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
门外菜贩高声叫卖,齐白石推门一看,大白菜又壮又鲜,心中欢喜,回屋拿他画的大白菜想跟菜贩交换。菜贩是农妇,不识字,没听过齐白石大名:“想拿假白菜换我的真白菜?才不上当!”羲之换鹅佳话落了空,老人悻然回屋,枯坐纳闷。许礼平引完黄永玉说的这段故事,“真亦假时假亦真”,接着议论白石字画真假问题,殷殷赞许香港艺术馆那阵子展出的辽宁省博物馆馆藏齐白石精品。齐白石真迹许礼平翰墨轩里多得很。多少年前了,轩里偏厅藏着齐白石一幅“菖蒲蚱蜢”,好漂亮的中堂,题句也好,潘亦孚喜欢,我也喜欢:“太息家乡久孤负,铁芦塘尾菖蒲香。”几经斟酌,许礼平割爱我夺爱,翰墨轩里一段翰墨因缘。“翰墨”二字也古也雅,跟许礼平分不开。先是开办翰墨轩经营古今中国名家书画,继而出版《名家翰墨》月刊丛刊,宣扬中国书画艺术,大收藏家刘作筹和大学问家启元白鼎力扶持。“名家翰墨”原是一幅横匾,明末清初邝露邝海雪擘窠隶书,无署款,钤“湛若”、“邝露之印”,押角钤“海雪堂”室名方章,还有几枚鉴藏印记。横匾雄秀,画框也好,八十年代挂在摩啰街古玩店大雅斋二楼雅间,黄老先生办公会客的地方,我常去,墙上字画都看熟了。过了一段时日“名家翰墨”不见了,黄老先生说许礼平买走了。许礼平写过一篇文章说那幅横匾澳门永大古玩号邓苍梧想买未买,古琴藏家沈先生想买未买,注定是许家的。邝露是广东南海人,书香世家,以收藏广东四大名琴绿绮台琴出名,古琴藏家沈先生原该要了这幅琴人墨宝,一阵迟疑错过了。许礼平那篇《“名家翰墨”之“偶然”》说买古董定真假是一难,定价位又是一难,两难既定,剩下的是心痛与后悔的抉择:花钱尽管心痛,时光慢慢流逝,心痛慢慢淡忘;该买不买的后悔倒是一辈子的牵挂了。刘作筹虚白斋“虚白”二字隶书是伊秉绶手笔,跟叶承耀“攻玉山房”那幅伊墨卿隶书一样驰名远近。许礼平说“虚白”一匾当年卖家先找群玉堂主人李启严,李启严嫌三百元太贵,议价不洽放手了,卖家转而拿去给刘作筹看,开价依旧三百,刘作筹分文不减照价买了。李启严一听后悔,疑心成交价不止三百,频频追问刘作筹,刘作筹大不高兴。许礼平文中提了民国初年大收藏家周肇祥写的《琉璃厂杂记》,说里头写了不少错过雅缘的故事,很有趣。那本书我翻烂了,真好看,文字上流,文得清丽,现代人写不出了。我家这册是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赵珩、海波点校,朱家溍先生题签。朱先生那回和王世襄来香港,我们聊起过周肇祥,他是徐伯郊之父徐森玉那一代的名士,绍兴人,号养庵,法政学校毕业,清末民初当过奉天警务局总办、山东盐运使、京师警察厅总监,也当过湖南省省长、北京古物陈列所所长,精鉴赏,善画兰,是北宋大儒周敦颐后裔,一九五四年下世。那一辈老世代旧人物许礼平都熟悉,掌故知识不输听雨楼主人高伯雨。老民国老中共老名人他更熟,材料也多,为了核实一段旧闻写《倾人之国的佳人》,故纸堆中史料翻遍了,还几次上京采访沈崇老人,从初稿到定稿费尽周折。许礼平这股傻劲我不陌生。毕竟学院里浸久了,他早岁雅好古文字学,是容庚门人,留学日本,师从日比野丈夫教授和白川静教授,课余编纂《货币书目知见录》和《中国语文索引》,一本京都出版,一本大阪出版。一九八七年我到香港中文大学做事,许礼平是老中大,还在校园里中国文化研究所中国语文研究中心工作,研究所所长是郑德坤教授,中心头头是我的老师刘殿爵教授。他在中心主编大型《中国语文索引》,篇目索引之外加编标题索引、书评索引、著者索引,工程浩大。学术训练学术背景这样正统,许礼平玩古董玩书画跟一般收藏家不一样,取舍不离史观,火力聚焦文献。他是广东揭阳市揭东县人,岭南这边的古今桑梓翰墨几乎遇见一件收一件,藏品又富又精,老早是南天第一藏家了。南北逢源的鉴赏家不多,许礼平这些年频频跟两岸四地博物馆美术馆合办文物特展,我这个没有公益精神的散淡闲人看着都嫌累。年事不同,心事不同,用事不同。这些年许礼平称我董公,我不服气,改口也称他许公。其实他比我年轻多了,气色红润,一身清贵,状元相,儒商命,绮阁其宅,锦衣其形,金门玉食一辈子。许公记性好,友朋生辰年月日都记得住,衣袋里还有一本小小记事簿随时翻查核实。相识初期我以为他会相命,懂风水,交往久了发现不然:记住人家生辰八字纯粹营造公关优势,人家一听一惊一心虚,仿佛底牌都给揭穿了,处境低了一大截,一席话许公占尽了上风。听说书画鉴定他拜刘作筹、启元白、刘九庵做老师。三位老师名望高,慎言行,审断真伪难免要先摆出狐疑的神情留个转圜余地。许公名望渐渐也高了,摊开古代近代当代随便一幅作品,他一脸的狐疑令我印象深刻。“我题的齐白石你都不要轻信!”启先生这样叮嘱许礼平。老师冷水泼多了,许公从此长年清醒,清醒得几乎有点杀风景。他主编的《名家翰墨》月刊丛刊,从此收藏界奉为圭臬,越炒越金贵,都说里头刊登的名家作品必定真,作品一旦流进市场必定贵。权威威到这个地步,许公此生无憾。这两年我屡屡邀稿,许公赏脸,屡屡命笔。这样好命的人原本不必辛苦爬格子,难得他勤奋,下笔又快,一眨眼写出许多上佳篇章,写黄苗子,写虚白斋,写郑德坤,写罗孚,写陈凡,写吕碧城,写李惠堂,写罗香林,写徐树铮,写沈崇,写台静农,写启功,写马承源,写弘一法师,写齐白石,写还珠楼主,写吴文藻,写李方桂。这些人物只要能书能画许公都配得出他们的遗墨,几十年的搜罗,秘籍里要谁有谁。牛津大学出版社老总林道群给许公编排这些大作准备出文集,书名叫《旧日风云》,许公命我写序。风云二字宜古宜今,磅礴极了,是天象,是军阵,是遇合,是时势,是雄略,是风流。“一醉隐然开霸业,谁言儿女不风云”,清代张佩纶诗里说的。两岸四地折腾到如今霸业都乱了套了,鼠狐一大堆,应了明代浚川《新水令》套曲一段唱词:“只争那正人不得正人扶,都做了多才反被多才误,成间阻,平白的铲断了风云路!”这样的慨叹《旧日风云》里都有,有些昭然挑明,有些隐然忍住。许公终归是有心人,跑马地公馆取名“心安居”,说是儿女名字符串成的。心安是安心,是非不颠倒,处世讲真话,进退求安心。听许公聊天像读他的文章那样提神,笑嘻嘻一针扎出了血。内地《时代周报》访问他谈文物拍卖利弊,许公有一段话说得甚重,说香港苏富比有一回拍卖一尊佛像,买家是内地客,输家是台湾收藏家。场上有人说拍卖官真笨,一槌给了台湾实力派收藏家轻易收钱成交,拍给那个内地客搞了好几个月将近一年才付款提货。“有的人拍到高价位宝物还要发表一番言论,最常听到的是高唱爱国主义,高呼民族大义,”许公说,“买东西就买东西,说那么多废话干吗!有一本书叫《爱国贼》,说这种人比卖国贼还可怕,迷惑人心。”书画古董市场转眼是神州富户的金谷园了,寻常书生游园都怕惊梦。还是早年翰墨轩里消磨字画岁月静好。我的黄宾虹八十五岁枯笔山水是翰墨轩里买的。徐悲鸿画给孙多慈的寿桃画给李家应的水鸭也是。还有傅抱石的《春风杨柳》,吴昌硕的《秋艳》,张大千的《鱼乐图》,溥心畲的《醋心树》,胡适之的《清江引》。匆匆董公老矣,这些小品大半卖进了金谷园换取暮年小温小饱,“烟云过眼沙脱手,不知去落何人厨”。许公送我的周作人小幅遗墨倒真是桑榆晚景的兰客了,闲雅冲淡,饱蕴隶意,一如其文,上款刘冰庵是篆刻家,书法家,齐白石弟子,印章刻得好。不是旧日风云是旧时月色:风云豪壮,月色妩媚,一蘸妩媚,秃笔回春,这篇小序再浪下去怕是越发离题了。
癸巳年夏至前三日在香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