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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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精卫(6)

红小脚是乘木船从水路来到刘家岗的。刘家岗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一大早,刘老三爷就领着刘家岗的老辈们,来到龙王庙,他们请王先生为老龙王木像点睛。王先生推辞说:“我没有为刘家岗做啥,还是你刘老三爷来吧。”刘老三爷说:“你的功德大着呢。”王先生说:“刘老三爷,我们两人一起点。”早上太阳升起,锣鼓家伙就敲得震天响。老柳树做的大供桌上摆着三牲。整条熟鱼,整只熟鸡,整块熟猪肉,在冒着蒸汽。四乡八野的老百姓都来了,他们焦急地等待:今年的雨水有多大?他们期盼着一个好年成。老龙王的木像抬了出来,上面搭着红绸布。抬像的是四个壮实的小伙子。木像抬在供品桌前,刘老三爷和王先生颤巍巍地掀起红绸布,用椴木雕的龙王像在八点钟的阳光下闪现着神威。王先生用狼毫笔点了双眼。刘老三爷高喊了一声:“上香进供。”花炮齐鸣,人们都点燃手上的香。起水,四个小伙子抬起神像,往泥河大堤上走去。“龙王爷请归位。”锣鼓敲得更响,人们潮水般涌出。突然,神像发威了,小伙子们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他们跑起五猖。刘老三爷大喊:“龙王爷你开开眼吧!”种田的人都随着三爷的喊声而大叫:“龙王爷你开开眼吧!”抬像的人突然被神奇的力量压住,都停在河堤上。抬像的前杠插进,刘老三爷掏出铜币,说:“老龙王,要是今年洪水的位子在前杠插进的地方,你就发顺告。”铜币凸的那面为顺面,刘老三爷抛出的铜钱落地为凸面,顺告。前杠插在河堤的半腰部。今年雨水不大,风调雨顺。

一九二三年三月四号早晨,日头血红地从东山口爬起。王先生站在岗上,他又来到田埂上,他和刘春兰合伙租种了三亩上好水田。刘春兰从刘老大爷家牵了一头水牛。王先生打起赤脚,卷起裤脚。他走下田,农具摆在田里,陈旧的犁铧被老农刘老大爷磨得闪闪发亮。王先生往老水牛脖子上架上轭,“吁”的一声,老水牛往前迈了几步,踉踉跄跄的。犁头被拉力插进泥土里,锋利的犁铧卷翻出大块的泥土,一种醉人的豌豆花样的香气在田野间扩散开来。王先生泪流满面,那是经历了严冬磨砺的土地散发的久违的芳香。刘家岗的所有的农人们都含着泪水。开犁了,他们租到了土地,有田种了。

三月的阳光打在江淮丘塬角角落落间,土地醒了,以土地为生的农人们也醒了。阴柔香醇的黄梅调在天地间响起。

老水牛认起生来,它感到吆喝它的声音陌生,走了几步,不走了。刘春兰拉着缰绳往前拽。“哞——”老水牛长嚎了一声。王先生停了下来。“王先生,”刘老大爷从田埂那边跑过来,“王先生,我来,我家这头牛认生。”王先生从水田里上来,刘老大爷下了田,他“嗨”了一声,老水牛往前犁着。“王先生,龙王庙里来人了。”有人从刘家岗村跑过来,“王先生,你快回去,是个好漂亮的女人,张麻子还陪着哩。”王先生招呼了一声:“老大爷我有事。”刘春兰也跑了回去。很远,她看见了一幅画在飘扬,着绿色旗袍的女人站在龙王庙的高地上往田野间张望。这个女人找王先生有什么事?小姑娘折了一把薄荷叶到厨房煮茶。王先生想:“这女人到我这有什么事?”“王先生,你好。”红小脚问候了一声。“红住持,让你久候了,来,喝点茶吧,通通窍。”二人和王先生来到内室。他们喝了一口薄荷茶,红小脚说:“好茶,王先生不愧为一代名医,连喝水都有自个一套。”“哪里,只是举手之劳,乡野间处处都有好东西。”“王先生你府上是哪里人?”“我是黄山人。”“我是祁门人,我们是老乡。”“是的,古徽州人灵地杰,那是一流的好地方。”“王先生你到这里怎么就住下来了呢?”“这里苦呀,每年都有水灾,灾后必有大病。我是个郎中,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先生听说你还办了私塾。”“那是闲来无事,为农人们启启蒙,识识字。喔,红住持,想必你有所指教吧?”“没啥指教的,我来看二月二,龙抬头,顺道来看看前辈。”“听说你老父也是悬壶济世的人。”“他老了,回祁门大山里了,他舍不得那山水。王先生你在这一带很有威信,人们唯你马首是瞻。”“哪里,我只是和农人们吃喝在一起,久了便有感情。红住持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在我这里吃饭,我们是老乡,我尽地主之谊吧。”“好,张乡长,我们就在这吃饭。”王先生喊了一声:“小海,你搞点水上东西,我来老乡了。”小海吱了一声,就跑到大塘里。

在江淮中下游流域,由于江河纵横,人们在围圩堰时,一小部分水区被围进去,就形成了当家塘。在发水期它可屯水,到秋季枯水,农业上要用水,农人们生活用水,它就派上了用场。这种塘与岗上圩里的小沟渠通着,小沟渠与水田连着,农人们发水时挖个田缺,田里多余的水便淌到小沟渠里。否则,水在田里,稻秧苗浸泡在水里,秧苗根部就会发烂,太阳一出,就枯死掉了。水稻到了生长期,要大量的水分维持,田里的水不够时,农人们扛着木制的水车,扛到田埂上,用铁锹挖好大缺,把水车大头放在田里,小头放在沟渠里,把两个木棒支起水车小头,用稻绳绑好木棒,让小头埋在渠水里。又由于田埂垫着,水车大头自然翘起,用铁锹从水田里捞上泥巴,把大头与田埂的缝隙堵好,农人们便用手拉起水车,沟渠的水便通过水车被车进田里。这样就确保了水稻所需的水分,夏收就有了几成把握。由于放水,田里的黄鳝、泥鳅等随着水流就跑到沟渠,大的游到当家塘里。

三月的当家塘,水里的活物经过冬天的僵冻而开始活泛起来。那一排大柳树在水边长着,根部与泥土的接合部松软,有水生动物打洞,形成洞穴。老黄鳝大都躲在里面。小海在塘边上找着,用枯树枝捣洞。这是有学问的,暗在水下的洞穴也有蛇类居住,不乏毒蛇。蛇类机灵,你一捣洞,它就有所动静,往外游。而鳝鱼会赖在里面,你用手去抓准能抓到。小海在外面停了一下,没有动静。他小心地把手伸了进去,他碰到一坨东西,用手一抓,再猛地往外一拉,哈,好大的黄鳝!他把黄鳝放到小渔网里。他又掏了几个洞,抓了好几条鳝鱼。小海想:“王先生请老乡,难得一回,必须丰盛一点。”他又拿了夹夹网,沿着当家塘往沟渠里寻,沟渠往塘里的水流得急,有大刀鱼在逆水而行,还不时地跳起。小海把夹夹网从沟边沉下去,双手紧握住撑着夹夹网的长竹竿。他逆着水流往前蹚着,走了丈把远,他双手一用力,把夹夹网并到一起,立马抬起来很快挪到渠堤上,阳光下大刀鱼在网上跳腾。小海把刀鱼放到网袋里,乐呵呵地回到龙王庙。他帮着刘春兰做了几道菜:红烧鳝鱼段、清蒸大刀鱼。王先生对着红小脚说:“刘家岗是好地方,鱼米之乡。”“先生你是久住刘家岗了,天下有比刘家岗还好的地方。”饭吃过了,王先生未看出红小脚和张麻子有何明显的企图。红小脚还用柳树条穿了刀鱼带走。她在泥河边,走上开往桐庐县城的大木船时,小声对张麻子说:“小心这徽州人,乱我桐庐县的必是此人。”张麻子点了点头:“他太上种田人心上了。”

刘春兰越发感到弟弟的身体不行了,梨花呀梨花,你啥时会站起来呀?她每天晚上都为弟弟揉捏双腿,她越揉越伤心。一岁多了的弟弟还站立不起来,一般的满岁就会踉踉跄跄地走几步,可弟弟呢?虽然弟弟一出生妈就走了,可她也熬了大补的刀鱼汤。那清蒸的鱼汤,王先生说过对小儿骨头好。有一种绝望的情绪从小小的刘春兰心里生起。她喊来了小海,王先生是个隔代的人,有小事她就同小海商量。自小刀会被张麻子消灭,他们二人被王先生收留后,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相互帮衬。“小海,我弟弟连爬都不会,我按王先生的法子按摩了好久都没一点起色。”“小兰,你不要慌,有的孩子起步晚,我老家有个孩子四五岁才会爬,他的父母以为这孩子有毛病,发了大愁,当时想抛弃,后来却正常。当时要是抛弃,那不后悔死了?春兰,你不要着急,再说还有王先生。”小海安慰道。

转眼间到了清明,刘春兰想着大大、妈妈死一年多了,梨花也一岁多了。第一个清明节,她要上上坟,祭奠他们。一年前,厚道仁慈的刘家岗人把她的双亲埋在刘家岗的高地上。那天春兰没哭,只是背上的弟弟饿得直哭。她埋完了双亲,平时跟妈妈好的二婶收下了她姐弟二人。清明节那天,刘春兰起了大早,她从龙王庙的供台上拿了一沓通黄大表纸,背上弟弟就出门了。刚出庙门,小海就手举着大刀鱼边走边喊:“春兰,我逮了鱼,煮熟了,捎到你大、妈的坟头祭奠。”刘春兰停了脚步,她感激地点了点头。刘春兰平时也背弟弟到大、妈的坟上看看。每次她哭,弟弟一看姐姐哭,他也哭起来。后来,王先生不让她到高地上看坟:“人已去了,你和你弟还要活下去。”刘春兰在坟前停下来,坟上开了好多映山红,一团团像火一样跳动。小海把三碗熟鱼一字排在坟前,春兰用火镰点着了大表纸,大表纸燃起来,春兰喊着:“大和妈你们收钱吧。”磕完头,春兰抱着弟弟梨花在父母的坟头边上呆坐着。小海催着:“兰子,不早了,庙里有事。晚上尚善学堂还要开课,王先生要我俩把庙扫干净。”

上坟回来,刘春兰便感到头有点发烫。她回到庙里,熬了一碗姜汤,喝下,用被子把自己裹好,尽量捂出汗。弟弟在大哭,刘春兰一激灵,拉下被子,她站了起来,用手一摸,弟弟的额头火烫,也发烧了。她把余下的姜汤喂弟弟,弟弟喝下一点,又呕吐出来。她着急了,高喊:“王先生,王先生。”王先生大步走过来,他看见小孩头痛苦地摇晃,颈项僵直着。王先生心一沉,这病有点凶险。小孩的手开始打着头部。王先生大喊一声:“小海,你快到田埂上抓鱼腥草来。”小海听到王先生的大喊,冲了出去,他在阴湿的田埂上找寻,眼大张着,鼻子在野草上嗅着。他闻到了鱼腥臭,抓了一把,跑回庙里,用清水洗一下,倒锅里加水大火煮沸。小海按王先生的话办,把药水舀到碗里,兑凉开水。小海把兑好的药水递到王先生的手上,王先生把小孩的嘴撬开,往里灌药水。一碗药水灌了进去,他对小海说:“你守着他一个时辰。”王先生对春兰说:“你快去叫刘老大爷,让他带几个划船快的小伙儿来。”

小船载着病人和王先生一干人往桐庐县城驶去。

船到县城,病人被小海背到娘娘庙。王先生拍打庙门,守门人喊:“谁呀?”“刘家岗的王郎中找红住持有急事。”红小脚在大堂里打课,听到刘家岗的王先生在叫门,就说:“让他进来。”王郎中抱着小弟,跑到红小脚面前。“红住持,你是懂西医的,救救这孩子。”刘春兰跪下了,红小脚往小弟身上打了一针。“王先生你们歇一会吧。”快到天亮,小弟醒了。王先生惊诧:“红住持,你用了什么神药?”“用了西药,这种药可以消炎。这孩子是脑部患了炎症,中草药是很难在短时间发力的。”

稻种刚刚起水,王先生从县城回来。在田埂上,他看见刘老大爷正在往秧田里抛稻种。秧田是培养秧苗的小块田地,水稻种子在水缸里浸泡,待种子发芽,就要起水,抛撒到秧田里。在秧田里要加强管理,待秧苗长到三寸深时,拔上来,然后再到大田里插栽。水稻是柔嫩的庄稼,要精耕细作,尤其是养苗时节,秧田里水少了,小苗会干死;水多了,小苗会被淹死。“刘老大爷你在抛稻种呀?”“我正要问你,兰子小弟的病好了吗?”“好了。”“王先生你是个大好人。”“老大爷你教教我播稻种吧,我也要学种田。”“王先生你忙,又要行医,又要教学堂。”王先生说:“撒稻种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稻种随风飘扬,刘老大爷在前小步碎行,王先生后面跟着。“种子要抓在手里,扬撒时,手心要平摊,这样撒,种子落到田里,才会匀称。到了上风头力道要小一点,到了下风头力道要大一点,这样整个田里的种子才会匀称。”王先生看了一会,说:“老大爷我来撒一下。”王先生抓了一把,一扬,稻种随风堆在一处。王先生摇了摇头。

刘春兰在桐庐县城里看护着小弟。红小脚说:“你小弟明天还要打一针。”

红小脚在娘娘庙里为春兰姐弟二人找了一住处,还叫人送来一碗小米粥。刘春兰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天大亮了,她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找到红小脚。红小脚看着这个女孩,脸长长的,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好像在说话。“住持为我弟弟打一针吧。”红小脚说:“这针水很贵的,你有钱吗?”“我没有,我可以在这里干活。”“你会啥呀?”“我会烧饭,洗衣。”“那好,你就留下来。”同去的小海一听刘春兰打长工来付她弟弟的药费,就说:“春兰,你不要那样做,没有钱我们想办法。”刘春兰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小海喊了一声:“娘娘庙不是你待的地方。”“娘娘庙怎么不是我待的地方?娘娘庙供的是观音菩萨,她救苦救难。王先生教导我们学善,尚善。”小海说:“我讲不过你,我找王先生去。”王先生听完了小海的话,说:“穷则独善其身,春兰会做到的。”小海圪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