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历七年茅一桂刊144卷本
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刊144卷本,有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印本和万历时期茅一桂修订后印本两种。
(一)万历七年茅一桂初刻印本
1.实物鉴定
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印本存世并不多。南京图书馆藏本系明行人司所藏旧物,又有清代藏书家丁丙跋语,十分珍贵。但此馆不借阅原书,我所看到的是国家图书馆所藏此本的胶片。浙江图书馆藏本保存完整,品相良好,也十分难得。(见图1-01)
图1-01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卷首浙江省图藏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
国家图书馆文津馆所见胶片6盘(索书号为S1199),据南京图书馆藏原本拍摄。片头题为:“《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四十四卷,(明)茅坤辑,万历七年茅一桂刻本,清丁丙跋。六十册。”正文半叶九行十九字,左右双边,白口,单鱼尾,有直格。卷首题“唐大家韩文公文抄卷之一,归安鹿门茅坤批评”,版心题“韩文卷一”。《苏文公文钞引》和《苏文定公文钞引》首页版心下镌“傅汝光刻”四字。
此书无封面,开卷扉页为清人丁丙墨笔跋语。丁跋后依次为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韩文公文钞引》、顾尔行《八大家文钞题辞》、《八大家文钞凡例》、茅一桂《八大家文旨》(《文旨》末有茅一桂跋语)、《韩文公本传》、《唐大家韩文公文抄目录》和《唐大家韩文公文抄》正文。韩愈后依次为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七家,各家均以茅坤《文钞引》、各家《本传》、目录和正文为序。书尾无序跋、牌记等。
万历七年(1579),此书由茅一桂校刻于杭州。茅一桂,茅坤兄茅乾子,字国芳,号中莪,万历十六年(1588)顺天府举人,历任句容知县、藜平知府。其姑表兄顾尔行说:“表弟桂,性好古,宝所习而次为若干卷板行焉。”可见,《唐宋八大家文抄》就是茅一桂受业于茅坤的教材。他所做的工作是将这个教材“次为若干卷”,并将旧有的《八大家文旨》附刊于《凡例》之后。关于此事,茅坤《凡例》说:“凡八家所为论文之旨,侄桂辈尝录而出之旧矣。予览之,因令附刻于首《凡例》之后。”茅一桂在《八大家文旨》后所作的识语说:“右八家所为论文之旨数十条,桂所手录而以相揣摩、相绎,因以求至其至者也。”由此可知,《八大家文旨》系八家文论的汇抄,原为个人“揣摩”而编,茅《抄》成书后,得茅坤同意,始得以附刊。
说此书校刊于杭州,并无内证。证据来自茅坤孙茅著崇祯四年(1631)重刻《唐宋八大家文抄》时在苏州所作的跋语。他说:“虎林本行世既久,不无糢糊。而著也经岁纷驰,备尝无妄,干蛊无才,终讼非志,虽读父书,希绍祖业,用是与舅氏吴毓醇重加考较。”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重刻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地点也在杭州,也可以称为“虎林本”。但既云“希绍祖业”,自然不可能指方本,而只能是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由茅著这番话可知,茅一桂本刊于杭州。此本扉页清人丁丙跋语也说刊于杭州,与茅著相合。
此书钤有7枚明代朱印。现存最早的一枚为“万历戊申春行人司查明”长方印,见于茅坤《总序》和七家《文钞引》首页页眉;《韩文公文钞引》无此印。万历时期的另一枚印章为“万历辛亥秋行人司查明”,见于柳文卷四以及欧阳修、苏轼、曾巩、王安石《文钞引》首页页眉。“辛亥”为万历三十九年(1611)。崇祯时期的钤印共有三枚。一为崇祯四年(1631)所钤“崇祯辛未夏日行人梁云构阅”,见于欧文卷一首页页眉。梁云构(1584—1649),字匠先,号眉居,河南兰阳人,崇祯元年(1628)进士。一为崇祯七年(1634)所钤“崇祯甲戌秋日行人司杨抡查”,见于柳文卷四、欧文卷三以及苏轼、曾巩、王安石《文钞引》首页页眉。扬抡,云南鹤庆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官至光禄寺卿。一为“崇祯拾年拾壹月左司副马思理查”,见于柳文卷四、欧文卷三以及苏轼、曾巩、王安石《文钞引》首页页眉和正文右上。马思理,字达生,福建长乐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另有“行人司图书记”一枚,不具年代和姓名,见于韩文卷九、欧文卷三、苏轼文卷九、苏辙文卷十六首页页眉,以及苏轼、曾巩、王安石《文钞引》首页正文右上。“吴道昌查讫”长方朱印一枚,见于欧公《文钞引》前页页眉末端。吴道昌,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见图1-02)
图1-02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曾文引首页 国家图书藏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胶片(据南京图书馆藏本拍摄)
明人的查书印,对于判断此书的版本价值颇为有益。“万历戊申春行人司查明”印章时代最早。“戊申”为万历三十六年(1608),此时距《唐宋八大家文抄》的初刻(万历七年,1579),仅有29年。“崇祯拾年”印章时代最晚,与最早的“万历戊申”章相隔29年。也就是说,此书在行人司中至少庋藏了29年;到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本和崇祯四年(1631)茅著本刊刻时,此书仍然在行人司书库中。晚明书坊利用不同版本改篡畅销书的风气很盛,崇祯四年(1631)刊刻的茅著本就被坊人改篡得面目全非。此书在行人司的长期庋藏和行人司良好的图书年检制度,使此书避免了同样被改篡的命运,其初刻面貌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另一方面,明人查书印在此书中的多处出现,以及行人司姓名与史实的吻合,有力地增强了此书的可靠性。
总之,南京图书馆所藏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刻本,系明行人司官藏旧物,为现存最可靠的《唐宋八大家文抄》初刻本。将此本与后来的方应祥刻本、茅著刻本等比较,对于梳理《唐宋八大家文抄》的版本源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茅坤《总序》前页有墨笔跋语,认定此为“明行人司藏书”,而且“距刊书时才二十有八年,不独有殊乎坤孙茅著之书雕,且得□见明代官书制度之一端也”。论断详确,令人信服。此跋未署姓氏,国家图书馆胶片片头著录为“清丁丙跋”,甚是。丁丙(1832—1899),字嘉鱼,别署钱塘流民、八千卷楼主人等,浙江钱塘人,晚清四大藏书家之一。茅坤《总序》、各家《文钞引》以及每卷首页右下多钤“八千卷楼藏书之记”篆字方印,可知此书从明行人司流出后,终为丁氏八千卷楼所得。丁丙去世后,包括此书在内的八千卷楼藏书全部庋入江南图书馆,即现在的南京图书馆。茅坤《总序》及各卷首页钤有“江苏省图书馆善本书之印记”。此书刷印精良,足本,得以保存至今,十分难得。丁丙的跋语及此书的良好品相、清晰的流传轨迹进一步增加了其版本价值。
2.选文规模
按照茅坤在各家《文钞引》中的设计,全书144卷,共收文1313篇。其中,唐文28卷,304篇;宋文116卷,1009篇。各家情况为:
韩愈16卷,173篇。包括表状8篇,书、启、状44篇,序28篇,记、传12篇,原、论、议10篇,辩、解、说、颂、杂著22篇,碑、墓志、碣、铭41篇,哀辞、祭文、行状8篇。
柳宗元12卷,131篇。包括书、启35篇,序、传17篇,记28篇,论、议、辩14篇,说、赞、杂著18篇,碑铭、墓碣、诔、表、状、祭文19篇。
欧阳修32卷,280篇。包括上皇帝书疏6篇,札子、状53篇,表、启22篇,书25篇,论36篇,序31篇,传2篇,记25篇,神道碑铭、墓志铭47篇,墓表、祭文、行状23篇,颂、赋、杂著10篇。
苏洵10卷,60篇。包括书、状14篇,论37篇,记4篇,说2篇,引2篇,序1篇。
苏轼28卷,229篇。包括制策2篇,上书7篇,札子13篇,状12篇,表、启26篇,书22篇,论50篇,策25篇,序、传10篇,记26篇,碑6篇,铭、赞、颂15篇,说、赋、祭文、杂著15篇。
苏辙20卷,156篇。包括上皇帝书、札子、状19篇,书10篇,史论72篇,策25篇,序、引、传7篇,记12篇,说、赞、辞赋、祭文、杂著11篇。
曾巩10卷,87篇。包括疏、札、状6篇,书14篇,序32篇,记、传28篇,论、议、杂著、哀词7篇。
王安石16卷,197篇。包括上皇帝书1篇,札子、疏、状7篇,表、启36篇,书35篇,序12篇,记22篇,论、原、说、解、杂著25篇,碑、状、墓志铭、墓表、祭文59篇。
可以看出,选文最多的是欧阳修,其次为苏轼、王安石、韩愈、苏辙、柳宗元、曾巩、苏洵。茅坤对韩愈颇有讥评,认为其不能守困,而且为文“生割”,因而选文数量在欧阳修、苏轼、王安石之后。这一抑唐扬宋、抑韩扬欧的倾向,在后来的选本中十分少见。
从目录和正文看,此书的实际选文与茅坤在《文钞引》中的设定还有一些出入。此书的实际选文为1310篇,详见本文《存在问题》一小节。
3.选文标准
如上所论,茅《抄》的选评动机,兼有“举业”、“载道”和“反动”三方面。其实,“载道”和“反动”二点是万历七年(1579)刊刻前新加的,其目的在于迎合主流意识形态,呼应时代学术思潮,从而提高全书的品位,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揆诸实际,这两点在选文和评点中都没有得到充分落实。与此不同,“举业”是茅《抄》的胎记。茅坤说苏轼《大悲阁记》等“狃于佛氏之言,然亦以其见解超朗,其间又有文旨不远、稍近举子业者,故并录之”,又说苏洵《衡论序》“议论多杂以申、韩,余第谓其与举子业较近,故并录之”(卷八)。文章“狃于佛氏之言”、“杂以申、韩”,自然与“载道”相左,但看在“稍近举子业”的份上,还是将它们选入。显然,在他的眼中,“举业”比“载道”更重要。
茅坤抬高唐宋文,但并不贬低秦汉文。他虽然在《总序》中批评李梦阳太看重《史记》,但他本人对《史记》的尊奉绝不亚于李梦阳。在他看来,司马迁是“圣于文者”,其文章“浑浑噩噩,如长川大谷,探之不穷,揽之不竭,蕴藉百家,包括万代”(均见《总序》),可以说五体投地。他所反对的只是李梦阳的食古不化。由此看来,茅《抄》与李梦阳等前七子相“反动”的言论很稀薄,也很勉强。
选文标准是选文动机的落实。“与举子业较近”是茅《抄》选文的首要标准。储欣说茅坤的选本“标间架,喜排叠”、“贬深晦,抑生造”、“美跌宕,尚姿态”,都是“为举业而设”。所论最为深刻。
但茅《抄》的选文标准又不止于举业,而是颇为庞杂。明末孙慎行就批评茅《抄》将“腐卑奇高”之文汇为一选,过于杂乱。实际情况也是如此。茅坤在评点中频繁使用“如画”、“韵折”、“风韵”、“可涕”、“涕洟”等赞语,可见其对文学性的重视。例如,《方山子传》这种近于滑稽的文章对于举业用处不大,但茅坤“特爱其烟波生色处,往往能令人涕洟,故录入之”(卷二十三),显然是看重其文学性。再如,其收录柳宗元《上李夷简相公书》的理由是“子厚困阨之久,故其书呼号哀吁若此,录而存之,以见其始末云”(卷四),有以文存史之意;收录苏辙《书金刚经后》以“稍见子由禅学一派”(卷二十),表现出对苏辙思想倾向的关注。他又说苏辙《羊祜论》议论失当,但“予独爱其言足为后世人主持盈者之戒,故录而识之”(卷十),表现出诫世的热情。更有甚者,他还有意选录观点谬误或文辞拙劣的文章。例如,他认为曾巩《答王深甫论扬雄书》“所议甚舛,姑录而质之有识者”(卷三)。由此看来,其选文标准很庞杂,而这一点又是其选文规模庞大的原因所在。
4.评点特色
正如明人王志坚、清人黄宗羲所指出的那样,茅评中存在知识性错误,但在我看来,这只是白璧微瑕,不害其为宝。评价一家的评点,不能斤斤于一枝一节,而是应该加以汇通,全盘考虑。在明清时期出现的五十余种八大家选本中,茅《抄》的评点在三个方面最有特色。
(1)有定见
受唐顺之的影响,茅坤也主张文章要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不是“几句婆子舌头语”。这样的追求也反映在茅评中,其突出表现是有定见。所谓有定见,就是有见解,不人云亦云;而且这些见解很坚定,不闪烁其词。大凡读大家文,一开始会觉得很好,随着研读的深入,会发现大家也有缺点。然后通过对其优点和缺点的全面汇通和平衡,最后形成定见。所以,对于名家名作,能否指出缺点,往往成为是否有定见的标志。茅评论八大家文,既热烈地指出优点,也冷峻地剖示缺点,而且见定而语确,与心中本无定见、一味盲赞瞎评的因循、敷衍和暧昧之态判然有别。例如,他指出韩文“多奇崛,然亦多生割处”(卷十五《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柳文“雄辨”,但“太露气岸,不如昌黎浑涵”(卷三《与韩愈论史官书》)。还说柳文“漫溷”,而且“每每文到纵横时,便露此态”(卷二《与李睦州论服气书》);欧文“于叙事处往往得太史迁髓”(卷十五),然而时有“宋人之格调”(卷二十《相州昼锦堂记》);老苏文“以强词轧正理”(卷四《春秋论》),但有“一段奇迈奋迅之气,故读之往往令人心掉”(卷八《远虑》)。至于苏氏兄弟,茅坤认为“议论文章自西汉以来当为天仙,独于叙事处,不得太史公法门”(大苏文卷二十六《司马温公神道碑》)。他还说曾文“凡到要紧话头便缩舌”(卷一《煕宁转对疏》),因而“迂蹇,不甚精爽”(卷三《与抚州知州书》),王文“好为深远之思、遒婉之调,然亦思或入于渺,而调或入于诡”(卷七《虔州学记》)。或褒或贬,都称得上见定识卓,掷地有声,不屑讲“婆子舌头语”。就此而言,黄宗羲说茅坤没有学到唐顺之的“精神不可磨灭者”(《答张尔公论茅鹿门批评八家书》),是有失公允的。
(2)有纵深
茅评虽然发端于一文一事,但往往不是因文论文,就事论事,而是宕开一笔,在不同作家之间展开多点比较。以文体为中心进行多点比较,是茅评的最常用手段。例如,茅坤评曾巩《上范资政书》一文云:“曾公既自幸为范文正公所知,窃欲出其门,又恐文正公或贱其人,故为纡徐曲折之言,以自通于其门。而行文不免苍莽沉晦,如扬帆者之入大海,而茫乎其无畔已。”这是仅就曾巩的这篇上执政书而言,但他接着说,“若韩昌黎所投执政书,其言多悲慨;欧公所投执政书,其言多婉曲;苏氏父子投执政书,其言多旷达而激昂”。最后得出总结论,韩、欧、苏五家的上执政书,“较之子固,醒人眼目,特倍精爽”(曾文卷二)。也就是说,曾巩的上执政书“苍莽沉晦”,在诸家中最差。又如,谈到苏轼的表启,茅坤说:“启表之类,惟欧阳公情多婉曲,王荆公思多巉刻,而苏氏父子兄弟则往往禁思者少。”(大苏文卷八)谈到苏轼的上皇帝书,茅坤说:“苏氏父子兄弟所上皇帝书不同。老苏当仁庙时,朝廷方尚安静、鬯德泽,故其书大较劝主上务揽威权、责名实。长公、次公当神庙时,朝廷方变法令,亟富强,故其书大较劝主上务省纷更、持宽大。然而次公之言,犹纡徐曲巽;而长公之言,似觉骨鲠痛切矣。然三人中长公更胜,其指陈利害似贾谊,明切事情似陆贽。”(大苏文卷二《上神宗皇帝书》)。谈到欧阳修的碑传文,茅坤说:“欧阳公碑文正公,仅千四百言,而公之生平已尽;苏长公状司马温公几万言而上,似犹有余旨。盖欧得史迁之髓,故于叙事处裁节有法,自不繁而体已完;苏则所长在策论纵横,于史家学或短。此两公互有短长,不可不知。”(欧文卷二十三《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都立足文体,分析不同作家的不同特点,视野宏通,突破了评点所在文章的限制。
茅评的多点比较,以文体为中心者居多,但并不局限于此。例如,他说,“予览苏子瞻安置海内(外)时诗文及复故人书,殊自旷达,盖由子瞻晩年深悟禅宗,故独超脱,较子厚相隔数倍”(柳文卷一《寄许京兆孟容书》),这就不是以文体为中心的比较,而是对比相同境遇中的不同心态和风格。他还总结“苏氏家法”说,“苏氏父子兄弟于经术甚疏,故论六经处大都渺茫不根,特其行文纵横,往往空中布景,绝处逢生,令人有凌云御风之态”(老苏文卷四《乐论》)。也不是以文体为中心,但那种喜欢找出各家的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的思维是一贯的。
茅评不仅能突破作家界限,还能打通古今壁垒,借古谈今,表现出强烈的现实关怀。茅坤有军事才能,在广西兵备佥事任上和在胡宗宪幕府期间,都很有建树,而且他自己又甚为自负,因而喜欢“借文章以谈经世之略”,特别是兵略。茅评中借题发挥,大谈兵略处,不胜枚举。例如,其借机论当代将权说:“而今国家边徼之将,特如一有司之按资叙迁,而不复有财赋之恣其出入,甲兵之擅其刑杀,节钺所向,稍有出格,则言官且议其后,而朝廷之削罚且及之矣。况郡县藩臬得以抗,抚臣得以制,而御史又从而绳其后。愚故曰:古今来之将权之太轻,莫有甚于今日也。”(苏辙文卷十四《臣事策四》)又说:“为今日计,只消于兵部中另立一协部尚书或侍郎,专掌北虏之事。用边将理兵饷,缮虏墙,并探牒虏情,储养边材,皆其所掌。岁一春则巡边,夏四五月间则归复于朝,与兵户二部相为管榷,计之善者也。”(大苏文卷十九《策略二》)又说,“戍禁兵不如募土兵,今岁戍延绥之兵以卫蓟辽,无策之甚者”。(大苏文卷二十二《定军制》)或讥切时政,或出谋划策,其浓烈的现实关怀给读者带来一股新鲜感和冲击力。
总之,茅评对作家界限、古今界限的穿越,打破了评点中常见的对象孤立化、时空平面化的习气,以广阔的视野拓展了评点的纵深度,与一般举业家狭隘功利主义追求有天壤之别。
(3)有词彩
与后来的八家文选家相比,没有谁像茅坤一样如此讲究评点的词彩。以苏辙文评点为例,茅坤说其《臣事策八》“议论滚滚不穷,譬如蜀江之出峡而一泻千里,激之为湍,流之为川,冒城郭,溢州郡,而不知其所止也”(卷十五);其《上两制诸公书》“如广陵之涛,砰磕汹悍而不可制,然其骨理少切,譬之挥斤成风,特属耀眼”(卷五);其《老子论上》“如神龙乘云于天之上,风雨上下,不可捉摸,不可测识,不可穷诘。……当其思起气溢,如疾风骤雨,喷山谷,撼丘陵;及其语竭气尽,如雨散云收,山青树绿,尘无一点”(卷七)。其突出特点是好用文喻,或喻水,或喻龙,或喻风雨,真可称得上“滚滚不穷”。而他最擅长的是兵喻。例如,他说苏辙《臣事策八》“有大将挥兵之势,纵横阖辟,无不如意”(卷十五);韩愈《讳辩》“时有游兵点缀,便足迷人”(卷十),《获麟解》“文凡四转,而结思圆转,如游龙,如辘轳,愈变化而愈劲厉,此奇兵也”(卷十)。词彩离开了激情,就会显得呆滞。茅坤的评点有词彩,又富有激情,而且这种激情出于真心,非盲赞瞎评者可比,因而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5.体例特征
所谓体例,主要指序文体例和评点体例两个方面。文章依据一定标准选出以后,依据什么规则安排它们的先后次序,用哪些形式对这些文章加以评点?这些用来序文的规则和用来评点的形式,称为体例。
明清时期的唐宋八大家选本,序文体例主要有人序、体序、事序、级序四个类型。四个类型的本质,是以什么为单元结构全书的问题。人序就是以作家为单元结构全书,即将每一位作家的文章分成一个板块,然后按照某种顺序(比如时代、尊卑、年龄、影响等)加以排列。体序,就是以文体为单元结构全书。事序,就是以内容为单元结构全书,即将论述同一事件或事理的文章集结起来,形成一个单元,然后将不同单元组合成书。级序,就是以文章级别为单元结构全书。例如,打破作家之间的界限,将编者认为难度相同的文章分成不同的单元,形成全书的基本结构。
明清时期的唐宋八大家选本,评点体例主要有总评、题下评、文后评、行间评、眉评以及圈、点、抹、截九种,不同的形式具有不同的功能。前五种称为“评”,后四种称为“点”。“评”是借助语言指明文章的优劣;“点”是借助符号指示文章的波澜。前者明晰,后者简确,二者相济为用。
茅《抄》的序文体例属于人序型。它将八大家的文章分成八大板块,然后按韩、柳、欧、洵、轼、辙、曾、王的顺序依次排列。其排序规则为先唐后宋,所以韩、柳在前。宋六家的排序先师后徒,所以欧阳修在前。三苏的排序,先父后子,先兄后弟,所以苏轼居中。韩、柳、曾、王排序,先长后幼,所以韩在柳先,王居曾后。当然,影响排序的还有其他因素,如文学成就的大小等。
茅《抄》在每一个大板块内部,又按文体不同分成几个小板块。小板块之间的相互组接,属于体序。其体序规则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第一,先尊后卑。即根据受书人的不同身份,按先尊后卑顺序排列,而涉及到此类情况的,往往是书序类文体,所以书序类文体居各家之首,就成了一个通例。根据这个原则,写给“皇帝”的表、状、疏、书、札、制策等居各体之首,自然没有话说。写给“大臣”的书居次。在写给大臣的书中,写给上级官员的在前,写给同级或下级官员的在后。写给非官员的书、序等又在“大臣书”之后。第二,先生后死。即将墓志、碑铭、祭文、哀辞等为死者而作的文章放在最后立卷。第三,优势优先。即在遵循“先尊后卑”、“先生后死”的前提下,尽可能将每个作家最擅长的文体排在前面。例如,柳宗元以记见长,书、序之后即为记。书、序在前,尊卑攸关,不得不然;记紧列其后,就算是优先考虑了。欧阳修和苏洵的论,苏轼的论、策,曾巩的记,都紧列于书序类文体之后,即出于这种考虑。
总之,茅《抄》的序文体例,是以人序为主,以体序为辅。
茅《抄》的评点体例颇称完备。从“评”的形式来看,有总评、题下评、文后评和行间评。无眉评。不是局限于某个篇章字段,而是对某个作家或某几个作家做宏观或中观的评论,称作总评。茅坤《总序》、《凡例》和各家《文钞引》,具有总评性质。例如,《凡例》论欧、苏二家论之异同,不限于一家一文,眼界高旷,议论精赅,不失为优秀的总评。茅《抄》的正文中,不乏总评。在不同文体题名之下,往往有文字评述该作家此类文体的特征。这类总评分布在柳文卷一、卷七、卷十、卷十一,欧文卷二,大苏文卷八,小苏文卷八、卷十一,王文卷三、卷四、卷十一,共十一处。例如,小苏文卷八“历代论”题下总评云:“子由之文,其奇峭处不如父,其雄伟处不如兄,而其疏宕袅娜处亦自有一片烟波,似非诸家所及。”分别以“奇峭”、“雄伟”、“袅娜”概括三苏的史论特色,并充分肯定苏辙,可以说十分精彩和得当。
在文章标题下面,发表己见,概述全文,称作题下评。题下评具有解题性质。茅坤《凡例》说:“凡一篇本末大旨,则契而镌之本题之下。”从全文的实际情况看,他所说的“本末大旨”包括“大意”、“特色”、“价值”、“得失”等许多方面。例如,韩文卷三《与于襄阳书》云:“前半瑰玮游泳,后半婉恋凄切。”韩文卷十一《曹成王碑》云:“文有精爽,但句字生割,不免昌黎本色。”小苏文卷十五《臣事策八》云:“子由此文有大将挥兵之势,纵横阖辟,无不如意,第一等科场文字。”或总括全文,或评论得失,或指出特色及其示范价值,内容颇为丰富。因而,不能将“大旨”仅仅理解为文章的“大意”。
题下评主要发表茅坤本人的创见;文后评既阐述茅坤本人的看法,也引述别人的意见,特别是王慎中、唐顺之的评论。题下评皆简明切要,文后评不乏繁复细密者,如欧文卷五《论西贼占延州侵地札子》文后评,由此及彼,从十一个方面列举欧阳修反对议和的强硬立场,并评论得失,发抒己见,颇为细密。也有借题发挥,大谈经世之略者,如大苏文卷二十《无责难》,以及小苏文卷七《唐论》、卷十五《臣事策七》文后评,皆由古及今,或谈经世之略,或讥切时政、指摘时弊,可谓心事浩渺,忧愤深广,非“举业”二字所能范围。
茅《抄》有行间评,而无眉评。行间评,又称“夹批”,即茅坤所说的“旁镌数字”(《凡例》),刻在正文两行之间的界行上,空间逼仄,无法长篇大论,因而只能是“数字”,而且字迹很小。其基本功能,一是指示或评论“起案或结案及文之一切紧关处”,二是指出或分析“敝处”(均见《凡例》),也即指明文章的要点和缺点。例如,韩文卷一《论佛骨表》第十五、十六行之间“议论痛快,而亦近于戆”九字,是评论“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这一句“结案”的。韩文卷十二《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第五十、五十一行之间“昌黎生平得力处,在去陈言;生平为倔强荆棘不能如史迁宕冶处,亦在去陈言”三十一字,即指出韩文的“敝处”。后来的方应祥本将重要行间评析出,改为眉评,其实茅《抄》的最早刻本——茅一桂本——并无眉评。
结合茅《抄》的《凡例》和正文,可以看出,茅《抄》使用圈、点、抹、截四种符号。圈,分正圈和旁圈。正圈很大,围住一字或数字,标明此为“字眼”。旁圈则位于原字右侧,指示文章“佳处”。旁圈分为“圆圈”和“尖圈”,前者表示最佳,后者表示次佳。茅坤说:“凡文之佳处,首圆圈,次则尖圈,又次则旁点。”可见,点,即旁点,也是用来指示佳处的,不过其所代表的佳胜程度低于“尖圈”。抹,即一条直线,施于文字右侧,用来表明所抹文字为“紧关处”或者“敝处”,也即要点或缺点。抹分长抹和短抹,长抹标明“一篇本末大旨”,短抹标明全篇“起案或结案”及其他“紧关处”。抹又分实抹和虚抹,实抹为实心线,虚抹为空心线。截,为一条横线或L型线,置于文章的段落之末,指示文章段落的起讫。(见图1-03)
图1-03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韩文《送高闲上人序》首页 国家图书藏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胶片(据南京图书馆藏本拍摄)
6.存在问题
“书经三写,乌焉成马”,多指写本的情况。对于刻本来说,经常的情况是,前修未密,后出转精。也就是说,初刻本草创伊始,存在的技术性问题往往更多一些。茅一桂本中出现的问题,正当作如是观。这些问题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1)目录与《文钞引》设定的选文篇数不合
在各家《文钞引》和各家目录中,茅坤对每家文体的入选篇数都有明确交代,但二者有不尽相合之处。现将各家各卷的情况列举于下:
韩文卷十:目录选辩、解、说、颂、杂著共二十首(《杂说》四首,以四首计),与《韩文公文钞引》二十二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韩文卷十一至十五:目录共选碑、墓志、碣、铭五十一首,与《韩文公文钞引》四十一首不合。目录多十首。
柳文卷一至四:目录选书启三十三首,与《柳柳州文钞引》三十五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柳文卷八:目录选论、议、辨十三首,与《柳柳州文钞引》十四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柳文卷九至卷十:目录选说、赞、杂著十七首,与《柳柳州文钞引》十八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柳文卷十一至十二:目录选碑、铭、墓碣、诔、表、状、祭文十八首,与《柳柳州文钞引》十九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欧文卷二至卷八:目录选札、状四十九首,与《欧阳文忠公文钞引》五十三首不合。目录少四首。
欧文卷十至十一:目录选书二十四首,与《欧阳文忠公文钞引》二十五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欧文卷十二至十六:目录选论三十四首,与《欧阳文忠公文钞引》三十六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欧文卷十七至十九:目录选序三十首,与《欧阳文忠公文钞引》三十一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欧文卷二十二至二十九:目录选神道碑铭、墓志铭四十三首,与《欧阳文忠公文钞引》四十七首不合。目录少四首。
欧文卷三十至三十一:目录选墓表、祭文、行状二十一首,与《欧阳文忠公文钞引》二十三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欧文卷三十二:目录选颂、赋、杂著九首,与《欧阳文忠公文钞引》十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大苏文卷二至卷三:目录选上书六首,与《苏文忠公文钞引》七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大苏文卷四至卷五:目录选札子十一首,与《苏文忠公文钞引》十三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大苏文卷六至卷七:目录选状十首,与《苏文忠公文钞引》十二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大苏文卷十一至卷十八:目录选论六十八首,与《苏文忠公文钞引》五十首不合。目录多十八首。
大苏文卷二十八:目录选说赋、祭文、杂著十四首,与《苏文忠公文钞引》十五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小苏文卷一至卷四:目录选上皇帝书及札子状十七首,与《苏文定公文钞引》十九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小苏文卷六至十二:目录选论七十首,与《苏文定公文钞引》七十二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小苏文卷二十:目录选说、赞、辞、赋、祭文、杂著九首,与《苏文定公文钞引》十一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曾文卷一:目录选疏、札、状五首,与《曾文定公文钞引》六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曾文卷二至卷三:目录选书十五首,与《曾文定公文钞引》十四首不合。目录多一首。
曾文卷四至卷六:目录选序三十一首,与《曾文定公文钞引》三十二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王文卷二:目录选札子、疏、状六首,与《王文公文钞引》七首不合。目录少一首。
王文卷四至卷五:目录选与友人书二十九首,与《王文公文钞引》三十五首不合。目录少六首。
王文卷九至卷十:目录选论、原、说、解、杂著二十三首,与《王文公文钞引》二十五首不合。目录少二首。
王文卷十一至十六:目录选碑、状、墓志铭、表、祭文七十二首,与《王文公文钞引》五十九首不合。目录多十三首。
总起来看,与《文钞引》的设定相比,目录少选者45篇,多选者42篇。也就是说,《文钞引》设定的选文篇数是1313篇,各家各卷目录注明的选文篇数总和是1310篇。看起来出入不大,但具体到一家一体,或多选,或少选,舛乱之处涉及87篇,不能不说是一个突出的问题。
(2)目录与正文不合
有目无文者:柳文卷四《上权德舆补阙温卷启》、卷五《送琛上人南游序》;欧文卷四《乞添上殿班札子》、卷十四《春秋或问》、卷十八《送廖倚归衡山序》。
有文无目者:欧文卷十七《苏氏文集序》;大苏文卷八《谢赐对衣金带马表二》、卷八《谢馆职启》、卷二十三《送水丘秀才序》。
(3)部分选文连板,与全书体例不合
一篇文章刻完后,如果最后一个板片还有剩余的板面,就在这个板面上接着刻下一篇,这种二文接连出现在同一个板面的情况,称作连板。连板的优点是节省工板,缺点是刷印的单页不美观,而且在装订时容易出现错简。茅《抄》的雕板,大都不连板,但部分篇幅较短的文章连板而刻。它们是:欧文卷九(全部);大苏文卷八(大部分);小苏文卷五(小部分)、卷十一(大部分);王文卷三(全部)、卷十(小部分)、卷十六(大部分)。
对于一本普通的书而言,这些问题也许算不上什么。随着茅《抄》影响的扩大,这些问题也就引起广泛关注,从而催生了对此书的重修和重刻。
7.序跋选录
此书有清人丁丙墨笔跋语、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顾尔行《八大家文钞题辞》、茅一桂《八大家文旨跋》、茅坤《八大家文钞凡例》以及八家《文钞引》,共13篇。丁丙跋、顾尔行《题辞》和茅一桂《跋》为此本所独有,对于考见茅《抄》的成书和刊刻十分重要。茅坤《总序》、《凡例》与后来方应祥本、茅著本所载,略有不同。五篇俱录。八篇《文钞引》不录。
扉页清人丁丙墨笔跋语
《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四十四卷,明万历刊本,明行人司藏书,归安鹿门茅坤批评。坤字顺甫,归安人,嘉靖戊戌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明史》入《文苑传》。坤治古文,最宗唐顺之。顺之《文编》,唐宋人惟取韩、柳、欧、三苏、曾、王八家。坤有所秉承,凡选韩文公文十六卷,柳柳州文十二卷,欧阳文忠文三十二卷,王荆公文十六卷,曾南丰文十卷,苏文公文十卷,苏文忠文二十八卷,苏文定文二十卷。每家各□本传,各为序引。自撰《总序》二篇。坤甥顾尔行题辞,坤姪一桂著《文旨》。首列《凡例》,中附评语。万历己卯刊板杭州。故无《五代史钞》附入。有“行人司图书记”、“万历戊申春行人司查明”两木记。考《明史》,行人司隶鸿胪寺,凡出使官属,必采书籍归司,每岁查检,盖戳卷端。□万历戊申距刊书时才二十有八年,不独有殊乎坤孙茅著之书雕,且得□见明代官书制度之一端也。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
孔子之系《易》曰:“其旨远,其辞文。”斯固所以教天下后世为文者之至也。然而及门之士,颜渊、子贡以下,并齐、鲁间之秀杰也,或云身通六艺者七十余人,文学之科,并不得与,而所属者仅子游、子夏两人焉。何哉?盖天生贤哲,各有独禀,譬则泉之温,火之寒,石之结绿,金之指南。人于其间,以独禀之气,而又必为之专一以致其至。伶伦之于音,裨灶之于占,养由基之于射,造父之于御,扁鹊之于医,僚之于丸,秋之于奕,彼皆以天纵之智,加之以专一之学,而独得其解,斯固以之擅当时而名后世,而非他所得而相雄者。
孔子没,而游、夏辈各以其学授之诸侯之国,已而散逸不传。而秦人燔经坑学士,而六艺之旨几辍矣。汉兴,招亡经,求学士,而晁错、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辈,始乃稍稍出,而西京之文,号为尔雅。崔、蔡以下,非不矫然龙骧也,然六艺之旨渐流失。魏、晋、宋、齐、梁、陈、隋、唐之间,文日以靡,气日以弱,强弩之末,且不及鲁缟矣,而况于穿札乎?
昌黎韩愈,首出而振之,柳柳州又从而和之,于是始知非六经不以读,非先秦两汉之书不以观。其所著书、论、叙、记、碑、铭、颂、辩诸什,故多所独开门户,然大较并寻六艺之遗,略相上下而羽翼之者。贞元以后,唐且中坠,沿及五代,兵戈之际,天下寥寥矣。宋兴百年,文运天启,于是欧阳公修,从隋州故家覆瓿中,偶得韩愈书,手读而好之,而天下之士,始知通经博古为高,而一时文人学士,彬彬然附离而起。苏氏父子兄弟,及曾巩、王安石之徒,其间材旨小大,音响缓亟,虽属不同,而要之于孔子所删六艺之遗,则共为家习而户眇之者也。
由今观之,譬则世之走騕褭骐骥于千里之间,而中及二百里三百里而辍者有之矣,谓途之蓟而辕之粤则非也。世之操觚者,往往谓文章与时相髙下,而唐以后且薄不足为。噫!抑不知文特以道相盛衰,时非所论也。其间工不工,则又系乎斯人者之禀,与其专一之致否何如耳。如所云,则必太羮玄酒之尚,茅茨土簋之陈,而三代而下,明堂玉带,云罍牺樽之设,皆骈枝也已。孔子之所谓“其旨远”,即不诡于道也;“其辞文”,即道之灿然若象纬者之曲而布也。斯固庖牺以来人文不易之统也,而岂世之云乎哉!
我明弘治、正德间,李梦阳崛起北地,豪隽辐辏,已振诗声,复揭文轨,而曰吾《左》吾《史》与《汉》矣,已而又曰吾黄初、建安矣。以予观之,特所谓词林之雄耳,其于古六艺之遗,岂不湛淫涤滥,而互相剽裂己乎!
予于是手掇韩公愈、柳公宗元、欧阳公修、苏公洵、轼、辙、曾公巩、王公安石之文,而稍为批评之,以为操觚者之劵,题之曰《八大家文钞》。家各有引,条疏如左。嗟乎!之八君子者,不敢遽谓尽得古六艺之旨,而予所批评,亦不敢自以得八君子者之深,要之大义所揭,指次点缀,或于道不相盭己。谨书之以质世之知我者。时万历己卯仲春归安鹿门茅坤撰。侄茅一桂校刊。
顾尔行《八大家文钞题辞》
《八大家文抄》者,行舅氏鹿门公手披而录之者也。舅氏性好读书,虽少入仕籍,而不能废书以自娱。其谪广平及官陪京,皆冷曹,无所事事,则诸家之籍咸批之,无不详且至。比不肖自既髫知诵习,尝时擘画以教焉。迩十余年来,表弟辈习为经生者日众,而时有司益重以后场风诸生,则又搜唐宋诸家,凡敷陈资于举子业者,而以充广之;八公其表表者也。表弟桂,性好古,宝所习而次为若干卷板行焉。
夫文章莫盛于两汉,而岂独先于八家,盖汉人之文多出书疏耳。今所称文家者,勒金石,著简册,诸体至唐宋而始大备,可人人森然以门户立,且以尺度之易循,而授其所近,则断自昌黎氏可也。夫汉代文章崇尔雅,而韩柳之兴,志在变绮靡,起衰浮,则务为精炼。欧、苏、曾、王承怪险诡僻之弊而力反之,则材之所就,虽有幽沉疏越之殊,而要皆冲融以尽声者。故澲之文,在璞之璧也;唐之文,出床之宝也;宋之文,则走盘之珠矣。此三者,孰非华玮美丽之观,天地之精英聚于物而得其至者?
自见者狃于习识,执夫好尚,则若有异观焉。然而在物之所为至,一也。见其至,则异观未始不一,而在物之至,岂尽于此?即未睹者,可与通也。不然,虽行而诵之,句而摹之,字而拟之,又因所批评而刻画之,亦魄耳。用之举子业,且如皴肤,而况靳窥夫古文章域乎?又况进于此者乎?故读是编者,唐宋七百年之文举什七八矣,而要务于其至求之可也。若今舅氏所亟于授是编者,非与其限于此而已也。
万历己卯仲春日甥进士顾尔行撰,后学冯年书。
茅坤《八大家文钞凡例》
凡予所录八大家之文若干什,大都高篇,然于中亦不无工而未至者,特以不诡于道,稍合作者之旨,以故辄存而不遗。
凡录八大家,并本全集或别集、续集及见他书者,颇属搜括不遗。独欧文所见《五代史》及《唐书》者,间撮录其小论与引之首者而已。别自有《五代史》、《唐书》钞,故不及。苏子由《古史》,亦仅录小论。
凡一篇本末大旨,则挈而镌之本题之下,间或于篇中抹出,或——,或══。其间起案或结案,及文之一切紧关处,亦并以抹,或——,或══,或∟,或旁镌数字。
凡文之佳处,首圆圈○,次则尖圈,又次则旁点。间有敝处,则亦旁抹或镌数字,譬之合抱之木而寸朽,明月之珠而累綦,不害其为宝也。
凡录批评,特据予所见而已。古之吕东莱、娄迂斋、谢枋得而下,多不录,以其行于世已久,而学士大夫无不知之者。独近年唐荆川、王遵岩二公所传,世未必知之,故唐以○,王以△,各标于上,以见两公之用心读书处;于(与)予所见合与否,亦不暇论。
凡八家所为论文之旨,侄桂辈尝录而出之,旧矣。予览之,因令附刻于首《凡例》之后,别为一卷。读是钞者,一展卷间,其于八先生门户大都,亦可以瞭而睹矣。
予尝谓八君子者,不独其文艺之工,其各各行事节概,多有可观,亦学者所不可不知者。予故节录其本传,附之各集之首。
世之论韩文者,共首称碑志。予独以韩公碑志多奇崛险谲,不得《史》、《汉》序事法,故于风神处或少遒逸,予间亦镌记其旁。至于欧阳公碑志之文,可谓独得史迁之髓矣。王荆公则又别出一调,当细绎之。序、记、书,则韩公崛起门户矣。而论、策以下,当属之苏氏父子兄弟。四六文字,予初不欲录,然欧阳公之婉丽,苏子瞻之悲慨,王荆公之深刺,于君臣上下之间,似有感动处,故录而存之。
予览子厚之文,其议论处多镵画,其纪山水处多幽邃夷旷。至于墓志碑碣,其为御史及礼部员外时所作,多沿六朝之遗,予不录。录其贬永州司马以后稍属隽永者凡若干首,以见其风概云;然不如昌黎多矣。
宋诸贤叙事,当以欧阳公为最。何者?以其调自史迁出,一切结构裁剪有法,而中多感慨俊逸处,予故往往心醉。曾之大旨近刘向,然逸调少矣。王之结构裁剪,极多镵洗苦心处,往往矜而严,洁而则,然较之曾,特属伯仲,须让欧一格。至于苏氏兄弟,大略两公者,文才疏爽豪荡处多,而结构裁剪四字,非其所长。诸神道碑,多者八九千言,少者亦不下四五千言,所当详略敛散处,殊不得史体。何者?鹤颈不得不长,凫颈不得不短。两公于策论,千年以来绝调矣,故于此或杀一格,亦天限之也。
予览欧、苏二家论不同。欧次情事甚曲,故其论多确而不嫌于复。苏氏兄弟则本《战国策》纵横以来之旨而为文,故其论直而畅,而多疏逸遒宕之势。欧则譬引江河之水而穿林麓,灌畎浍。若苏氏兄弟,则譬之引江河之水而一泻千里,湍者萦,逝者注,杳不知其所止者已。语曰:同工而异曲。学者须自得之。
苏明允《易》、《诗》、《书》、《礼》、《乐》论,未免杂之以曲见,特其文遒劲。子瞻《大悲阁》等记及赞罗汉等文,似狃于佛氏之言,然亦以其见解超朗,其间又有文旨不远、稍近举子业者,故并录之。
曾南丰之文,大较本经术、祖刘向,其湛深之思、严密之法,自足以与古作者相雄长,而其光焰或不外烁也,故于当时稍为苏氏兄弟所掩,独朱晦庵亟称之。历数百年,而近年王道思始知读而酷好之,如渴者之饮金茎露也。
予尝有文评曰:屈宋以来,浑浑噩噩,如长川大谷,探之不穷,揽之不竭,蕴藉百家,包括万代者,司马子长之文也。闳深典雅,西京之中独冠儒宗者,刘向之文也。斟酌经纬,上摹子长,下采刘向父子,勒成一家之言者,班固也。吞吐骋顿,若千里之驹,而走赤电,鞭疾风,常者山立,怪者霆击,韩愈之文也。巉岩崱屴,若游峻壑削壁,而谷风凄雨四至者,柳宗元之文也。遒丽逸宕,若携美人宴游东山,而风流文物照耀江左者,欧阳子之文也。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浩浩洋洋,赴千里之河而注之海者,苏长公也。呜呼!七君子者,可谓圣于文矣。其余若贾、董、相如、扬雄诸君子,可谓才问炳然西京矣,而非其至者。曾巩、王安石、苏洵、辙,至矣。巩尤为折衷于大道而不失其正,然其才或疲薾而不能副焉。吾聊次之如左,俟知音者赏之。
八大家而下,予于本朝独爱王文成公论学诸书,及记学、记尊经阁等文,程朱所欲为而不能者。江西辞爵及抚田州等疏,唐陆宣公、宋李忠定公所不逮也。即如浰头、桶冈军功等疏,条次兵情,如指诸掌,况其设伏出竒,后先本未,多合兵法。人特以其稍属矜功,而往往口訾之耳。嗟乎!公固百世殊绝人物,区区文章之工与否,所不暇论。予特附揭于此,以见我本朝一代之人豪,而后世之品文者,当自有定议云。
茅一桂《八大家文旨跋》
右八家所为论文之旨数十条,桂所手录而以相揣摩相抽绎,因以求至其至者也。尝闻诸曰:文以道为主,时非所论也。予始亦疑之,及退取先秦、西汉而下暨八家者之文,伏而读之,朝且夕焉,而间得其所谓为文大旨,信在此而不在彼。然后始及解颐而笑,而曩之疑者固决然冰释也。予故稍为录其大都,附列于此,世之操觚者取而读之,亦可以相印证云。后学茅仲一桂识。
(二)万历时期茅一桂修订后印本
1.实物鉴定
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刊《唐宋八大家文抄》144卷本确有重修本,但传世甚少。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藏有此本,计6函30册。《苏文公文钞引》和《苏文定公文钞引》首页版心下亦镌“傅汝光刻”四字。通过字体、断版、行款等多项特征的比对,可以进一步断定,此本系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刻144卷本的修补后印本,而不是重刻本。
此本半叶版匡高208毫米,宽135毫米,书高275毫米,宽178毫米。细检全书,发现多处脱简,有的很严重,如韩愈卷十《张中丞传后叙》以下《读荀》、《读仪礼》、《读墨子》、《送穷文》、《释言》、《猫相乳》、《守戒》七篇皆脱;柳文卷一只有《与顾十郎书》和《与裴埙书》两篇,其余皆脱,因而也可以说是一个残本。但字迹清晰,断版极少,重修刷印时间与初印应该相隔不远。此本将各家小引和各家传记连装于卷首,与万历七年(1579)初印本分隶于各家者不同。不过,这只是装订方面的差异。(见图1-04)
图1-04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卷首 中国社科院藏万历时期茅一桂修订后印本
2.修订情况
此书的修订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1)《八大家文旨》后附录茅坤文三篇,并更换茅一桂跋语一通
《八大家文旨》末叶之前皆系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旧板所印,唯末叶(当于理故不能一也/圣人之道未尝明也)一板系重刻,后复增刻七叶新板,载茅坤论文三篇。茅坤论文后附茅一桂跋语一通,此跋与万历七年(1579)初刻本跋不同。(见图1-05)万历七年(1579)初刻本所载茅一桂旧跋被删除。
图1-05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茅一桂新跋 中国社科院藏万历时期茅一桂修订后印本
《八大家文旨》后附录的茅坤论文依次为:《赠许海岳沈虹台二内翰先生》(孔孟没而诗书六艺之学不得其传/得无同异而颔之者乎)、《与唐荆川司谏论文书》(尝闻先生谓唐之韩愈即汉之马迁/以窥秦中者已)、《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仆尝念春秋以来其贤人君子间遭废斥/固非专一以致其至者不可与言也)。
茅坤论文后茅一桂新增识语云:
余自弱冠,则从余仲父学为古文词。余仲父辙举八先生之文以相揣摹,且曰:是固汉之马迁、刘向也。余因悉取八先生之遗稿,朝且夕焉。而又间得其所为论文之旨,辄手摘而出之,良用以自朂云尔。虽然,苟熟此而有得焉,其于八先生之门户,譬诸阶梯也已。因并以余仲父所与诸名公论文之旨录之如右。后学茅仲甫一桂识。
看来,茅一桂将茅坤的三篇文论看作茅氏“文旨”的代表,因而附骥于八大家文旨之后。
(2)增入初刻本遗落的部分篇目
如《存在问题》一节所述,茅一桂初刻本目录的实际选文,比茅坤在各家《文钞引》中的设定篇数,少45篇。此次订补,增入了45篇中的部分文章和评语,但不是全部。例如,柳文卷五增入《童区寄传》和评语“事亦奇”;柳文卷八增入《六逆论》和评语“所言亦是,特其浅者耳”;欧文卷三增入《荐司马光札子》和评语“司马公之不乏,欧公之推贤,可谓两得之矣”,又增入《乞奖孙沔札子》和评语“老成典刑之见”。以上四篇在初刻本中目文俱无;这样的情况还有更多。
万历时期茅一桂修订本的存世澄清了一些重要的学术问题。梅篮予认为我的茅一桂刻本在“万历时期已经过多次重修”的结论, “缺乏具体版本作为依据,因为自初刊本以来,方应祥本是第一个再版本”。中国社科院藏本就是一个可资依据的“具体版本”。“重修”是对残缺板片加以修补,然后与其他完好的板片一起再次刷印;而“重刻”(即梅君所说的“再版”)是用新的板片将全书重新刻过,然后刷印。承认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初刻本经过递修,与“方应祥本是第一个再版本”并不矛盾。总之,此次重修增加了一些新内容,解决了部分旧问题,但不全面,也不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