。”王先生说:“你往何处找?”“我到县城娘娘庙那里找,她跟我讲过,她有事就找红小脚。”“红小脚?小海你不要命了?”“王先生你不管春兰了?”“谁说我不管了?”小海不说了。

到了下半夜,王先生到小海的稻草床铺看,床铺空了,王先生喊了几声:“小海,小海!”龙王庙里无人应答。小海在往桐庐县城奔,他有点仇恨王先生,他又恨自己没有主见,他想到红小脚是个玻璃瓶(同性癖的代名词),脚步就加快了。他心里有一张大鼓敲着。天漆黑,看不清来去的路,小海跑着,耳边只有风在狂响。不知何时,前面有一垛厚墙堵着,到城南门了,城门高高吊起。小海往四周望望,不远处有水流的声音,他循声而去。护城河波光粼粼,河对岸就是桐庐县城。他一头扎进河里,冰一样的河水围上他,他四肢打不开冰水,深呼进了一口气,身体漂了起来,水浪把他推到河岸边。他爬起来,赤脚踏在青石板上。夜更深沉了。娘娘庙就在前面了,娘娘庙里透出的烛光把他飞动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他跑着,一直沿着青石板路跑,跑着跑着,他又看见那条小河了。他又掉过头来,这样来来回回,直到天大亮了,小海一下坐在护城河岸上。他对着河撒了一泡尿,他清醒了好多,鬼打墙了,娘娘庙就在不远处。他一下便醒过来,他像一只兔子跑到娘娘庙前,他在庙门口大呼“兰子,兰子”。娘娘庙里走出两个大汉,大喝:“你个妈妈的,你吼啥?”一大汉堵住他,像老鹰抓小鸡样把他拎起来,呼啦一下摔在青石板上。小海听到身子骨碎裂的声音,他爬了起来,刚想冲过去,脚一歪,又倒下了。他大喊了一声:“兰子!”刘春兰正在喂弟弟,她隐隐地听到有一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她抱着弟弟从娘娘庙里跑了出来,她看见小海慢慢倒地的身影。娘娘庙外面的声音也传到了红小脚的耳里,红小脚穿上她那件绿旗袍,走到了娘娘庙门口,她看见刘春兰正在昏过去的小海旁边号哭,她的哭声惊得怀中的弟弟哇哇大叫。两壮汉一见红小脚,就想说事,红小脚没让他们开口,她走下台阶,用手摸了一下小海的鼻子,有气在进出。她喊了一声:“把人抬进去。”红小脚一通手脚后,小海睁开了双眼,他一看见刘春兰,一下就坐了起来:“春兰,你让我找得好苦!”刘春兰看见他苏醒过来,笑了。她问说:“牛大山一家人埋了没有?”“埋了。”刘春兰号啕起来,小海被刘春兰的哭声重重地击了一下,他的心沉了下去。他爬了起来,“春兰,我们一起回去吧。”“我回不了刘家岗了,我好怕呀。”刘春兰的身子一抖一抖的,“我害死了牛大山一家人。”

小海还是一个人回到了刘家岗。他把春兰出卖牛大照的藏身之地结结巴巴地对王先生说了,王先生听后,长叹了一声。

刘春兰在娘娘庙里没日没夜地待着,她没法入睡,一合眼就有火球滚过来,向她来索命。她就慌慌张张地在娘娘庙的大厅里跑。跑呀跑呀,她听到有血哗哗流的声音,她往下一看,血染红了大腿,染红了立身的土地,她的脚步震得娘娘庙直晃。红小脚被脚步声惊醒了,一弯冷月将光芒洒在那飞动的女人身上,红小脚咳了一声,无数香油灯亮了起来。刘春兰被巨大的光亮照在中间,一个老女人端来一盆凉水浇在她身上,水从头上飞落而下。少女不动了,她笑了起来,笑得整个娘娘庙抖了起来。红小脚喊了一声:“观音菩萨,世上又一个女人要受罪了。”“刘春兰,你来红了。”红小脚又喊了一声,喊得刘春兰大哭一场。刘春兰被老女人领着,来到了娘娘庙的厢房,老女人用很长的红布兜兜垫上青灰,把刘春兰的私处严严实实地裹上,“姑娘,你下次自己搞好。”天好不容易亮了。

小海打扫完龙王庙的内室,又往长明灯里添了香油,他挑着两只水桶,往泥河堤上走。一个人带着油纸伞正翻过河堤急急走过来,小海和这个行路人撞了个满怀,书从行路人的身上掉了下来。小海弯下腰,一本书静静地躺在河堤大路上,他用手捡起书来。行路人走得很急,小海喊了一声,那个人还是没听见。小海从小路绕过去,迎着那行路人。“先生,你掉东西了。”那个人一下立在那里,小海把书还给他。“小伙子,这里到刘家岗还有多少路?”“这就是刘家岗。”“这里有个行医的王郎中吗?”“王郎中,住在我们龙王庙里。你是他何人?”“我是他学生。”小海也不到河里去挑水了,他带着王先生的学生到了龙王庙。“王先生,你来客人了。”王先生还在睡梦中,小海加大了声音,王先生醒了。他很疲惫,一夜之间,头上又冒出了几根白发。自刘春兰跑到娘娘庙后,他就一直无法入睡,他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辗转反侧,区区一点小钱,就让刘春兰见利忘义,他要到娘娘庙把刘春兰拽回来。王先生揉了揉眼,来人喊了声:“师父。”“小树,你怎么从上海回来了?”“我大死了,我回来料理丧事,完了我顺路来看看你。”“你还回上海吗?”“不了,我要到安庆教书去。安庆开了新式学堂,缺教员,我被荐到那里教书。”当晚,小树留在龙王庙里,他看着王先生在尚善学堂的教学。学堂的课上完了,农人们从龙王庙走出来,龙王庙重归安静。小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新青年》,王先生揭开了第一页。王先生不会料到后世把他当晚的这轻轻一揭,当成了桐城、庐江一带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始。

一九二四年农历二月十七日夜九点左右,王先生像一个饥饿的婴儿发现了母亲的奶水一样,饥渴地吮吸着这本书里的知识。书里一种新生的思想力量开始冲击他旧有的经世理念。悬壶济世是他大半生的追求,但只救得这个社会上个体的生命,对这个动荡黑暗的社会他无可奈何。他孑孑孤单的身影在香油灯下显得可怜而动人。

天刚亮,王先生喊:“小海,今天我们去接春兰。”小海一听说要到桐庐县城去,一下子爬起来。王先生又对小树说:“你今天帮我看一天龙王庙,我有事出去。”小树点了点头。王先生和小海一前一后来到桐庐县城北门,在娘娘庙门口停了下来。王先生跟看门的人说着,红小脚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王郎中光临寒舍,让我受宠若惊了。”“红住持,我一个土郎中让你远迎,承受不起呀!”二人一番客套,进了娘娘庙的大室。王先生说:“我龙王庙的一个小丫头到你这里来了。”红小脚让人把刘春兰带了出来。刘春兰抱着弟弟站在王先生的面前,她不敢看王先生。“王先生。”刘春兰大哭。“春兰,我接你回去。”回到刘家岗,日头已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