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年接近年底的一天,大雪初霁,我放学回来,几位邻居叔叔、阿姨正在议论什么,见我经过,他们不议论了,让我快快回家。从他们的神态里,我感觉似乎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我跑回家,家里啥事没有。厨房飘出菜肴的香气,又改善生活啦,母亲不但烧了父亲爱吃的砂锅豆腐,还烧了鲫鱼、炖了鸡呢,跟过节似的。
父亲回来了,穿着飞行皮棉衣,戴着劳动手套,上面沾满泥土。他刚刚下了菜窖,手上拎着个大网兜,里面装着白菜、土豆、萝卜。
开饭了,我吃得很香。
母亲不时地给父亲夹菜。
父亲见床上摞着一叠衣物,问:“给老家寄的?”
“嗯,给大哥改了件棉袄、给大嫂做了棉裤,还有孩子们的一些旧衣裳,一起寄去。”
“过年前再寄点钱吧。”
“嗯。”母亲轻轻答应着。
父亲朝窗外看看,说:“明天肯定是好天。”
母亲往父亲碗里夹了一只鸡腿,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背过身,匆匆走了出去。过一会儿,回来了。
我感觉母亲好像哭过。怎么啦?我纳闷。
父亲把他碗里的鸡腿夹到母亲碗里。
“爸,‘单发失速’那么危险,您别飞行吗?”姐姐话刚出口,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立刻明白那几位叔叔、阿姨为啥让我快点回家了。
其实,自打春天,我就听到大院里的人们议论“单发失速”的事了。说到这个科目,人们总会提起丽红的父亲是怎么牺牲的。丽红的父亲是名优秀的试飞员,他生前最后一次飞行中,驾驶的飞机突然有一台发动机意外停机了,就是说,飞机出现了“单发”情况,瞬间失去了平衡,无法控制,大头朝下摔落,机上人员全部罹难。“单发”就如此危险,“单发失速”比“单发”更危险百倍,毫厘差池,瞬间便机毁人亡,之前在国内还从未有人挑战过,成了国内试飞领域无法攻克的难题,严重阻碍了国产飞机取得美国适航证的进程。
然而明天,父亲就要去试飞“单发失速”科目了,我们谁也劝不动他。
我看着父亲,他那淳朴的脸庞、健硕的肩膀是多么生动啊。可是,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心慌到无法呼吸。
母亲起身到厨房去了,在流水声中,我听见母亲低低的哭泣。
父亲过去安慰,笨笨地说:“别担心哦,我准备得很充分呢。”
“谁都说绝对飞不成,请迪斯吃饭那回,他也忠告过不要轻易碰这个科目,你这是白白送死啊。”
“这个科目在国外有飞成了的,只是咱们国内还没突破嘛。再说,就算我飞不成,也能给同志们打下个基础,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呀。”
“这些年你冒了多少风险了呀,孩子们不能没有父亲啊,呜呜……”
我们都跑到厨房,见母亲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我们也都哭起来。
父亲沉默着,在阳台门口踱步。可能是觉出有风,他掀开挂在门前挡风用的棉门帘,把手伸到门缝那儿上下试着。
“漏风噢。”父亲边说边去找工具,又找到一截废车胎,用剪刀剪成一长条,然后披上棉衣,推门,没推动。冬天,那门很少开,门槛那里凝结了冰柱。父亲用斧子把冰柱凿碎,呼啦,把门推开了。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进来,我立马打起哆嗦。
“冷啊,都回屋去。”父亲说着,把棉门帘撂下,在门帘那边“砰砰砰”干起活来。母亲过去帮忙,父亲催她也赶快进屋。
母亲只好进来,在门帘这边说:“天黑,先别弄啦。”
“你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刚才是怎么了?现在光是外国飞机往咱们中国进口,咱们的飞机一架都卖不出去,这咋行?要证明运-12是好飞机,不仅我,试飞队谁也不会退缩的。看你,哭哭啼啼……”
母亲见我们还都原样儿站着呢,扬扬手,示意我们回屋去。
我们没动窝儿。
“有空给孩子们讲讲吧,不要觉得咱们住在大院里是应该应分的,要懂得感恩。多少人家还挤住在小土屋里呀,这么冷的天,他们屋里可能只有一个小火炉。刚才咱们吃的又是鸡又是鱼的,唉,多少人家连全家吃饱还都成问题啊……”不一会儿,父亲掀门帘进来,见我们都在呢,愣了。
我看见,父亲眼里不知为何含着泪水。
父亲转身关门,伸手往门缝感觉感觉,弯腰把斧子重新放到碗橱底下,又细心地查看棉门帘的四边有没有挡严,再帮母亲把门口刚才弄乱了的坛坛罐罐都弄好了,才回过身来。
透过厨房暗暗的光线,父亲看了看我们,有一瞬间,我发现父亲在注视着我,那目光好似充满期望,又好似是无意的。我不能确定父亲那一刻在想什么,只是,那一刻父亲的神情,一直留在我脑海里。
写到这儿,我想起那次回故乡,母亲执意要进原来住过的门洞看看。楼里已经没人住了,我搀着母亲进去后,上了第一层台阶,光线立刻昏暗下来。母亲并不急着继续上楼,而是凑到墙跟前去。我想起来,从前,这墙上写着一首诗,母亲一定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了。我心想,几十年了,肯定早没了。母亲在费劲地找呢,我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往墙上照去。
墙壁灰蒙蒙一片,结满蛛网,呀,我依稀看到一行字,再细看,难以置信,那些字迹竟还都在呢——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永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