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的父母不知在哪里。我开始穿越田野走向农民们的小屋。十字路口竖着一座正在腐烂的十字架,它一度被漆成蓝色。十字架顶上挂着一幅基督受难像,一双勉强可辨但又像是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从画中凝视着空荡荡的田野和正在升起的太阳的红光。一只灰色的鸟站立在十字架的横臂上,它一看见我就拍着翅膀飞走了。
风使整个田野都弥漫着玛尔塔的小屋的烟熏味。一缕细细的轻烟从那渐渐冷却的火场缭绕而上,进入冬天阴冷的天空。
我走进了村子,既冷又怕。农民们的小屋有半截建在地里,茅草屋顶搭得矮矮的,窗子都用木条紧钉着,它们拥挤地蹲坐在肮脏的道路两旁。
那些被拴在栅栏上的狗发现了我,它们开始向我吠叫,并试图挣脱链条的束缚。由于害怕,我在路中间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担心其中会有一条狗挣脱羁绊向我扑来。
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那就是我的父母不在这里,而且以后也不会到这里来。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开始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呼唤我的爸爸、妈妈还有保姆。
一群男人和女人围住了我,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方言交谈着。我真害怕他们那可疑的神色和动作。有几个人牵着狗,它们吼叫着要挣脱链条扑向我。
一个人用耙子在我背上捅了一下。我跳到了旁边。另一个人用尖叉子刺了我一下。我又躲到一边,同时大声地哭喊着。
那群人变得更开心了。一块石头打中了我。我倒卧在地,脸贴着泥土,不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干牛粪、发霉的土豆、苹果核、成把的沙子和小石头接二连三地砸在我头上。我用双手捂住脸,冲着路上厚厚的尘土尖叫。
有个人把我从地上猛拉起来。一个高大的红发农夫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拽向他,同时用另一只手扭着我的耳朵。我绝望地反抗着。那群人尖声大笑起来。那个红发男人把我推来撞去,同时用他的木底鞋使劲踢我。整个人群狂笑起来,男人们捧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同时那些狗都挣扎着企图靠近我。
一个拿麻布袋的农夫推开人群走过来,他抓住我的脖子并将那个麻布袋套到了我头上。然后他把我摔到地上,使劲把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摁进恶臭的黑淤泥。
我手打脚踢,又抓又咬地反抗。但是我的后颈被重重地打了一下,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感到浑身疼痛。我被紧紧地装在麻袋里,一个人把我扛在肩上,透过麻袋我能感觉到他在冒汗。麻袋被一根绳子紧紧地扎着,就扎在我的头顶处。我试图挣脱出来,那个男人把我扔到地上,狠狠踢了几脚,把我踢得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我一动也不敢动,缩成一团坐在地上,好像昏迷了一样。
我们到达一个农庄,我嗅到了大粪的气味,还听到山羊的咩叫和一头母牛的哞哞声。我连同麻袋被砰的一声扔在一间小屋的地板上,有人开始用皮鞭狠狠地往麻袋上抽。我像被火烧着一样,猛地一挣扎,麻袋扎绳处裂开,我从袋子里蹦了出来。那个农夫站在那里,手拿皮鞭。他挥鞭狠抽我的双腿,一鞭又一鞭不停地抽打我,我像只松鼠似的在屋里跳来跳去。一些人进了我受刑的房间:一个妇女,她系着一条污迹斑斑的围裙,几个小孩,他们像蟑螂似的,从羽毛床褥中、从火炉后面爬了出来,还有两个雇农。
他们包围着我,其中一个试图触摸我的头发,在我转向他时,他很快把手缩了回去。他们对我评头论足,尽管我不太懂他们的话,但是我多次听见他们说到“吉卜赛人”一词。我试图告诉他们一些什么,可我说的语言以及我说话的方式只是使他们咯咯发笑。
把我带到这里的那个农夫又开始抽打我的小腿。我跳得越来越高了,同时,那些小孩和大人在一旁哈哈大笑。
我被关进一间小小的柴草房,得到的晚餐只是一小块面包。鞭子抽出的伤口火辣辣地作痛,我怎么也睡不着。柴草房漆黑一团,我听见大老鼠在我周围匆忙地跑来跑去。每当它们爬上我的双腿我就发出一声尖叫,吓得睡在墙那边的母鸡们惊叫不已。
以后的几天里,周边的农民们纷纷带着家人来到小屋,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我看,要把我盯穿看透。小屋的主人专门抽打我那本已布满鞭伤的双腿,目的是让我像青蛙一样蹦跳。我差不多是赤裸着身体,因为身上只套着农夫给我做衣服的破麻袋,他在麻袋的底部开了两个洞,一条没有裤管的裤子就做成了。在我因挨打而上下蹦跳时,那条麻袋裤子不时从我身上滑落,这时男人们会哄然大笑,女人们则嗤嗤窃笑,乐不可支地看着我尴尬地遮挡自己的小雀雀。我直视其中几个人的眼睛,他们都立刻把眼睛避开,或者是连吐三口唾沫,然后把眼光垂下。
有一天,一个被称为“智者奥尔加”的老太婆来到小屋。农夫带着明显的敬意接待了她。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仔细地察看了我的双眼和牙齿,摸了摸我的骨头,还命令我往一个小罐子里撒尿。她仔细检查了我尿液的颜色。
然后,她对我肚子上的伤疤注视了很久,这是我那次阑尾手术留下的纪念,接着她用双手揉了揉我的肚子。在检查完毕之后,她与农夫激烈地讨价还价了一阵子,最后她把一根线系在我脖子上,把我带走了。我被卖掉了。
我开始住在奥尔加的小屋里了。那屋子简直是个地洞,共有两个房间,其中充斥着干草、树叶、灌木、形状奇特的彩色小石头、青蛙、鼹鼠,以及蠕动的蜥蜴和虫子。屋子的中央烧着一堆火,火的上方悬挂着一口锅。
奥尔加领着我看了每一种东西。从此以后,我的职责是为她照看火,去森林中捡柴,以及清扫关动物的地方。小屋里到处是各种各样的药粉,奥尔加把不同原料放在一个很大的舂钵里,把它们舂碎并混合在一起制成粉末。我必须帮助她做这类事情。
清晨的时候,奥尔加带着我去走访村子里的其他农舍。那些女人和男人一见到我们就在胸口划十字,不过同时,他们很有礼貌地迎接我们。病人们待在屋子里不出来。
有一次,我们在屋里见到一个捧着肚子呻吟的妇女,奥尔加命令我一边按摩那个妇女温暖而湿润的肚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与此同时,她自己则一边咕哝咕哝地念着咒语,一边在我们头顶的空气中做各种手势。还有一次,我们去看望一个有一条腿长着脓疮的小孩,他那条腿的褐色皮肤皱巴巴的,上面有个黄色的脓包正脓血四溢。脓包发出的恶臭实在是太刺鼻了,就连奥尔加都不得不每过几分钟开一次门,好让新鲜空气冲淡那种臭味。
整整一天时间,我都在盯着那条长坏疽的腿,那个小孩断断续续地抽泣着,然后就睡着了。孩子的家人惶恐不安,坐在屋外大声地祈祷。在孩子昏昏欲睡的时候,奥尔加拿着早已在火中烧得通红的一根铁棍,小心翼翼向那个脓包烫去。那孩子尖叫着左右挣扎,一下子昏死过去,过了好一阵才恢复知觉。屋子里充满了皮肉被烧焦的气味。脓包嗞嗞作响,好像几块咸猪肉落在灼热的煎锅上一样。在脓包被烧尽之后,奥尔加把一个黏湿的面团敷在伤口上,那面团里掺着霉菌和刚采到的蜘蛛网。
奥尔加几乎能治所有的病,我对她的钦佩也与日俱增。人们来找她治疗各种各样的病痛,她总是能帮助他们。有一次,一个男人的耳朵出了毛病,奥尔加用黄蒿油替他洗了双耳,往每只耳朵中各塞一片卷成喇叭状并在热蜡中浸泡过的亚麻布,然后从外面点燃亚麻布往里烧。那病人被绑在一张桌子上,在亚麻布燃烧的时候他尖叫不止,一直叫到耳朵里的亚麻布烧完。她迅速把亚麻布残渣从病人耳朵里吹出来,她把这种残渣叫作“锯木屑”。然后,她在耳朵被烧的地方涂一种药膏,这药膏是用洋葱砸出的汁液、公山羊或兔子的肝汁和少量纯伏特加混制而成的。
她还能切除疖子、肿瘤和粉瘤,还能拔坏掉的牙齿。她往往把切除的疖子浸在醋里腌泡,腌好之后用它来配制种种药物,她还常把脓包里流出的脓水小心地挤进特制的杯子里,并让它发酵几天。至于拔下的牙齿,由我把它放在那个大舂钵里捣碎,然后我把得到的粉末放在火炉上方的树皮上烘干。
漆黑的夜晚,有时会有农夫惊恐万状地跑来喊奥尔加,她会立即出门去为农夫的妻子接生,她身披一条巨大的披肩,因寒冷和睡眠不足而发抖。在她去邻近的村子为人看病而几天不归时,我就得独自看守小屋,喂养那些动物,给炉火添加木柴。
尽管奥尔加说的是一种奇怪的方言,但是过了不久我俩就能彼此理解了。冬天的日子,屋外狂风怒吼,无情的雪把小村围得严严实实的,这时奥尔加和我会坐在温暖的小屋里,她会跟我讲上帝的所有孩子,讲魔鬼的所有幽灵。
她称我为“黑人”。从她那里,我第一次得知,有个邪魔附在我身上,像鼹鼠深潜在地洞里一般寄居在我体内,只不过我从前对此一无所知。别人一眼就能认出像我这种魔鬼附身的人,因为这种人长有被蛊惑的黑眼睛,它们注视别人清澈明亮的眼睛时,从来都是一眨不眨的。因此奥尔加宣称,假如我盯着别人,会不知不觉用魔法使别人中邪。
她解释说,邪眼不仅能施咒布邪,也能祛邪消灾。她说,在注视别人或者动物甚至谷物时,我必须小心地集中注意力,什么也不能乱想,除了帮助她,为他们或它们祛除灾病。因为假如邪眼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那他就会很快衰竭至死;假如看的是一头牛,它就会突然得病暴死;假如看的是谷物,那么收割一结束谷草就会腐烂。
寄居在我体内的这个邪魔,因其本性而吸引其他的鬼怪。众多的幽灵在我周围游荡。幽灵是沉默寡言的,而且很少显形。但它是不会轻易罢休的:它在田野和森林中把人绊倒,还偷窥人们的屋子,能化身为一只邪恶的猫或疯狂的狗,被激怒时会发出阵阵呜咽。在深夜它会变成滚烫的沥青。
亡灵们常常被邪魔吸引。那是些已死去很久的人的灵魂,他们被打入地狱承受永恒的折磨,只有在满月时分才返回人间一会儿,他们具有超人的魔力,他们的眼睛总是忧伤地朝向东方。
在这些不可捉摸的可怕秽物中,吸血鬼也许是对人最有害的,因为它们经常呈现人形,而且常常和魔鬼附身的人形影相随。变成吸血鬼的一般是未受洗礼就淹死的人,或者是被自己的母亲遗弃的人。它们在水中或森林里长大到七岁,这时它们会再次显现人形,变成流浪汉,会千方百计去接近天主教堂或东正教堂。一旦在那里定居下来,它们会骚动不安地在祭坛周围游荡,邪恶地污损圣人们的画像,撕咬、打破或者毁掉教堂里的圣物,并在可能的条件下从沉睡的教徒身上吸血。
奥尔加怀疑我是一个吸血鬼,因此时不时地这样告诉我。为了遏制我体内的恶魔的邪欲,防止它变成鬼怪或幽灵作祟,她每天早晨都要为我准备一种苦涩的配剂,我必须一边嚼食一块厚厚的、涂有大蒜汁的木炭,一边把这种配剂吞下肚去。其他的人也害怕我。无论何时我想独自穿过村子,人们都会把头偏开并且在身上划十字。更有甚者,孕妇们一见到我就惊恐万分,会跑得老远。更大胆的农夫们则放出一条条狗来咬我。幸好我学会了快速逃命,并且只在奥尔加的小屋附近活动,否则,我一旦走出去,就再也不会活着回来了。
我经常留在小屋里,防止一只患白化病的猫咬死一只关在笼里的母鸡,这只母鸡浑身黑黝黝的,是稀有之物,奥尔加很珍爱它。我要注视在高罐子里蹦跳的癞蛤蟆的眼睛,要为火炉添加柴火,要搅动用文火煨煮的药液,要为腐烂的土豆剥皮,同时还要小心地把土豆上的浅绿色霉菌收集在一个杯子里,好让奥尔加用它做药替别人敷伤口或瘀伤。
奥尔加在村子里很受尊敬,和她在一起时我不怕任何人。经常有人来请她去给牛的双眼洒水施法,以防止它在被赶往市场的路上中邪。她向农民们示范在买猪时该怎样吐三口唾沬,还告诉他们在让未生过崽子的小母牛与公牛交配之前,该怎样给它喂一种含有圣草的特制面包。在奥尔加宣布某匹马或某头牛会安然无恙之前,村子里的人是谁也不敢贸然买下它的。她往往把水泼到它身上,在看了它抖动身子的样子之后,她就会做出判断,成交价的高低甚至于买卖成败常常都依赖于此。
春天来了。河面上的冰融化了,太阳低垂的光芒照彻奔流的河水,水纹与旋涡捉摸不定。绿色的蜻蜓盘旋在急流之上,正在与时起时息的寒冷湿润的风搏斗。被太阳晒热的湖面升起水雾,一阵阵旋风俘获它们,把它们扬成羊毛绒,然后抛向骚动不安的空气中。
人们热切地期待温暖季节的来到,而它最终到来时却给人们带来了一场瘟疫。染上瘟疫的人痛苦地蠕动,像被钉在地上的蚯蚓一样,一种可怕的寒冷使他们浑身打战不止,最后他们都在昏迷中死去。我和奥尔加匆匆忙忙从一家走到另一家,盯住那些病人,以便把邪病从他们身上祛除,但是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事实证明这种邪病太强大了。
在紧紧关闭的窗子后面,在阴暗凄凉的小屋子里,垂死的人和正在受折磨的人,有的呻吟,有的喊叫。女人们把紧裹在襁褓里的孩子们的弱小身体紧抱在胸前,这些孩子的生命正在迅速地衰竭。男人们绝望地把羽毛被褥和羊皮盖到因发烧而形容憔悴的妻子身上。孩子们则泪眼汪汪地盯着他们死去的父母脸上的绿色斑点。
瘟疫在蔓延着。
村民们每天都走到他们的小屋门口,从世俗的烟尘中抬眼仰望苍天,寻找上帝。只有他能缓解他们的痛苦和悲伤,只有他能慈悲地把宁静的睡眠赐予这些饱受折磨的人们,只有他能把那邪病的可怕奥秘变成永恒的健康,只有他能消除为死去的孩子伤心的母亲的痛苦,只有他……
但上帝在观望,他的智慧深不可测。农舍的四周到处烧着火,所有的小径、菜园和庭院都充斥着烟熏味。邻近的森林里传来响亮的斧头伐木声和大树轰然倒下的声音,那是男人们在伐木取柴以免那些火熄灭。我听见斧头砍在树干上发出的干脆而刺耳的声音,它们从清亮、静止的空气中传来,一到达牧场和村庄,就奇怪地变得低沉、微弱了。就像浓雾遮盖并减弱蜡烛之光一样,因瘟疫而沉重的、凝滞不动的空气用一张毒网罩住并吸收了这些声音。
一天傍晚,我的脸也开始发烧了,我浑身不自禁地颤抖。奥尔加盯着我的双眼看了一会儿,同时把她那冰凉的手按在我的额上。接着,她不由分说地把我迅速拉到一片遥远的田地里。她在地里挖了一个深坑,脱掉我的衣服,然后命令我跳到坑里去。
我站在深坑里,浑身发烧却又直打寒战,奥尔加把挖出的土重新铲回坑里,直到泥土埋到我的脖子处。接着她把我周围的泥土踩紧,并用铲子把它打得平平坦坦的。在弄清附近确实没有蚂蚁窝之后,她用泥炭烧了三堆浓烟直冒的火。
我就这样被埋在冰冷的泥土里了,身体一会儿就冷却下来,像一株正在枯萎的杂草的根一样。我完全失去了知觉。像一个被抛弃的甘蓝球一样,我成了那片广阔田地的一部分。
奥尔加没有忘记我。那一天,她几次给我带来凉水,把凉水灌进我的口里,而那水好像只是在我体内过了一遍就流进了泥土。奥尔加往火里添加的青苔藓弄得火浓烟直冒,烟熏得我睁不开眼睛,呛得我喉咙发痛。风偶尔把烟吹散的时候,从大地的表面看过去,世界有如一块做工粗糙的地毯。长在周围的小植物隐约可见,高高耸立如大树。奥尔加走来时如可怕的巨人,在田野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黄昏时刻,在最后一次给我喂完水之后,奥尔加往火上添了几块泥炭,随后就回她的小屋睡觉去了。我仍然留在田地里,孑然一身,脖子以下全被埋在土里,泥土好像在把我往下拉,使我陷得越来越深。
那三堆火慢慢地燃烧,火星飞溅,像萤火虫一般进入无边的黑暗。我感到自己像一棵被种在地上的植物,竭尽全力要投奔太阳,却受到土地的束缚,没法舒展自己的枝条。我的另一种感觉是,我的头获得了属于它自己的生命,它以令人目眩的高速越来越快地滚动,最后滚进了太阳的怀抱,在过去的一天里,正是太阳仁慈地赐给了它温暖。
有时候,感觉风吹在我额头上,我因恐惧而变得麻木了。在想象中,我看见成群的蚂蚁和蟑螂吆三喝四,匆匆忙忙地向我的脑袋涌来,它们要来我头盖骨下面的某个地方筑巢安家。它们将在那里大量繁殖,将把我的思想一一吃掉,直到我的头颅变得空空荡荡,像掏尽了瓜瓤的西瓜壳一样。
一阵嘈杂声惊醒了我,我睁开双眼,弄不清我在哪里。我已与大地融为一体了,但是我的思想仍然在沉重的头脑里蠕动。世界正在变成灰色。那三堆火早已熄灭。我感到冷冷的露水流过我的双唇。我的脸上和头发里都积满了露珠。
那嘈杂声又回来了。一群乌鸦在我头顶盘旋。其中一只沙沙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在附近着陆。它慢慢地向我的头靠近,同时其他的乌鸦也开始降落。
我满怀恐惧地观察它们那乌黑发亮的尾巴和直勾勾的眼睛。它们蹑手蹑脚地在我周围走动,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同时朝我摇晃脑袋,弄不清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没有等待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我尖叫了一声。那些受惊的乌鸦退了回去,有几只甚至飞到了几英尺高的空中,但是它们马上又在不远处落下了。它们多疑地看了看我,接着又开始迂回前进。
我又大叫了一声,但是这一次它们没有被吓住,相反,它们更加大胆地走到了离我更近的地方。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再一次大叫,但是现在乌鸦们根本就不怕了。它们离我不到两英尺远了。它们赫然卓立,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大,它们的钩嘴也变得越来越凶恶。它们宽大如钩的爪子真像巨大的钉齿耙。
一只乌鸦走到我的面前站住了,离我的鼻子只有几英寸。我冲着它大叫了一声,但是它只是稍微惊跳了一下,并张开了钩嘴。我还来不及再次叫喊,它就猛地一下朝我的脑袋啄来,我的几根头发出现在它的钩嘴里。它再一次发起进攻,又啄掉了我一撮头发。
我摇晃脑袋以便把脖子周围的泥土摇松。但是我的行动只能使乌鸦感到更加奇怪。它们包围着我,能啄我哪里就啄哪里。我开始大声尖叫,但是我的声音太微弱了,没法升到空中,只能重新渗入泥土,根本到达不了奥尔加的小屋。
乌鸦们随心所欲地玩弄我。我越是疯狂地摇晃脑袋,它们越是变得激动和勇敢。好像是要避开我的脸,它们专挑我脑后的头发啄。
我精疲力竭了。每一次动动脑袋都像是把一大袋稻谷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我被弄得神经错乱了,看什么都好像是在毒雾中一样。
我认输了。现在我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在竭力摆脱大地对我那双被冻得冰冷的翅膀的束缚。舒展开自己的四肢,我加入了乌鸦的行列。一阵清新的复活之风突然把我托起,我径直飞进了地平线上的一缕阳光,它像拉满的弓弦一样紧绷在那里,我发出欢快的叫声,我那些长翅膀的伙伴们哇哇地模仿着。
奥尔加在云集的乌鸦群中找到了我。我差不多被冻僵了,我的脑袋已被乌鸦们啄得伤痕累累。她迅速把我挖了出来。
过了几天,我恢复健康了。奥尔加说,是寒冷的土地把疾病从我身上赶了出去。她说替我把疾病带走的是一群化身为乌鸦的鬼怪,它们尝我的血是为了证实我是它们的同类。她断言这是唯一的理由,要不它们早就把我的眼睛啄出来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瘟疫停止了肆虐,青草从很多新堆起的坟上长了出来,这种草是不能用手去摸的,因为它们无疑包含着死于瘟病的人身上的毒素。
一个晴朗的早晨,奥尔加被人叫到河边,农夫们正在把一条巨大的鲇鱼从水里拖到岸上,它的嘴边直挺挺地伸着两条长须。这是一条看起来威力巨大的可怕的鱼,也是这一带见过的最大的鱼之一。在捕捞它的过程中,有一个渔夫被自己的网割破了一条血管。奥尔加替他包扎手臂以止住涌流的血。与此同时,其他的农夫剖开鱼腹,取出完好无损的鱼鳔,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
突然,在我完全松懈、毫无戒备的时刻,一个胖胖的男人把我高高举向空中,同时对其他的人说了些什么。大家都鼓掌表示赞同,于是我被快速地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我还没有弄清他们要干什么,那个巨大的鱼鳔已被扔到了河里,而我则被抛到了鱼鳔之上。鱼鳔下沉了一点。有人用脚把鱼鳔一踹,我就漂离了河岸。我手脚并用,狂乱急切地抱住鱼鳔,时不时沉入冰冷、褐黄的河水里。我一边尖叫,一边乞求他们发慈悲。
但是我漂得越来越远了。村民们沿着河岸奔跑并向我招手。有些人向我投掷石块,它们在我旁边溅起水花。有个人差一点打中了鱼鳔。急流飞快地把我推到河中央。两边的河岸好像都可望而不可即。那群人在一座小山后面消失了。
我在岸上从未感觉过的一阵清新的微风在水面吹起涟漪。我顺着河水缓慢平稳地漂流。有几次,鱼鳔几乎完全沉到了微波之下,但是它很快又浮了上来,缓慢而庄严地向前漂流。后来我突然被卷入了旋涡。鱼鳔旋呀转呀,从某处离开,一会儿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接着又继续旋转。
我通过身体的扭动弄得鱼鳔上下颠簸,目的是想使鱼鳔挣脱旋涡。一想到自己将不得不这样旋转着度过长夜,我就感到非常痛苦。我知道,假如鱼鳔破裂,我会立刻被淹死,因为我不会游泳。
太阳正在慢慢西沉。鱼鳔每旋转一次,太阳光就会直射我的双眼一次,它在水面上洒下粼粼金光,叫人看了眼花缭乱。河面的气温下降了,风也更加骚动不安了。幸好一阵大风吹来,鱼鳔漂离了旋涡。
我离开奥尔加的村子有几英里远了。急流把我推向一片已被渐浓的夜色笼罩的河岸。我开始能辨别出沼泽地了,还有摇曳的高高的水灯芯草,以及已入眠的野鸭的隐秘巢穴。鱼鳔缓慢地穿行在一丛丛水灯芯草之间。河上的苍蝇紧张不安地在我周围飞来飞去。百合的黄色杯状花朵在沙沙作响,一只受惊的青蛙从一条沟里一蹦而出。一根芦苇突然划破了鱼鳔。我在软绵绵的河岸边站了起来。
周围一片寂静。从阴湿的沼泽地和桤木树丛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不知是动物的还是人的。我浑身布满了鸡皮疙瘩,身体因痉挛而扭曲成了一团。我屏息细听,但到处都是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