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途中
1901年9月,清政府的全权代表奕劻、李鸿章与英、美、德、日等十一国代表签订了《辛丑条约》,规定中国向参加八国联军的各国,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合计九亿八千多万两,以海关税、常关税及盐税作抵押;划北京东交民巷一带为使馆区,不受中国政府管辖;拆毁大沽炮台,各国军队可驻扎从北京到大沽口乃至山海关各地区。这是清政府签订的全面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从此,中国人民陷入了半殖民地更黑暗的深渊。
10月,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从西安起程回北京。
11月初,李鸿章在举国责骂声中病死。
就在这个时候,在汾阳到离石的官道上,有两辆大车向西缓缓驶行。那时大雪方止,昏黄的斜阳,照在白皑皑的大地上,像罩上一层黄雾。
四匹瘦马,吃力地拉着这两辆大车前进,嘴里不时喷出白气,车后,留下两条不深的辙印,前面车上的老王头,不时挥着鞭子,“吁”, “驾”,指挥着车子在崎岖的雪道上避开沟沟坑坑。他其实很心疼这两匹老马,鞭梢打在大道上,飞起一阵阵雪花。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须发半白的老人,一面在打盹,一面不断向老王头啰唆:“不忙赶路,不要让东西颠簸得太厉害。”他是西北口音,但在山东住了多年,夹杂了不少山东土话。老王头不全懂,以满口的晋北话回答:“老人家,你倒不着急,太阳快平西了,离开离石还有十多里路呢,天黑前赶不到宿头咋办?”他戴着一顶破皮帽子,嘴里叼着烟管。
车子里装的是一口棺材,用稻草和麻包层层捆好的。前面放着一块神主牌,上写:“钦封奉政大夫邹平县正堂翘轩府君神位。”旁边有烛台和香炉。棺材四周,安放着几个半旧的箱笼和木器,没有十分沉重的东西。
后面那一辆车,车夫也已四十开外,满脸胡子,笑呵呵地坐在赶车座上,抱着车鞭,有时闭上眼,听任牲口紧跟着前面的车子走。身旁坐着一位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少年,头戴着白棉披风帽,身上是青面厚棉袍,外罩一件黑布马褂。他很瘦弱,高高的鼻梁,一双眼睛黑里带青,炯炯有神。他随着车子摇晃,眼睛却盯住手中的书,有时车摇晃得厉害,就紧靠在老李头的怀里。
“老人家,你到过榆林没有?听说那里今天的雪下得还要大,地方也更加荒凉,是吗?”
“咱赶车已二十多年,从来只赶到离石或吴堡为止;过去,就由那边的车接运了。咱曾空身去绥德赶过几次集,那儿比咱们的汾阳府差多了。听人说,再往北去,风沙越大,田也不大种庄稼,尽种大烟。老百姓比咱这里苦多了。乡间多是窑洞、窝棚,路上也不太平,常会碰上土匪。咱没有去过,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世界。”
少年听了不吭声,心里加强了凉意。他埋头看手中的书。那是一本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自从上月离开山东后,他把有关陕西特别是陕北三边一带这部分的章节,已反复看了好多遍,还想象不出家乡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其实已过了十三足岁,大概因为先天不足吧——他出生时,父亲已五十三岁了,母亲只有二十岁,身体都不够结实。父亲张翘轩,原是一个饱学秀才,四十多岁才中了进士,分发山东,曾做过几任知县。当时正是毓贤当巡抚——就是《老残游记》里极意刻画的貌似清正、实际却非常残酷杀害良民的“玉贤”。以后,换来了袁世凯,则极意巴结外国人,以镇压“红灯照”为名,到处杀戮善良的百姓。翘轩先生做了几任“父母官”,小心翼翼,力求不昧良心,名声是好的,但总受到府、院的申斥。
他前妻生的三个儿子,都已成长,只有老三在身边。季鸾是他后妻生的儿子,从小就爱读书,十岁左右,文章已能成篇,“四书五经”都已读熟,还常常爱问国家大事,也不时把他藏的顾亭林、黄宗羲、王夫之的著作翻着看。翘轩常对他的后妻说:“这孩子很聪明,比他三个哥哥都强,会成为大器的,只是身子骨太单薄,你要好好抚养他,加以调理。”后妻是鲁南沂水县人,她的父亲是一个穷秀才,也曾教女儿读过《列女传》等书。她粗通文墨,理家十分勤俭。除季鸾外,她还生了两个女儿。
却说季鸾正在埋头读书,一面在沉思,究竟家乡是个什么样子?他从来没到过家乡,而在父亲的口中,经常听到家乡的形势多么重要,临近长城,边外是一片沙丘,古垒残破。近年他也看了不少郑观应、康有为等人的书和严复的译著,幼小的心里,逐渐萌发了爱国、救国的思想。特别是父亲病倒济南的时候,传来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到处烧杀奸掠的消息,使他惊心动魄,恨不得自己一天就成长起来……
正当他斜倚在老李头的怀中陷入沉思的时候,车里传出母亲的声音:“小鸾,外面风大,到车里来暖和暖和吧。”
“不,妈妈,我不冷。”
那时,前面的老王头已把车子刹住,老李头也“吁”地一声停住了车。老王头跑来说:“离开宿头已不远了,太太、少爷请下车歇歇脚吧。”
老家人也已跳下了车,把少爷扶下。一面忙找个避风的地方,又从附近的野店里借来了两条板凳,铺上毡毯,请太太下车。他看到远处已约略有了城墙的影子,官道旁也已出现三两家孤村茅店。
这里的鸡毛小店,比一路从山东、河南沿途所见的,更简陋得多。供穷苦旅客住的鸡毛房,只有两间,墙壁剥落,板门残破,住在里面,风雪也挡不住。没有什么像样的锅灶,只在当门有一个炭炉,烧些开水,供行人打尖。老板——一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头,听说近旁有两辆马车停下,忙前来张罗,送来一张破桌子,一大壶开水,还向太太打躬作揖。
太太其实只有三十三岁,包着头巾,身上是白布沿边的皮衣和裙子,脸色瘦黄。她吩咐老家人说:“不要麻烦这位老人家了,你去另提一壶开水来。”
站在她身旁的两个女儿,一个九岁,一个五岁,也都不太健康,辫子扎着白头绳,都是黑色衣裤。大女孩已从车上取下几个杯子。开水来了,倒了几杯,太太和孩子们喝了几口,还把带来的面巾用开水冲冲湿,绞干了,分别擦擦脸。
“妈妈,您的胃病好些了么?我看书本记载,前面的路将越来越空旷,早晚更冷,您老人家千万保重。”坐在太太旁边的小鸾站起来说。
“我是生长在山地的,高寒不怕。你爸爸做了一辈子清官,千里迢迢,我们母子把他的灵柩运回故土安葬,我的心也安了。以后唯一的指望,你能读书成才,不辜负你爸平日的教诲。你的身子骨太弱嫩,自己该多注意。我已嘱咐你不止一次了,车子颠簸,不要多看书,会头晕的。你总不听为娘的话,没亮没黑地看,我就是操心这个。”
少年听了马上站起来说:“妈妈,你千万放心,我也不是一直在看,总是看看想想。眼看家乡一天比一天近了,我生为榆林人,回家后见到父老乡亲们,假使对榆林的历史和当地的山川形势一无所知,会被人说我爸生前没有教导。一路上,我看到的各地情况,和书上记载的差不多,我脑子里,已想象出榆林和长城内外的大概轮廓,思想上亮堂多了。”
母亲正要再告诫儿子一番,赶车的老王头已来催促:“太太、少爷快上车吧,前面还有四五里路,赶到县城,怕天已黑了。”
果然,车子驶进离石县城时,已一片墨黑,只有大道附近的几家客栈和饭馆门前挂着昏黄的灯笼,闪出几点光。
从雪光里反映,这个县城小而残破,零零落落的平房,间隔着颓垣瓦砾堆,都被厚雪覆盖着。
老家人是走过几趟这条路的,找到了一家名为“高升”的客栈,开了两间上房,一间偏屋,先把太太、少爷、小姐们安顿好了。叫店伙帮忙,把车上的行李全卸下了。灵柩安置在后进的堂屋里,因为车子讲好送到离石,以后,要另雇陕北的车子。
这家高升客栈,一向是接待过往官商的最大的客栈,但多年的兵荒马乱,行旅戒途,显得十分老迈龙钟,周身补衲了。他们所要的两间上房,是全栈的“一级”客房,可棚顶也破了,窗纸补了好多层,只有中间的两块玻璃,还能起应有的作用。
伙计忙着把火炕生上火,也清扫了一遍,然后送上了热水。
他们在离石休息了三天。小鸾曾到城中转了一圈,大约只有百十户人家,瓦房不过十几户,他也曾拾级登上东北角城墙,看到北面是大雪盖着的起伏山峦,还飘来饿狼的嚎叫声。向西看,一条官道曲折伸出去,不过一里多路,就被小山挡住,看不见了。官道也洁白一片,可见车辆来往是稀少的。
老家人在此时已去车行雇好了车,并带了车夫老吕和老于拜见了太太、少爷。这两个车夫都不过三十岁,一口陕北腔,看上去都很老实。老吕是米脂人,老于是绥德人,都说去榆林是熟路。老家人还领小鸾去车行看了选定的牲口,也比较壮实。老家人说:“以后的路,越来越险峻狭窄,怕老马瘦骡,爬不上坡。”
第三天清晨,吃完早餐,结清账目,灵柩、行李都已装载好了,主仆们上了车,继续向西上路。
小鸾听妈妈的话,也坐在后面车里,靠近妈妈。小的妹妹有些感冒,前一天就吃不下东西,躺在车里,由姐姐照顾着。
车子两面都镶嵌了大约五寸见方的明角窗,小鸾时常就着射进的一线光,继续看《读史方舆纪要》,有时,也抽出王夫之的《读通鉴论》诵读一两篇。妈妈经常爱怜地说:“鸾儿,车子颠得厉害,光线又不好,你还是闭眼躺一会吧。”回答总是:“妈妈,我不困,您休息休息。”“再有两张,我就读完了。”
这样长途漫漫的跋涉,过了绥德,车辆向北行,气候更加寒冷,风雪也更加频繁而猛烈,棉帘子缝里透进来的寒气,彻骨的冷,妈妈关心地把被子披在爱子的身上。
好不容易到了米脂,又投店休息了一天,换换衣服,准备到榆林时,干干净净会见父老乡亲。
当晚,老家人来禀告,说遇着榆林来的人,谈起榆林情况,说咱们入股开的那个老铺子已经关门了。经手人吞没了款子,另外和别人合开了一个新店。
真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这是张家祖传下来的唯一财产,太太原来指望每月从那里得几两股息,母子一家可以苦度光阴。现在,全落空了。
但她是一个坚强的女性,摸摸包裹里仅有的三只元宝,毅然对小鸾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会把这个家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