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7.1
十分钟后,两人开车来到了西提。点过餐后,田慧笑问:“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的美貌、气质、独立以及所有的一切。”罗炜笑答。
“气质太笼统,已经成了公式化的求爱时赞美对方的话语,”田慧笑道,“因此这条不作数;美貌呢,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况且如果仅凭这一点就喜欢一个女人,就算你不怕我是白雪公主继母那样的女人,我也怕你是登徒浪子。这里面唯一有实质含义的也就是独立这一条。但你是从何判断我独立的呢?想必是看到我有一个好工作,收入不错,对不对?”
“要是没你的这一席话,我还真不好阐述为何喜欢你。非理性因素当然有,简单说就是触电的感觉。但我也不年轻了,对你的喜欢的理性因素,我想也不会少于非理性因素。有一个好工作、好收入是独立的必备条件之一,我因此而喜欢你,无可厚非吧,总比因为你是富家千金而喜欢你好吧;气质这个词的确比较笼统,但还是可以对它进行定义的,气质是一个人内在的外在反映,你的内在我现在自然还不够全部了解,但从你外的气质,我感受到的是你的深刻、你的独立以及你的活力四射。至于你对美貌发表的见解,我不能赞同。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因为担心美女有白雪公主继母那样的心肠,就去找一个东施那样的丑女;更不能因为担心喜欢美女的男人都是登徒浪子,就终身不嫁吧,对不对,因为我还不知道有哪个正常的异性恋男性不喜欢美女,即便是同性恋男性想来也是爱美女的吧。况且,假如我发现你是白雪公主继母那样的女人,我当然会第一时间与你断交了,我相信自己有这个眼力和自制力。同样,你也可以。在自由恋爱的时代,如果一个女人结了婚,才发现丈夫是贾珍、贾琏之流,那么能怪谁呢,只能怪她自己愚蠢,或者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因为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是这样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次,开始说的那三条——美貌、气质、独立——喜欢你的原因,都不如我接下来说的这条理由更充分。这条就是,你有此一问就表明你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前面那三条甚至都可以作废不说,我只用这一条来回答你最初的问题,我喜欢你,是因为你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就是这么简单。我见过和耳闻过太多愚蠢的女人,这些女人相貌平常(有些自认为貌美如花),往往缺乏才艺(个别也会有一些才艺),倘若有个相貌和身份都过得去的男士对她表白,她立刻就会心花怒放,毫不犹豫的投怀送抱。他们的对话模式往往是这样:‘男的说:我喜欢你。女的说:我这么丑,你怎么喜欢我。男的说:不丑啊,我觉得你很美很可爱。女的说:是嘛,我没觉得。我很黏人的,时间一久你就烦我了。男的说:我喜欢黏人的女孩,因为我喜欢被黏着……’”罗炜讲到最后,声音故意矫揉造作,田慧笑得身子发酥,别过了头。这时女服务员端上了前餐包、金凤茶和考伯沙拉。
“真后悔问你那个问题。”田慧止住了笑,喝了口金凤茶道,“因为你把我驳斥得无话可说。好了,言归正传,虽然我对你不无好感,但还是要再次对你的表白表示拒绝。理由是,和你谈恋爱乃至结婚,不符合我的婚姻爱情理想,因此我们是不可能的。原谅我的直接,如果伤害到了你,我很抱歉。”
“这是给我下死刑判决书了,”罗炜笑道,“可我还不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呢,我为什么不符合你的婚姻爱情理想呢?”
“嗯,怎么表述呢,”田慧说道,“简单说吧,从我决定离婚和来苏州的那一刻起,我对未来婚姻的打算就是,未来的丈夫别的先不谈,首先要和我一样,相对于苏州本地人,是外地人。因此,在我的择偶标准里,首先最重要的一点你就不满足。”
“这是为什么。你对苏州本地人有成见,还是怎么回事?”
“与此无关,我对苏州本地人没有任何成见。是这样,我虽比你只大两岁,但我却是个有过七年婚姻生活经验的人,对婚姻的理解也就相对深刻得多。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则是两个家庭的事。我和我前夫恋爱时自然也是愉快的,但结婚之后,痛苦就远多于快乐了。这一方面有他个人的原因(是什么我就不说了),另一方面他的家庭也给我造成了很多的不愉快。比如说,结婚后的逢年过节便成了我的噩梦。可恨我的职业竟有两个长长的假期。因此一到逢年过节,陪他家的亲戚吃饭喝酒打麻将唱卡拉OK,就能把人熬死。关键是人家笑脸邀请你,你还不好意思拒绝。尤其他家人对我还挺尊重,他家亲戚都是商人或者工人,没有文化人,也许因为此,便对我这个文化人格外感兴趣,这就让你更拒绝不来,你懂吧。但是在心底深处你又和他们无法共鸣,人生观、价值观以及情趣爱好都完全不同,话题根本聊不在一块,但你还不得不聊。这就是让你最苦恼的。现在一回想起那时的生活,我依然头皮发麻。所以,我和前夫离婚一方面是我和他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也是我想摆脱他那个家庭。从坚定离婚起,我对未来婚姻的理想就是,夫妻俩都应在远离各自家庭的外地工作。我对你的家庭状况虽然不了解——也许没有打麻将,没有频繁的吃饭喝酒唱卡拉OK——但是这并不影响问题的实质,因为没有这些问题,可能又有了另一些问题。在我看来,只要沾染相互家庭的事,麻烦事就少不了。看看《红楼梦》里的那些家长里短,中国家庭的问题也就可以窥斑见豹了。我们读《旧唐书·张公艺传》知道,张公艺九世同居,唐高宗‘亲幸其宅,问其义由。其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高宗为之流涕’。我想每一个中国人都能理解这种痛苦,中国人世世代代也就是这么痛苦着过来的,故而中国传统文化就是一种让人痛苦地(只知忍辱负重地)活着的文化。虽说新文化运动爆发已经近一百年了(也仅仅才一百年,拿我我前夫家人来说,似乎压根不知道有这场运动,思想也似乎压根不曾受这场运动精神的任何影响),现在自然不会有几世同居的家庭,不会有《红楼梦》里的那些家庭,但中国家庭的实质并没有太多的改变。这其实跟中国人的心理文化有相关,毕竟中国有三千多年宗法制社会的历史,受儒教的统治也有两千多年,因此中国人亲情之间的强力纽带以及敬天法祖等思想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这个问题其实可以深入分析,但那样的话,我就跑题了。言归正传,至于我来苏州,则是有我同学尚明的原因的。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如果他单身的话,我希望能和他在一起。毕竟我们是中学同学,有感情基础,而且知根知底。此外呢,我也是她的初恋。他其实也算我的初恋。虽说我们那时候并没有实际恋爱,但是彼此都是知道对方的心的。走过半生之后,你会发现,年轻时建立的真挚感情更加弥足珍贵。我这么详尽地解释,你应该明白了吧。”
田慧讲话时,罗炜非常认真地听着,这当儿两个服务员迎罗炜的面走来,端上了牛排联盟、牛舌饭和象拔蚌海鲜浓汤,其中一个说道:“您二位的餐齐了。”罗炜冲两位服务员点了点头后,对田慧笑道:“明白了。而且我想了想,竟然无法上诉,看来死罪难逃了。我总结了一下你刚才谈话阐述的婚姻恋爱观,你的想法就是,想让婚姻尽可能地和爱情一样,继续是两个人的事而不是两个家庭的事,我这么总结对不对。”
“很对,很精辟,这就是我的想法。你看,远的先不谈,就说假如我和你正式谈恋爱了,你是不是会带我拜见你的父母,之后免不了要见你家的各样亲戚。我光是想到这一系列事就感到害怕,你说哪还有勇气谈恋爱。”说罢,田慧叉起一个前餐包放入了盘中。
“我能理解。说实话,我对这些事情也很怵。”罗炜将口中的牛排吞咽后说道,“你刚才说中国人的心理文化还可以深入分析,我对这个倒是蛮感兴趣,愿闻其详。”
“是这样。人有三种最基本的社会性需求:社交、安全、地位,这些需求是在各种社会集团中得到满足的。每一种文明都有一个满足这种需求最重要、最具决定作用的社会集团。对中国人来说,这个最重要的社会集团,在古代就是宗族,现代就是亲属集团;对印度人来说是种姓,对西方人来说,在古代是教会,现代则是各种形式的结社(也就是俱乐部)。也就是说,中国人与印度人、西方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中国人没能发展出一个具有决定作用的、且不是亲属集团的社会集团。而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则是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亲属集团在中国社会履行了过多的职能。这导致中国人在家庭、亲属中有一种持久恒定的关系,每个人都被固定在这个关系网上,在这种文化下,人的基本行为模式是相互依赖,即在一个亲密的关系网络中,他依赖别人,别人依赖他,每个人都十分明确自己的义务和责任,也十分明确要对接受的东西进行还报(尽管回报的时间也许很迟)。例如,父母的恩是把子女养育长大,而行“孝”则是子女这种恩的回报。西方人在家庭和亲属中不存在个人的永久、恒定的基地,个体处在一个不稳定的人际关系中,个人生活以及对环境的基本取向是自我依赖,即自己一个人考虑,一个人下决定,用自己的力量开创自己的道路。在这种模式下培养出来的个体,对依赖无法忍受,依赖会伤害他的自尊心。他也不让别人依赖于他,因为那样也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印度人比较中和,介于中国人和西方人之间,亲情关系不像中国人这么强,也不像西方人那么弱。拿人的出生来说,中国人认为是受惠于父母和祖上的阴德,由此衍生出中国人变态地讲究对父母和祖先的义务。只要财力允许,中国人必然要举行铺张的葬礼,修建祖祠和墓地,编纂族谱,一般人也供奉祖先牌位、定期向死去的祖先上供,表现了一种即使‘死’也无法割断的联系;而印度法典则认为,人出生蒙受三种恩惠,分别来自神明、圣人和祖先,个人对父母及祖先的义务,既不是最优先,也不是最重要。相比中国人,他们对待死人的方式也不同,由于担心会被‘污染’,人死之后立马就会举行火化和祈求净化的仪式。印度人更没有像中国家谱那样的记录,也不像中国人那样修建墓地、牌位和祠堂,表明人一死,与家庭便断绝了。此外,中国人认为祖灵对其子孙有慈悲之心,不会伤害自己的后代,印度人则认为,死去的祖先是危险的、可怕的,他们会对其子孙所犯过失进行惩罚。还有,西方和印度家庭都存在尊师制度,中国家庭则不存在。西方人有教父。印度人则有宗教导师,个人在精神生活(也涉及世俗生活)方面接受其指导。尊师教给弟子秘咒,他们之间有一种连父亲都做不到的亲密关系。而在中国,个人或家庭的各种问题都被认为应在家内解决,不会求助于家庭或族中长者以外的人。与尊师弟子习俗相关,印度教徒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抛开家庭、外出巡游或过隐居生活的倾向,这就是印度的遁世制度。与此相对照,中国人永远维系着与家庭的纽带。说到这儿,其实又勾起了我对一件不快的事的回忆。”田慧的话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了,什么不快的事啊?”罗炜笑问。
“其实我对上述问题之所以能谈得比较在行,正因为这件不快的事的发生,促使我阅读了许多有关中外文化差异的书。”
“说说吧,到底是怎样的不快的事。”
“这事就发生在半年前,那天中午,我和我前夫到他父母那里吃饭。他爸在厨房做饭,我、他和他妈三人在客厅坐着。聊了会儿天,我收到一条我妈的微信,是一张屏幕截图,上面是我舅舅(我妈最小的弟弟)和我妈的聊天记录。我舅舅告诉我妈,他已经决定要出家了,让我妈以后照顾好我姥姥,也帮着照顾好我的弟弟(我舅舅的小儿子)。总之,说了一些类似这样嘱托的话。我思索了几秒钟,给我妈回复道:‘这对舅舅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出路,但愿他以后能在佛法的沐浴下,大彻大悟,心情开朗,后半生走出别一番的趣味,真心祝福舅舅(宽弘师傅)——希望他今后能成为宽弘大师。’我发完之后,给我前夫看了。我前夫点了点头,没说话。接着,他妈问怎么了。我于是把这事给他妈概述了一遍。谁承想,我话音一落,他妈就对我舅舅的行为大肆数落了一番,说这种行为是自私自利的表现,生他的和他生的都不管了,孩子才几岁怎么办,撂给谁?老人也不管了,这是不孝,等等,就是这样一番话。说得我是哑口无言,你说我能说什么。倒是我前夫帮我说了一句‘人各有志’。正好我公公也从厨房出来叫我们过去吃饭,这事也就告了一段落。但那顿饭,吃的我是格外添堵。我和他家人话不投机,你从这件事就可以略窥一斑。”
“我看这件小事恰好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和印度文化的差异。”
“没错。”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那你为什么没和明哥在一起呢——我感觉你俩不像在一起的样子,故而有此一问。”
“他是有女友的。我刚来苏州住到他家时,根本想不到他会有女友,他那家怎么看,都是一个单身汉的家。我当时只是纳闷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后来他倒是给我一一解释了。他女友离家七八个月不归了。他解释两个人吵架了,也解释了吵架的原因。但我觉得就那点原因,还不至于长期离家不归。因此,他俩的关系也让人不解。”
“这下我就全明白了。”罗炜笑道,“你拒绝我的原因,一方面是,我是一个守家在地的青年(你可能还觉得这样的人没出息);另一方面是,你对与明哥在一起还有憧憬。我说的对吗。”
“对,没错。”田慧咯咯一笑,“这就是我的想法。但我很奇怪,从我拒绝你到现在,我没看出你有一丝悲伤。反倒好似还格外欢快了。”
“是的,因为我觉得悲伤没用。人不快乐都是自找的,只要——后面的话我不想说了。”罗炜的话戛然而止,面部继续保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