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崇祯元年方应祥刊166卷本
(一)重刻缘起
方应祥字孟旋,号青峒,浙江省衢州府西安县人。生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卒于崇祯元年(1628)。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官至山东提学。为文“根极性命,自辟阡陌,非六经语不道”,为人“胸次磊落,气度汪洋”,“与人交倾肝沥胆,即之蔼如婴儿”,“以君亲为天地,以朋友为性命”,加之在制艺方面卓然名家,因而从游者甚众。关于其生平,钱谦益说:
万历甲午,选贡入南国学,祭酒冯公避席,以诏六馆。丙午,与余同举南京,同年生遮道指目,以为衣冠有异也。丙辰,举进士,除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天启元年,覃恩赠封其父母,转礼部祠祭司员外,升郎中。乙丑,升山东布政司参议,兼按察司佥事,提督学政,奉母丧归。除服而卒,崇祯戊辰六月初一日也。享年六十有八。
方应祥早年丧父,“既无兄弟,又艰子嗣,依恃寡母,辛苦卒业”。到天启五年乙丑(1625)由南京礼部祠祭司郎中升任山东布政司参议时,其母已经八十五岁,正奉养于南京。方应祥奉母由南京入山东赴任,其母入署三日而殁。方又奉母丧归衢州,守制在浙,直至崇祯元年戊辰(1628)六月“除服而卒”。方氏对《唐宋八大家文抄》的重刻,即与其从游者完成于在浙江守制的三年之中。
其朋友龚立本说:“丁卯夏,予守制及朞,偶至武林,闻孟旋避喧湖上。往叩其扉,见容色枯槁,荤酒俱却,犹夜半秉烛,为蕴辉上人序《南华发覆》。”天启七年丁卯(1627)夏,距方应祥撰成《重刻八大家文钞叙》的“崇祯元年人日(正月七日)”,相隔半年上下,此时《唐宋八大家文抄》的重刻当仍在进行中。由此可以知道,方应祥是在病中完成《唐宋八大家文抄》校刻的,地点就在“武林”的“湖上”,即杭州西湖。
方应祥《重刻八大家文钞叙》说,参与校雠的还有闻启祥及其外甥杨次弁。闻启祥,“字子将,博综群书,尤工制举业。武林,东南都会,江广闽越之士登贤书者,公车到武林,必质义于祥。品题甲乙,命梨枣曰行卷;制义之有行卷,自祥始。万历壬子,举于南雍。尝与吴郡李流芳同与计吏,入京师,已及国门,忽意不自得,趣车径返。后屡以荐被征,悉辞不赴。性好延纳,每庀舟车,饬厨傅,宴会宾客,若置驿然。所著有《自娱斋稿》。”看来,他与老师方应祥一样,都以制艺名重于时。值得关注的是,他们都是小筑社的资深成员。小筑社最初成立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由方应祥、闻启祥等人发起,至此已存在二十余年。社事活动在邹孟阳的西湖别业“小筑”进行,因名“小筑社”。从钱谦益“小筑维何?邹氏之庐。湖山回环,水木翳如”(其一)、“小筑虽小,孤山不孤”(其八)和“湖波潮汐,林木仰俯”(其九)的话来看,小筑社就在西湖边的小孤山上。小筑社的主要功能是商略艺文、砥砺品行,最为重要的是切磋制艺,为举业作准备。为此,将各位社员的制艺汇编成社稿,或将著名社员的制艺单本结集,并予刊刻发行,就成为经常的社事活动。从现存方应祥《唐宋八大家文钞》内封所见“小筑藏板”四字可知,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刊166卷本的校刻即由小筑社完成。
方应祥序称“余诸生时读是书忘厌倦”,可见他最终考取进士,得力于茅《抄》处不少。此次重刻茅《抄》,目的是为举业群体提供一部自己深信不疑的举业读本,以引导当时的时文(制艺)写作。这一点与小筑社的功能是一致的。方氏认为当时的时文写作“种种敝习,莫可缕指”,其具体表现是“以搜括隐僻为奇胜”、“以率任疏陋为空灵”、“以剽拾玄梵为精微”、“以假借阴钤为壮剀”、“以謄写管商为经济”、“以生割骚赋为风流”。造成这种“敝习”的原因,他归结为“售世之念急,中无管钥以相守”、“提唱无自,靡所适从”。方氏此次重刻并大力“提唱”茅《抄》,就是要解决举业者“靡所适从”、“无管钥以相守”这个根本性问题。
(二)实物鉴定
北京师范大学藏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刻166卷本(索书号:834.4/516),8函35册。韩文首卷首页半叶九行二十字,四周单边,白口,单白鱼尾,有直格。版匡207×134毫米,书256×160毫米。(见图1-06)
图1-06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卷首 北京师范大学藏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小筑社刻本
全书结构依次为内封、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方应祥《重刻唐宋八大家文钞叙》、《八大家文钞论例》、《韩文公本传》、《八大家文钞凡例》(附新刻《凡例》)、《韩文公文钞引》、《唐大家韩文公文抄目录》、《唐大家韩文公文抄卷之一》。以下各家均先《引》后《传》,然后是目录和正文。韩愈以下依次为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茅坤《总叙》与方应祥《重刻叙》错简,即二序三至五叶应该对调。
茅坤《总叙》及各家《文钞引》首页多处钤“藕潢林氏藏书记”、“东京女子师范学校图书之印”、“高等师范学校图书消却之印”、“国立北京师范学院图书馆藏书之印”、“帷鉴”印。“藕潢林氏”即日本江户末期的汉学家林复斋(1800—1859),曾在1854年日美《神奈川条约》谈判中担任日方首席代表。此书由中国流入日本,先后为日本汉学家林复斋和日本“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收藏。后来又从日本回流到中国,现藏于北京师范大学。内封题“茅鹿门先生《唐宋八大家文钞》,小筑藏板”,有“本衙藏板”方印。方应祥修订本最先由杭州小筑社刻印问世。在本人经眼的馆藏方本中,“小筑藏板”牌记仅见于北师大藏本。可以说,北师大藏本是最为可靠的方本初刻本。(见图1-07)
图1-07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内封 北京师范大学藏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小筑社刻本
(三)重刻校本
方应祥自称“新刻多有不同处”,那么,他是依据什么对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本进行订补,从而产生了这些“不同”的呢?其《重刻八大家文钞叙》云:
余向奉视学东省之命,窃计斯地结天地中粹之气,牺于此画卦,孔于此删经,为万世文字祖。爰是以树之风声,足倡予海内。因向吾友孝若氏乞其家藏手批原本,捧持以往,为东方指南。此愿不遂,乃与子将暨其甥杨次弁谋校雠付梓人,公诸四方。
梅篮予根据“此愿不遂”四字得出的结论是,茅坤的幼子茅维(字孝若)拒绝了方应祥“乞其家藏手批原本”的请求。这个结论是有问题的。通观全文,“此愿”不是指“乞其家藏手批原本”,而是指“捧持以往,为东方指南”。这段文字是说,山东是个好地方,要是能在这里树起良好的文风,就可以辐射到全国。带着这样的宏愿,向茅维借来了其“家藏手批原本”,准备带到山东去,作为引导文风的指南。没想到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为什么没有实现呢?因为升任山东提学不久,母亲去世,只好离任回到浙江守制。说得再显豁一点,方应祥借来茅坤的“手批原本”,本打算在山东提学任上用来校刻《唐宋八大家文抄》的,“此愿不遂”,只好在浙江完成这个工作。但那离“倡予海内”的宏愿已经很远了,所以文字间流露了一丝失望。方应祥是有名的孝子,对母亲的离世很感内疚,曾自责“踯躅三千里水陆之崎岖,以断送八十五岁之母;拚撇八十五岁老人之性命,以博一日之官”。此序又写得很宏阔,不忍也不便提起母亲去世这件事,所以对何以“此愿不遂”,未作交代。由于这个原因,文义显得有些沉晦。何况以“吾友”称茅维,语气亲切,与借书遭拒事不合;明言茅维有书不借,外彰其过,与方应祥“以朋友为性命”的性格也不合。方母去世后,茅维曾去唁贶,二人实未有隙。梅君误读了“此愿不遂”四字,而且所引文字内容和标点都有问题,因而得出了错误结论。
方应祥从茅维那里得到了茅坤的“手批原本”,这是他对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进行全面“校雠”的主要依据。同时也参考了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的修订后印本。如前所述,万历时期茅一桂对万历七年(1579)初刻原板进行过修订,现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图书馆所藏修订后印本为证。方应祥新刻《凡例》说:“旧刻已经订补,不失鹿门先生初旨,然尚有题存文缺者,今皆增入,不敢妄加评点。订补续本仍袭旧板,未免苟简,补苴间有头上安头、尾后接尾者,今悉依次改正。”关于这段文字,梅篮予也没有看懂。其实,“旧刻”指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原板的印本,“订补续本”指万历时期经过茅一桂修订的初刻板片的后印本。二者虽然皆由万历七年(1579)初刻板片刷印,但有原板和修订板、先印与后印之分。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方应祥对万历时期茅一桂修订后印本(即“订补续本”)的优点和不足十分清楚,可见他是认真研究并参照过这个印本的。
总起来看,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对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的重刻,不是不校而刻,而是先校后刻;其本意不在于射利,而在于推出一个更好的版本。其所用的校本有两个,一是茅坤的家藏手稿本,一是茅一桂的修订后印本。
(四)修订情况
方应祥写作《重刻八大家文钞叙》的崇祯元年(1628),距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的初刻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当时仍在流行的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存在着不少问题。万历时期茅一桂对万历七年(1579)初刻本进行过修订,但因为“仍袭旧板”,一些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方应祥以茅坤的“家藏手批原本”为主校本,以万历时期茅一桂的修订后印本为参校本,对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进行了全面的修订,并予以重刻。将北师京范大学藏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小筑社刻本与国家图书馆藏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胶片)进行对比,可以发现,前者对后者的修订主要包括下列几个方面:
1.将茅坤《八大家文钞凡例》中的“论文九则”析出,单列《八大家文钞论例》,同时删除茅一桂《八大家文旨》及其后识语。
万历七年(1579)初刻本《凡例》中的最后九段文字(从“世之论韩文者”至“当自有定议云”),约1100余字,实际上无关“凡例”,而是一篇总论,可与《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相发明。方应祥认为这九段文字“既可见先生选八大家之意,亦可开后人读八大家之眼”,把它放在《凡例》中,“如著宝玉于土中,殿精骑于尘后”,不足以突出其重要性,因而将它析出,单列为《论例》。茅一桂的《八大家文旨》只是八大家论文观点的辑录,与编选者的编选意图和个人看法毫不相关,而且连篇累牍,有喧宾夺主之嫌。方应祥将它和后面的识语全部删除,虽然没有做任何说明,其否定性评价是不言而喻的。
2.附刻欧阳修《新唐书钞》二卷、《五代史钞》二十卷,共85篇。
方应祥新刻《凡例》云:“先生序欧文有云:‘世欲览欧阳子之全者,必合予他所批注《唐书》、《五代史》读之,斯得之矣。’因并附入,以备欧阳一家,非骈枝也。”“先生序欧文”指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所载茅坤《欧阳文忠公文钞引》, “世欲览欧阳子之全者”云云,即出自此序。这是方应祥附入茅坤《新唐书钞》上、下卷、《五代史钞》二十卷的依据。北师大本欧《抄》后附《新唐书钞》(共9篇)和《五代史钞》(76篇)两种,内封题“合刻唐书五代史钞”。下有《欧阳公史钞引》云云,详见本节《序跋选录》。这样一来,《唐宋八大家文抄》由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本的144卷增为166卷。
3.新增73篇,并修改茅坤《文钞引》中的收文数字,解决了万历七年初刻本目录与《文钞引》设定篇数不合问题。
北师大藏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刻本新增73篇,这些篇目在国图藏万历七年(1579)初刻本目录和正文中皆无。它们是:
韩愈 (11篇)
卷一:《论变盐事宜状》/卷四:《答殷侍御书》、《答张籍书》/卷六:《送陆歙州诗序》、《送郑十为校理序》/卷七:《送张道士序》、《送陈秀才彤序》、《石鼎联句诗序》/卷十:《通解》、《行难》/卷十五:《瘗砚铭》。
柳宗元 (7篇)
卷三:《答严厚舆论师道书》/卷四:《上大理崔大卿应制举不敏启》/卷五:《童区寄传》/卷八:《六逆论》/卷十:《对贺者》/卷十二:《唐故给事中皇太子侍读陆文通先生墓表》、《又祭崔简神柩归上都文》。
欧阳修 (16篇)
卷三:《荐司马光札子》、《乞奖用孙沔札子》/卷四:《乞添上殿班札子》/卷五:《论澧州瑞木乞不宣示外廷札子》/卷六:《乞与尹构一官状》、《举丁宝臣状》、《再论许怀德状》/卷十一:《代杨推官洎上吕相公求见书》/卷十九:《孙子后序》/卷二十三:《金部郎中赠兵部侍郎阎公神道碑铭》/卷二十四:《资政殿大学士尚书左丞赠吏部尚书正肃吴公墓志铭》/卷二十七:《尚书工部郎中充天章阁待制许公墓志铭》、《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墓志铭》/卷三十一:《祭程相公文》、《司封员外郎许公行状》/卷三十二:《跋唐华阳颂》。
苏洵 (1篇)
卷十:《族谱后录》。
苏轼 (9篇)
卷三:《上皇帝书》/卷五:《乞免五谷力胜税钱札子》、《辩试馆职策问札子二首》/卷六:《代李琮论京东盗贼状》/卷七:《杭州召还乞郡状》/卷八:《杭州谢上表》/卷十八:《会于澶渊宋灾故》、《黑肱以滥来奔》/卷二十八:《祭魏国韩令公文》。
苏辙 (16篇)
卷二:《论衙前及诸役人不便札子》/卷四:《乞招河北保甲充役以消盗贼状》/卷六:《秦论一》、《秦论二》/卷九:《唐高祖论》/卷十:《郭崇韬论》/卷十一:《卫论》、《虞卿》、《鲁仲连》、《穰侯》、《范雎蔡泽》、《白起》、《李斯》、《蒙恬》/卷二十:《诗说》、《书白乐天集后》。
曾巩 (3篇)
卷一:《请令州县特举士札子》/卷五:《类要序》/卷六:《送李材叔知柳州序》。
王安石 (10篇)
卷二:《辞集贤校理状》/卷四:《上田正言第二书》/卷五:《与王深甫书》、《与王逢原书》、《答杨忱书》、《答张几书》、《答钱公辅学士书》/卷九:《庄周论下》/卷十:《进说》/卷十一:《鲁国公赠太尉中书令王公行状》。
与《文钞引》的设定相比,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目录少选者45篇,多选者42篇。对于目录少选的45篇,方应祥本依据茅坤“家藏手批原本”增补了上述73篇;增补数大于缺少的篇数。对于多选的42篇,方应祥则通过修改各家《文钞引》中的收文数字予以合法化。也就是说,对于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目录与《文钞引》设定篇数不合这个问题,方应祥采取了少者补足、多者认同的方法。
将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简称桂本)与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修订重刻本(简称方本)中的各家《文钞引》设定的篇数相对照,可以发现方应祥对茅坤《文钞引》设定篇数的修改:
韩愈:
柳宗元:
欧阳修:
苏洵
苏轼:
〔1〕方应祥本正文实收14篇。苏轼卷五《辩试馆职策问札子二首》实为二篇,方本作一篇计,故有此异。
〔2〕方应祥本正文实收27篇。苏轼卷八《谢赐对衣金带马表二首》实为二篇,方本作一篇计,故有此异。
〔3〕方应祥本实选苏轼文251篇,比《苏文忠公文钞引》的设定多出2篇。
苏辙:
曾巩:
王安石:
总起来看,桂本在各家《文钞引》中设定的篇数是1313,目录选文1310篇。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小筑社刻166卷本在各家《文钞引》中设定的篇数是1457,目录选文和实际选文都是1459篇,比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目录所选多出149篇。
4.在正文中增加有目无文者5篇,在目录中增加有文无目者4篇,解决了万历七年初刻本目录与正文不合问题。
桂本有目无文者共5篇,即柳文卷四《上权德舆补阙温卷启》、卷五《送琛上人南游序》;欧文卷四《乞添上殿班札子》、卷十四《春秋或问》、卷十八《送廖倚归衡山序》。有文无目者共4篇,即欧文卷十七《苏氏文集序》;大苏文卷八《谢赐对衣金带马表二》、卷八《谢馆职启》、卷二十三《送水丘秀才序》。方本在正文中增补5篇有目无文者,在目录中增补4篇有文无目者,这样万历七年(1579)初刻本目录与正文不合问题也得到了解决。
5.修改了正文及评点中的部分文字。
方本对桂本目录、正文和评点中的一些文字也做了改动,大都比较恰当。以下聊举数例。
但也有改而不佳不如不改者,如“支节”改为“文节”、“嘿无一言”改为“默无一言”、“混融”改为“浑融”。
6.将部分行间评改为眉评。
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只有题下评、文后评、行间评三种,无眉评。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本第一次将部分行间评改为眉评。例如,曾文卷一《煕宁转对疏》的两段评点“曾公欲发明心学以悟主上,然尚影响揣摩,是以文郁而不达,而至于此处,非晦庵及本朝阳明不能得其至也”和“曾公凡到要紧话头便缩舌,岂能感动主上,及读王荆公万言书便别。学者须于此等处看得玲珑,则它日立朝,必有做手”,桂本皆为行间评,方本则转为眉评。行间评字很小,又杂于正文之间,不如眉评醒人眼目。将部分重要的行间评转为眉评,起到了有效的强调作用,拓展了评点的空间。
7.唐顺之、王慎中评点标识由符号改为姓名。全书分篇重刻,解决了桂本部分选文连板所造成的体例不一致问题。
方本新刻《凡例》说:“诸家表启、子由《古论》,旧刻因省工板,遂致连牵,今准集中旧式,仍各分篇,庶为一例。原刻标批,唐以○,王以,今恐易混,直出唐荆川、王遵岩二先生字号,使读者一览可知,不烦再审。”一篇文章刻完后,如果最后一个板片还有剩余的板面,就在这个板面上接着刻下一篇,这种二文接连出现在同一个板面的情况,称作连板。关于桂本连板的篇目,见上节《存在问题》部分。方应祥的重刻彻底解决了这一问题。
(五)版本价值
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刻166卷本依据茅坤的“家藏手批原本”,并汲取万历时期茅一桂修订后印本的经验和教训,对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144卷初刻本进行了全面的修订,并予重刻,推出了一个更加精善的版本。方应祥自称“此刻不独为八大家之定本,亦为鹿门先生之功臣”(新刻《凡例》),并非大言欺人之语。
尤为重要的是,后来影响最大的通行本——崇祯四年(1631)茅著刻164卷本,全面吸纳方应祥的修订成果,就连新增《凡例》部分也一字不变地照抄了方本。茅著本后来成为最为流行的版本,主要因为茅著系茅坤之孙,其版本更容易取信于人,而不是因为它在版本上有什么贡献。有讽刺意味的是,清代四库馆臣将增入《五代史钞》之类的修订皆归于茅著,而对于方应祥本一无所知,说什么“万历中,坤之孙著复为订正而重刊之,始以坤所批《五代史》附入欧文之后”。今人甚至有将茅著本誉为“奠定《文钞》经典地位”者,而贡献最大的方应祥本则颇受非议。王重民先生认为方本粗制滥造,“每家各删落若干篇,又合并卷数,更改每家小引内卷数以符之。又目录上间有增益之篇名,集内实无其文”。但王先生所据乃明末坊刻节本(详见下),不足为据。如果他见过北师大所藏从日本回流到中国的小筑社刻本,是不会有这样的结论的。
通过上面的综录和考辩,可以认为,方应祥本是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诸版本中贡献最大也最为精善的版本。关于其贡献,已如上述。说他精善,是说它没有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初印本的疏漏、万历时期茅一桂修订后印本的斑驳、崇祯四年(1631)茅著重刻本的草率和乾隆时期四库全书本的失真。
版本的流行与否,不一定与本身的贡献和质量成正比。在很多情况下,贡献和质量以外的世俗因素,往往起着决定作用。这种逆淘汰现象可以说比比皆是。今天的研究者应该在充分占有第一手文献的基础上,放出眼光,拨乱反正,而不是只凭目录、逻辑和臆想,笑骂随人,以误传误。
(六)序跋选录
方应祥本有《重刻八大家文钞叙》、新刻《凡例》和《欧阳公史钞引》,系重刻时新增。兹选录于下。
方应祥《重刻八大家文钞叙》
尝闻至治之世,八风从律,八音克谐。夫文章者,风音之总持也,无迫而神驰,不约而响应,所关于世钜矣。其为随为和、与时高下者,为世转者也,非转夫世者也。鹿门先生有云:“文以道相盛衰,时非所论。”独为古文词言耶?即制举艺亦然。
余老于经生,身尝其利病最深且熟。姑以制举艺论之,迩来盖盛极,亦弊极矣。明乎趋时而昧于立本,求其变不知其所以变。索古似矣,而以搜括隐僻为奇胜;贵真似矣,而以率任疏陋为空灵;根理似矣,而以剽拾玄梵为精微;昌气似矣,而以假借阴钤为壮剀;征实似矣,而以謄写管、商为经济;泽雅似矣,而以生割骚赋为风流。种种敝习,莫可缕指。总之,售世之念急,中无管钥以相守,故随时波逐,不能自主耳。嗟乎,辞衰而行业因之,言乱而政事又因之,以文持世者,能无深忧也哉!
今国家定制,以六经四子范士,功令日谨而士顾日轶以出,岂时为之,莫可挽耶?抑提唱无自,靡所适从耶?余尝谓文无古今,唯变所适,而要于不离其本。士人才有盈缩,学有浅深,而意必有所宗主。疑今人不若信古人,信古人不若先信阅古人之人。鹿门先生《白华》之篇已脍炙士口,至其所批评《八大家文钞》,归旨于道,取绳于法,原于性成之禀,而极于功力专一之至。盖上下千载,于贾、董、班、马之后,独简此八家者,以为有当于孔子之六艺而不失庖牺以来人文不易之统绪。其精神深于信古,切于开今,故其点次标铨处,有若启八达之衢,而指迷破暗者,明道之殊而同归也。有若称八骏之良,而左提右控者,明法之巧而中矩也,有若履八家之井田而识其肥硗、审其耕耨者,明禀质之各正而致至之力深也。盖此八君子之文,原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自先生揭而出之,汇而合之,又如集轩裳藻冕于一堂,能日与之相接,睹此大人境界,自手足敛而心志摄,雅必不敢作吴语,实必不敢数他珍,张气自觉其粗,窃理自觉其诞,凡貌真赝古,与一切吐爝火、兢涓流、为纤繁浮荡之想者,俱自觉其可丑。迨步趋久之,不期变而自变,行业政事之义类,酝酿于胸中,发而为言,皆有体要,而可以致于用。所谓经术以经世者,此也。
余诸生时读是书忘厌倦,幸老而售,愈喜与八君子相周旋,若时受其嘘拂,闻其謦欬,而并可以忘老者。噫!使八君子丧其本统而逐于时之变,其文亦止售于当时已耳,能至今传而不衰乎?余向奉视学东省之命,窃计斯地结天地中粹之气,牺于此画卦,孔于此删经,为万世文字祖。爰是以树之风声,足倡予海内。因向吾友孝若氏乞其家藏手批原本捧持以往,为东方指南。此愿不遂,乃与子将暨其甥杨次弁谋校雠付梓人,公诸四方。凡吾党有斯文之责者挥羽振铎,使父兄以之教,子弟以之学,渐渍于其中,当有若乘扶摇,听钧天,觉人间刁刁不歇、啾啾乱鸣者之为烦也。
且今之古文词,弊亦将与时艺等,倘能奉此八家者以为律令,按之六艺之旨而合焉,考之不易之统而合焉,其于先秦两汉以及唐宋诸家之文,皆能别其雅俗,定其虚实,辨其理气之真伪,道存而品成,国家乃始收文章之益,而得士人之实用,信古不劳于变今,亦甚易矣。习纬可以占风,按律可以造乐,斯其操琯籥于声气之先者耶?
今天子清明御宇,辟正忾之路,塞浮哇之塗,人文开泰,小往大来,既转而为有道之世矣。士于斯时,无论寻常学者思式于度,即逸伦绝群之才,亦知跅无当,而有味乎古人之言,必有起衰振弊如昌黎者辈出,以弘维新之治,即谓文章为世转亦可。吾将摩挲老眼,以观斯文之一变至道也已。
崇祯元年人日信安方应详撰。
方应祥新刻《凡例》
右为旧刻《凡例》,尚有论文九则,即附于后,如著宝玉于土中,殿精骑于尘后,观者每惜之。今审原例,有“别为一卷”之语,因敢分章另刻,既可见先生选八大家之意,亦可开后人读八大家之眼。又新刻多有不同处,故并附新例数款,使览是书者知此刻不独为八大家之定本,亦为鹿门先生之功臣云尔。
旧刻已经订补,不失鹿门先生初旨,然尚有题存文缺者,今皆增入,不敢妄加评点。
订补续本仍袭旧板,未免苟简,补苴间有头上安头、尾后接尾者,今悉依次改正。
讹脱处悉对善本全集证改,如《苏文忠公集·论京东盗贼状》则杂以《辨试馆职策问劄子》二页,《文定公集》竟有夫去数行者,荆公志铭则有误入他铭者。如此甚多,今皆厘正。
诸家表启、子由《古论》,旧刻因省工板,遂致连牵,今准集中旧式,仍各分篇,庶为一例。原刻标批,唐以○,王以,今恐易混,直出唐荆川、王遵岩二先生字号,使读者一览可知,不烦再审。
先生序欧文有云:“世欲览欧阳子之全者,必合予他所批注《唐书》、《五代史》读之,斯得之矣。”因并附入,以备欧阳一家,非骈枝也。
茅坤《欧阳公史钞引》
或问余,“于欧阳公复有《史钞》,何也?”欧阳公他文多本韩昌黎,而其序次国家之大及谋臣战将得失处,余窃谓独得太史公之遗。其为《唐书》,则天子诏史官与宋庠辈共为分局视草,故仅得其志论十余首。而《五代史》则出于公之所自勒者。故梁、唐帝纪及诸名臣战功处,往往点次如画,风神烨然。惜也!五代兵戈之世,文字崩缺,公于其时特本野史与势家钜室家乘所传者而为之耳。假令如太史公所本《左传》、《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又如班掾所得刘向《东观汉书》及《西京杂记》等书为之本,扬榷古今,诠次当世,岂遽出其下哉?余录若干首,稍为品次而别传之,以质世之有识者。归安鹿门茅坤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