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梁老 说《书谱》
认识梁老,算来近四十年了。
七十年代初,梁老与学生李秉仁和《文汇报》吴羊璧等,合力筹办《书谱》双月刊,经常从澳门来香港勾留。笔者有三两次到中环面谒老人家,那是在李秉仁任职的贸易公司。当时感到梁老在侨界很有威望,以一介诗人,无财无势,但登高一呼,也能让雄于资财的人士支持赞助,《书谱》就是由南洋华侨捐款办起来的。据羊璧兄《李秉仁办书谱》(载罗孚编《香港人和事》)透露,捐助创办《书谱》者是李秉仁的老板黄丰洲。巧得很,笔者与黄也有缘,八十年代黄搬去跑马地云晖大厦,而将旧居铜锣湾海都大厦高层海景寓所让与笔者,交易时还讲到当年资助《书谱》的旧事。
《书谱》在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创刊,李出任社长,梁老做督印人。曾荣光、吴羊璧(兼职)两位老编系主力。美术设计欧阳乃沾,后来是苏亮。《文汇报》王永枫也有颇长一段时候兼差。论人才皆一时之选。
《书谱》创刊时是全国唯一书法刊物,极受欢迎,非常成功。当时售五元一册。文联庄李昆祥也戮力推介,往往见顾客购买纸笔多些,就免费送一册。曾荣光对送书此举好像还有意见呢。
梁雪予、许礼平合影,二〇〇六年大年初一
《书谱》在湾仔道口二楼租一个单位办公,地方颇宽敞,布局用古雅的酸枝台椅,李秉仁社长向笔者炫耀他穿的唐装衫裤,颇为自得。大概在过去的贸易行不便如此行头,而《书谱》社系搞传统中国书法艺术,正可顺理成章弄得古色古香,大过其瘾。而我日后见梁老,也多在《书谱》社。
李秉仁(一九二四—一九七七)是梁老学生,讷于言辞,样貌憨厚,人称“懵佬”,或不一定言其外观,当年京师倡儒法斗争时,李也想搞法家书法专辑以应景,幸为有识之士制止。李家住长洲,全屋只夫妻二人。听梁老千金季娥笑言,在南洋时,李求老师梁老赐赠书法,说若不赐赠就生不出孩子。梁老没有送,李就真的膝下无儿。七十年代中期,有次日本书法界宇野雪村(宇野喜狗肉,怕禾虫)一行数人访港,与《书谱》李、曾、吴诸位雅集,李性急,挥毫间心脏病发,未几西归。《书谱》曾、吴诸位均系书生,三联书店蓝真介绍林永铭到《书谱》出任经理。林系潮州人,是家父早岁老友,从事出版发行多年,也是老熟人。
《书谱》
“四人帮”倒台后,内地百废待兴,梁老当时热心为桑梓办善事,奔走海内外,向华侨募捐款项,多用于八闽办医院,筑铁路,搞学校,而《书谱》沾润不多,时感窘迫。不久,林经理、曾老编要我帮忙传话,请梁老看住《书谱》,以资金不足故也,我也如实代传,但后来实情如何,也就不便多问了。
《书谱》创办之后,梁老以经常来港,需要租房间作居停。梁老命我陪他到湾仔、铜锣湾寻觅。那个年代没地产代理,是要看街道上贴出什么光猛大梗房、板间房、骑楼房之类招纸,按地址登门按铃看屋的。记得有一家颇合适,但当房东得悉只梁老一个男子租住,便因家有女眷,有所顾忌而拒租。梁老出门后说,我都七十岁啦,怕什么?有一个房东更为搞笑,领我们看楼时嘴巴一直衔着银鸡(警笛),意即警告我们揾食(打劫)行远些,老夫随时吹鸡。真是什么状况都有。看了许多间,最终在摩顿台湾景楼高层,找到一间光猛通爽的梗房,价钱相宜,梁老觉得很合适,户主也乐意租与他,住了颇长一段时候。记得广东省长梁灵光任内曾经访港,当时也算大新闻,户主大概没想到粤省总领的哥哥是他小小的房客吧。更加想不到,这个房客房间布置毫不讲究,只能用简陋两字来形容,房内只有一张梗板长椅,拉平可作床用,国货公司售几十元一件那种,其他什么都没有。浴卫在客厅,要与屋主家人共享。那个年代,套房是不得了,想都不敢想。可见梁老多悭俭。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马国权应《大公报》陈凡之邀莅港,在《大公报》主编“艺林”、“文采”两版。初来乍到,笔者做东,约梁老为马公洗尘,三人在湾仔叙香园晩饭。笔者言及马公来港,正好加强《书谱》阵容,并建议引进国内书法界力量,组编委会,由梁老挂帅,马公主其事,编纂《中国书法大辞典》。梁老兴致勃勃,立即拍板同意。不多久,马公发凡起例,拟出具体条目,略加举例,制定范本,笔者设计版式,编排书样,印成薄册《书法篆刻大辞典编印计划书》(一九八〇年六月),交梁老马公分别行事。马公积极组织学术界书法界诸君共襄盛举,梁老则向侨界筹集出版经费。不久,梁老已筹得六十万大元,存于海外信托银行。六十万元在当时是笔巨款(时豪园一个三千三呎单位一百二十万左右,今天叫价五千多万)。我们每周开会,讨论进度,报告各种事项。隔一年半载,上海书法学家黄简移居香港,加盟《书谱》,并参与大辞典编辑工作。笔者当时冗事缠身,无暇兼顾,就向梁老请辞,以后也就不再问其事。后来听说辞典虽已编竣,但银行出事,经费有而变无,出版顿成问题。时梁老弟弟灵光仍掌广东省,遂拿书稿至穗,让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限于当时的条件,虽印得不怎么理想,但能面世就不错了。嗣后笔者曾向梁老建议介绍去台湾印行台版,用最初拟定的雪铜纸来印,或能精致些,但梁老好像不那么积极,含含糊糊,我也就不管了。隔些年,听说《书谱》社人事纠纷,再后来,听说由三联书店支持了一阵,不久,又是人事问题,在八十年代末停刊了。
《书谱》在内地推行时,广东省博物馆范丽芬女士出力甚多,梁老把范请来香港帮《书谱》忙。时广东来港人多,申请不易,尚幸弟弟省长帮忙,得以成行。范干了好几年,到后来《书谱》经济实在太困难,没法付薪酬,范也凭义气帮了好一阵子,最后因人事不大协调,也离任了。一九八七年笔者成立翰墨轩,又礼聘范经理画廊事。创办《名家翰墨》月刊时,礼聘马公任顾问,黎甘园任编辑。一干人等,皆梁老旧部,移师小轩帮忙,追本溯源,不由得感激梁老。
九十年代,创办《名家翰墨》伊始,月出一册,极忙,也就疏于向梁老请安。某次在澳门某展览场合遇到他老人家,趋前开玩笑道,梁老,还记得我吗?梁老眼睛一亮,以沙哑声音提足中气回应,你从月球来的?怎么这么久不来?言下颇有责怪之意。梁老年事已高,少来香港,作为晚辈的我,赴澳门时,总找机会去他家坐坐。有一回,在他老人家家里,首次见到满头白发的长女,精神畅旺,随口问其生肖,答曰属虎。一九三八?不,是一九二六。啊!与英女皇同岁,女儿都八十,哦,老人家也过百岁了。又有一次拜访梁老,他抱怨记忆力不好,自己作的诗也忘记了。我当时轻松地问他,你的老友陈伯达写回忆录说,你老人家介绍他参加国民党,他没有参加,也得了个“国民党特务”的罪名,是否真有这回事。梁老摆手拧头,愁眉深锁,一脸惶恐,惊慌地说:“我不是国民党,我不是国民党。”神情紧张,如祸将至。我马上安慰梁老说,我不是中央专案小组,不用担心,只是看了陈伯达的回忆录有好几处提到你老人家,求证而已。看来他老人家的心力、记忆力真是不行了。告辞时,梁老虽然腿力不足,站不稳,也坚持要送我至电梯口。家人赶紧搬藤椅,搀扶老人家出来,礼仪周周,弄得我真不好意思。记得老人家七八十岁走路时,依然步履轻盈,一副非常轻松的样子(但血压低,曾经在路上晕倒)。
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九日赴澳门,到科技大学参加一项活动,本拟再探梁老,但时间实在太紧迫,也就作罢,连电话也没打,隔两天阅报,始悉梁老就在那天往生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态,过百岁的人,随时报丧,不足为奇,但梁老往生,却总令我有点怅惘。许多往事,在脑间萦绕。记得尝问梁老,为什么来澳门,梁老说他在印度尼西亚排华时避走北京,没多久,“文革”骤起,女儿也想参加红卫兵,局面比印度尼西亚排华时还要乱。梁老跑惯码头,当机立断,在京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际,竟能全家安然迁居澳门避乱,也算万幸了。
梁披云行书诗册
有次梁老与女儿去广州,拟住华侨大厦,虽然并非客满,接待人员也不肯租一间房与他父女,而是拆散父女,分别安排与别的不认识的人住通铺大房。梁老很生气,只好亮出澳门归侨总会会长身份,才获准租房。梁老说平常不大愿意表露的,那次实在气不过才公开身份。那个时期,“四旧”尽破,连“与人为善”的传统古训也一并破掉,中华民族的优良品德尽毁,劣根性尽显,举国所见,尽是小吏横行,手中有小小权力,就用到尽,喜支配人,总路线是“与人为恶”。梁老说,有好多华侨,千里迢迢,回到日夜想念的祖国大地,但所遇所见,与想象有太大落差,往往气得他们嚷着要跳海跳崖!梁老对大陆上许多反常反智反动现象,极为反感。尊孔中学。或可以说,梁老是国民党反蒋分子,至于是否兼任共产党地下党,则未见档案记录。天地刘文良兄曾开玩笑说过,梁老两兄弟在福建轮值,建国前梁老是国民党福建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一九四七月七月二十三日),建国后,哥哥撤出,弟弟进来。
梁披云行书诗册
梁老党籍问题,生前未便探问。虽然老人家亲口否认他是国民党,但文献上记载,梁老历任中国国民党厦门市党部筹备委员、中央党部海外部侨民运动指导委员、福建省党部书记长等职。他早年主持的黎明中学,则是无政府主义者的大本营,巴金就是该校教员。而无政府主义,是不容于国共两党的。一九三二年十九路军总指挥福建省主席蒋光鼐,先后任命梁老为惠安县县长、永泰县县长,次年闽变时梁也有出任顾问,到闽变失败,梁也被通缉。后应于右任、邵力子之邀避走陕西,旋出国到马来西亚
梁老名披云,学名龙光,号雪予,福建永春人。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丁未二月初二生。一九二六年上海大学毕业,梁老说上大是瞿秋白主持,校长于右任。梁老后来到日本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部大学院,攻读农业经济,他说大学院对研究生照顾周到,可专心钻研学问。梁老三十年代开始从事文教工作,并奔走海内外,参与救国活动。历任泉州黎明高级中学、荷印棉兰苏东中学、马来西亚吉隆坡中华中学、国立福建音乐专科学校、国立海疆学校校长,并曾主吉隆坡《益群报》、印度尼西亚《火炬报》笔政。抗战期间参加南洋华侨慰劳团返国劳军,后回不了南洋被迫留渝,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在渝期间,与于右任往还颇密。梁老时常谈及于右老,对于氏十分尊敬,七十年代常言及大陆许多地方旧日有于老题字,或被涂掉名字,或整个铲掉,无知的红卫兵以为于老是追随蒋公去台湾的反动派。梁老说,一九四九年的时候,于老本不想去台湾,但一下子投共,思想上也转不了弯,周恩来建议先去南洋避一避再说,但老蒋厉害,让于坐的飞机一下子飞去台湾,于老也无可奈何。后来临终写有“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一诗。
梁老开会,或与人闲聊时,辄手指转动,有似扶乩,实为练习书法,构思字形和行笔、结体。此一习惯即学自于右老。梁老工诗善书,七十年代初笔者得老人家赐墨宝二纸,均系行书自书诗,其一装裱成轴悬于壁间,日夕吟诵,其诗云:“紫荆香馥木棉红,袅袅轻烟翦翦风,最是莺飞三月暮,万家帘幕绿阴中。”过两三年又蒙赐自书诗一整册,我双手承接时老人家还笑着翻开最后一页,指着末行说“大胆”,原来上款直书小名礼平二字,省了“先生”、“兄”、“弟”之类客气称谓,这在我看来更为亲切!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