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几天后,父亲带回消息,说迪斯伯伯不但高兴地接受了邀请,而且,他的妹妹、妹夫也要来中国旅行,到时一起来做客。时间约定在两个星期后的周末晚上六点半。
在当年,邀请外国人到家做客可不是件小事,父亲向厂外事办也汇报了。
母亲着手筹备,她想在家里有限的条件下,尽量给客人留下美好的印象。
家里狭小,母亲琢磨着要发掘个宽敞的地方来摆桌子。
我们三兄妹悄声嘀咕:咱家统共就锅盖大,还能往哪儿发掘去呀?
当年,当地大多数人家居住在低矮破旧的平房里,我们住的这栋楼在当地是顶好的。每户面积50余平方米。我家有两个房间,一间18平方米,一间15平方米,父亲母亲住大屋,我们三兄妹住小屋。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条窄小的过厅,通向洗手间和厨房。家里没有专门的地方可做餐厅,餐桌平时就摆在小屋里吃饭用,不吃饭时就是我们的书桌。
母亲想出了个主意:“这样吧,请客那天,把大屋的家具全搬到小屋去,客就在大屋里请!到时候,你们仨都得帮着搬呀。”
我们都赞同,乐意配合。
母亲还想借张像样的大餐桌回来,她打听到,有位同事家里人口多,饭桌大,同意借。母亲去看了,是张颇旧的木圆桌,不好看,但相当大。母亲有办法,记下餐桌的尺寸,买来一大块纯白棉布,亲手缝制了一张雪白的桌布。
有天晚上,母亲把餐具都拿出来,一只只碟子、碗、勺子,反复搭配,想搭配成好看的一套套。可是,那些餐具原本就不是成套的,使用了多年,个别的碗碟甚至有了小缺裂。母亲摆啊摆,我们也帮着摆,怎么也没法把这些形制不同的旧餐具摆得合心意。母亲直叹气,喃喃道:“看来这钱是省不了啦。”隔了两天,母亲跑了一趟市里,从秋林商场买回来一套好餐具。
请客吃什么呢?有人告诉母亲,请美国人吃饭,好牛肉和海鲜一定不能少。母亲牢记在心,牛肉能买到,可是,当年东北不常遇到新鲜的海鲜。母亲思来想去,从抽屉深处找出一个小盒子,这小盒子我们都认识,里头装的是海参。那是外婆生前,父亲专门买来给外婆补养的,可是她一直都没舍得吃。印象特别深的是,临近宴请的前几天,母亲请来一位会发泡海参的师傅教她发海参。发海参需要用暖水瓶,那几天,暖水瓶在发海参,我们想喝热水的时候就只能用烧水壶现烧现喝。
宴请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母亲发现厨房有问题。当年,家居装修还没使用瓷砖,都是白灰墙面。厨房油烟大,日积月累,墙面就挂上了油污。母亲说不能让客人们担心我们的厨房有卫生隐患,决定彻底清理、粉刷厨房。那几天,父亲外出飞行去了,母亲带领我们一起劳动,历经几天,终于把厨房改造得四壁如雪,焕然一新。
约好的这天到了,按照母亲原来的规划,宴客是要把大屋腾空后摆桌的。不巧的是,我们的期中考试也赶在这天。直到这天中午,大屋的家具还一点儿都没搬呢。我们三兄妹要动手搬,母亲不许,她担心环境乱了会影响我们午休,影响下午的考试。
当天下午考试一结束,我就急匆匆往家跑。搬家具、收拾房间、烹饪菜肴等等等等,母亲怎么忙得过来呢?我想尽快赶回家帮母亲干活儿。
一进家,情况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大屋已经腾空,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格外宽敞明亮。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大团圆餐桌摆放在屋中央,衬得枣红色的油漆地面更加洁净光亮。餐桌上,成套的青花瓷餐具散发着清雅的光芒。刚取代了黑白电视机的彩色电视机摆放在方便观看的地方。两盆君子兰和一盆花满枝头的茉莉花,摆放在窗台上,屋里飘荡着怡人的清香……再看我们的小屋,满当当挤满了从大屋搬过来的家具,为了方便搬运,衣物、书籍等原本放在橱柜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这儿那儿地临时堆放着,看起来很是凌乱。姐姐、哥哥也从学校赶回来了,母亲跟我们约好,晚餐期间不开小屋的门,就在大屋里陪着吃饭、活动。
母亲在厨房忙碌着,她右手裹着纱布。在搬大铁床时,母亲的手被床架底下的粗铁丝割伤了。我们帮着择菜洗菜,扒葱剥蒜,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尽量让母亲的手少沾水。
六点一刻,父亲才下班回来,见冷盘已经摆上桌,热菜正在陆续出锅,一切都井井有条,轻轻说了声“好”,又说:“我下楼迎迎客人去。”
客人到了,迪斯夫妇和迈克夫妇,都是年过五旬的慈祥长者,进得屋来,连声夸赞我们家漂亮、舒适。迪斯伯伯会讲少许中文,父亲会日常英语对话,还专门请来了专业翻译文叔叔,这样,大家沟通更顺畅了。
晚餐开始了,客人们由衷地称赞菜肴美味,频频举杯。他们对中国样样都感兴趣,问我们这样那样的问题。
迈克伯伯问的一个问题很特别,至今我都深深记得。
“美国试飞员的薪水很高,你们中国试飞员的薪水也很高吧?”
文叔叔翻译完,跟父亲小声说:“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咱们这边的工资可没法跟人家比呀。”
“没关系,如实说吧。”父亲倾过身跟文叔叔说完,又恢复了笔直的身姿,轻轻朝迈克伯伯点了点头,说,“咱们两国一样,试飞员都享有着高待遇。”
迈克伯伯听完,竖起大拇指。这时,就见迪斯伯伯跟迈克伯伯低语起来。迈克伯伯听了,好像很惊讶似的。
文叔叔小声说:“迪斯告诉迈克,他们的月薪不低于4000美金,而你们的月薪只有几十美金。”
父亲笑笑,说:“是这样。”
我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我想起母亲在年初过生日时说过,她43岁了,恰好也挣43块钱。父亲的工资是母亲的几倍,已经是很高的工资了,可是,怎么跟迪斯伯伯相差那么远呢?
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迪斯伯伯诚恳地看着父亲,说:“我看到,您总是带头试飞高难科目、高风险科目,可是,真心讲,你们的飞机想取得我们的适航证,太难太难了。听说,你们厂为了搞运-12飞机,资金陷入了困难?其实,你们搞研发还不如直接进口飞机呀。”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您是首席试飞员,是难得的超一流试飞员,我们公司很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如果您来加盟,公司一定会提供丰厚待遇的。特别是,虽然我们也有试飞员失事的,但我们在试飞安全保障方面,比你们这边好得多得多!您愿意考虑考虑吗?”
去美国?!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哥哥也都放下筷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
父亲举起酒杯,给迪斯伯伯敬酒。
迪斯伯伯一饮而尽,笑眯眯地指指我们几个,说:“到时候,小家伙儿们都可以到美国上学啦。”
去美国上学?!我感觉像在梦中!
灯突然灭了,眼前漆黑一片,是停电了。
“糟啦,都搬乱套了,蜡烛放哪儿了呢?”母亲小声嘀咕着,起身去找蜡烛。
黑暗中,父亲轻声却口吻严肃地说:“咱们这儿经常停电,你该事先把蜡烛放好嘛。这么粗心,以为今天光是家宴?”
父亲批评母亲,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我起身跟了出去……
母亲去借蜡烛了,我看见她站在邻居家门口悄悄擦眼泪,她手上的白纱布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妈!”我走到母亲身边。
母亲紧忙擦擦眼睛,说没事儿没事儿。
我急着听迪斯伯伯邀请父亲去美国的事,可是,当我们点亮蜡烛进屋的时候,父亲和迪斯伯伯正在探讨运-12试飞的话题,直到来电,直到客人们告辞,也没人再提我关心的事儿。
晚餐过程中,客人们都很愉快,想不到,在他们起身告辞、我们往外相送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在门厅里,迪斯夫人被小屋门帘上的刺绣吸引住了,上前欣赏。她指指门帘,问:“里面也是房间?”
“是呢,孩子们住这屋。”母亲说。
迪斯夫人掀起门帘,啊地尖叫一声!
天哪,小屋门竟然敞开着,迪斯夫人被屋里的情景吓到了!我立刻知道自己闯祸了,是我在中途进小屋找过蜡烛,忘记关门了!
在微弱的光线下,只见大衣柜黑压压地背对着我们,一张倒竖起来的铁床架如同骇人的钢铁怪兽把在门口……小屋里黑蒙蒙、影影绰绰、凌乱不堪的场景实在令人不安。
迪斯伯伯、迈克夫妇往屋里探头,都吓了一跳。
空气凝固了。
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原原本本向客人讲了原因。
客人们明白了,唏嘘地连连道歉。迪斯伯伯轻声问:“夫人,我非常喜欢您的孩子们,想参观参观他们的房间,可以吗?”
见母亲在犹豫,父亲进屋开了灯,示意客人可以进去。
荧光灯亮如白昼,众目睽睽之下,屋里那无法形容的凌乱场面暴露无遗。我的脸火烧火燎地发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迪斯伯伯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紧跟着,迪斯夫人、迈克夫妇也跟了进去。他们都比较高大,大衣柜和墙之间只有一尺来宽的通道,他们紧贴着墙边,慢慢往前挪。
绕过大衣柜,四位“探险队员”小心地迈过地面上的障碍物,各自找了个难得的“立锥之地”。里头没有空间再站人,我们只好在大衣柜旁边等候着。
客人们出奇地安静,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哪位夫人欢喜地“哦”了一声,然后就寂静无声了。我心想,家里一向简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奇的东西呀。
太安静了,连夜风的声音也能听到。
一声轻轻的叹息,传进我耳里。我好奇地探头向里看,只见迪斯伯伯在仔细打量每个角落,眉目间隐隐忧伤。他看见了墙上挂着的吉他,指了指,似在询问可不可以拿下来。
“您会弹吉他?”父亲笑着点头。
迪斯伯伯摘下吉他,轻声弹唱起来: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
我听出这是当时正流行的一首英文歌——《航行》,歌词大意是“我在航行,我在航行,跨越海洋再次归家……我在飞翔,我在飞翔,像只鸟儿飞越天空……你可听到我的心声,夜空茫茫,远隔万里……”迪斯伯伯唱得那么投入,歌声沧桑充满柔情,好似诉说着试飞的艰辛,还有在试飞员的心灵深处,那惺惺相惜的情感。听着听着,迪斯夫人轻声抽噎起来,我们也都眼含热泪了。
在大院门口,客人们与我们道别,父亲、母亲坚持要送到宾馆楼下。宾馆与我们大院隔着一片松树林,大家一起沿着林间小路朝前走去。
月亮好圆,夜空清澈,繁星闪烁。这是仲春之夜,万物生长,夜色迷人。或许是被这夜色吸引住了,或许是知道这里安放着牺牲试飞员纪念碑,大家放轻脚步,只听草木摇动、虫儿呢喃。
走出树林,宾馆的霓虹灯在前方闪烁,迪斯伯伯轻声问父亲:“您考虑考虑去美国工作的事好吗?”
父亲回头望望,月光倾洒在松林间,一片静谧。他伸出手,跟迪斯伯伯紧紧地握了握手,说:“中国有句老话,‘父母在,不远游’,我母亲健在,我不能离开呀。”
我纳闷,爷爷奶奶不是在父亲小时候就都去世了吗?父亲怎么说谎呢?他一向反对说谎话的呀。
等送完客人回到家,虽然很困倦了,可家里根本没法睡觉,我们赶忙收拾餐桌,再把家具复位,一直忙到凌晨也没有完全收拾利索。我们全都困乏不堪,只好将就着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