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芳树》《渔乐图》的体格溯源与技法新变
较之对二人交往史料的细心梳理,学界对《芳树》和《渔乐图》二诗的文本析读,似乎不怎么热心。二诗皆七言歌行体,从艺术性上来说,算不上非常优秀的作品,至今没有一篇学术论文予以专题研究。之所以会引起后人的注意,一来它们是汤显祖与徐渭的笔墨交谊的见证,二来诗中的超高字频作为一种特别的创作技法,在前人作品中很少出现。所以它们在很多有关徐渭或汤显祖的研究论著中,是必然会出现一次的路人甲式的角色,戏份虽然不多,但每次都会被说上几句。兹录全诗如下:
芳树
谁家芳树郁葱茏,四照开花叶万重。翕霍云间标彩日,笭丽天半响疏风。樛枝软罣千寻蔓,偃盖全阴百亩宫。朝吹暮落红霞碎,雾展烟翻绿雨濛。可知西母长生树,道是龙门半死桐。半死长生君不见,春风陌上游人倦。但见云楼降丽人,俄惊月道开灵媛。也随芳树起芳思,也缘芳树流芳眄。难将芳怨度芳辰,何处芳人启芳宴。乍移芳趾就芳禽,却涡芳泥恼芳燕。不嫌芳袖折芳蕤,还怜芳蝶萦芳扇。惟将芳讯逐芳年,宁知芳草遗芳钿。芳钿犹遗芳树边,芳树秋来复可怜。拂镜看花原自妩,回簪转唤不胜妍。射雉中郎蕲一笑,凋胡上客饶朱弦。朱弦巧笑落人间,芳树芳心两不闲。独怜人去舒姑水,还如根在豫章山。何似年来松桂客,雕云甜雪并堪攀。
渔乐图 都不记创于谁,近见汤君显祖,慕而见学之
一都宁止一人游,一沼能容百网求。若使一夫专一沼,烦恼翻多乐翻少。谁能写此百渔船,落叶行杯去渺然。鱼虾得失各有分,蓑笠阴晴付在天。有时移队桃花岸,有日移家荻芽畔。江心射鳖一丸飞,苇梢缚蟹双螯乱。谁将藿叶一筐提,谁把杨条一线垂。鸣榔趁獭无人见,逐岸追花失记归。新丰新馆开新酒,新钵新姜捣新韭。新归新雁断新声,新买新船系新柳。新鲈持去换新钱,新米持归新竹燃。新枫昨夜钻新火,新笛新声新莫烟。新火新烟新月流,新歌新月破新愁。新皮鱼鼓悲前代,新草王孙唱旧游。旧人若使长能旧,新人何处相容受。秦王连弩射鱼时,任公大饵刳牛候。公子秦王亦可怜,只今眠却几千年。鱼灯银海干应尽,东海腥鱼腊尽干。君不见近日仓庚少人食,一鱼一沼容不得。白首浑如不相识,反眼辄起相弹射。蛾眉入宫骥在枥,浓愁失选未必失。自可乐兮自不怿,览兹图兮三太息。噫嗟嗟乐哉,愧杀青箬笠。
徐朔方先生提到汤显祖的《芳树》时,以为七言歌行中若干字词适当重现,以使音节浏亮,意想回环,是为修辞一巧。并举例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字十五见,“月”字十二见,流利自然,不嫌犯复。徐先生指示的汤显祖的学诗方向固然没错,即汤显祖早年有较明显的宗尚六朝、初唐诗歌的痕迹。但《芳树》中“芳”字在固定段落中的比重和出现频率之高,远远超过了《春江花月夜》中的“江”“月”等字,在严格意义上,已不是“适当重现”“流利自然”所能解释的了。如果将《春江花月夜》视为一篇高字频的作品,那么以上《芳树》《渔乐图》中的叠沓文字,理应被视作超高字频的段落,以示区别。而且在事实上,初唐的《春江花月夜》《代悲白头吟》等歌行虽然在高字频技法的使用上非常成功,却并非此类技法的始作俑者。笔者在齐梁诗歌中找到两首作品,即萧绎的《春日》和鲍泉的《奉和湘东王春日》,有理由相信这才是汤显祖学习效仿的原始对象:
春日
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春心日日异,春情处处多。处处春芳动,日日春禽变。春意春已繁,春人春不见。不见怀春人,徒望春光新。春愁春自结,春结讵能申。欲道春园趣,复忆春时人。春人竟何在,空爽上春期。独念春花落,还似昔春时。
奉和湘东王春日
新燕始新归,新蝶复新飞。新花满新树,新月丽新辉。新光新气早,新望新盈抱。新水新緑浮,新禽新听好。新景自新还,新叶复新攀。新枝虽可结,新愁讵解颜。新思独氛氲,新知不可闻。新扇如新月,新盖学新云。新落连珠泪,新点石榴裙。
通过对比汤、徐二诗与萧、鲍二诗不难发现,无论是四首诗中超高字频段落的长度,还是关键字眼在对应段落中的比重和出现频率,都非常近似。公元6世纪的两首作品,全篇皆超高字频段落,萧诗共18句90字,“春”字出现23次,鲍泉和作亦18句90字,“新”字出现30次;而16世纪的两篇效作,汤诗的超高字频段落共12句84字,“芳”字出现23次;徐诗的相应段落亦12句84字,“新”字出现29次,相隔千年的前后照应相当齐整。汤显祖对萧绎的模仿,固然很明显,无论是超高字频段落的长度,还是关键字眼的出现次数,基本上保持了一致。而作为附和者,鲍泉、徐渭二人作品的相同之处亦俯首皆是,一是他们在超高字频段落长度的处理上完全遵从于原作者,二是他们在单位长度的叠字频率上明显胜过了原作者,三是他们都选择了“新”字作为全诗复沓回环的关键字眼。总的来说,这四首诗都是典型的逞才弄巧之作,尤以鲍、徐二作为甚。在空间层面上,鲍泉向萧绎炫才,徐渭向汤显祖炫才,具体表现为叠字频率的加快;而在时间层面上,汤显祖既然学习萧绎,徐渭便只能顺着惯性效仿鲍泉,“芳”和“春”虽然在意象上多有相近之处,毕竟是两个不同的字,而徐渭干脆直接搬用了鲍泉的“新”字,欲与先贤一比高下之意,昭然若揭。
汤显祖之所以创作这首《芳树》,与他年轻时专攻《文选》、诗学六朝有关。在他之前的明人并不是没有类似作品,如一向标榜六朝的唐寅,其名篇《桃花庵歌》就是典型的高字频作品。但无论是唐人的《春江花月夜》,还是明人的《桃花庵歌》,核心字词的复沓回环都是比较节制的,不至于对整首诗的流畅性造成伤害,而且复沓技法的前后运用保持了较好的平衡感,甚至允许多个不同的复沓字词在文本中并存,这些都是歌行体中运用复沓回环手法的主流方式。汤显祖则不同,他学萧绎的痕迹远超学张若虚,采用的是单字超高频的语言形式,借鉴汲取的是齐梁五言的纤巧,而不是初唐歌行的清丽缠绵。他又确实有才气,没有生硬地两条路选其一,而是对萧绎的超高字频技法和谋篇布局作了创造性的改变。在笔者看来,萧绎、鲍泉的作品,只能算是诗人对文字细部技巧的一种刻意探索和尝试,在齐梁时期固然有它们特定的文学史意义,但诗歌的内容和情感终归贫乏。故汤显祖在创作《芳树》的时候(以及徐渭效作),采用了将文字技巧和情感流露递次展现的方法,在结构上设置了双层高潮,即首先运用超高字频的复沓回环,在语言层面将读者推向第一个阅读高潮;然后运用引譬连类之法抒怀个人际遇,写不遇之郁结,发不平之鸣响,在情感层面将读者引入第二个阅读高潮。这样的创作手法,较之《春日》变得情绪更饱满,较之《春江花月夜》变得技巧更复杂。我们尚不能说汤显祖的这类尝试一定是成功的,但至少是很有价值的,而且在当时确实引起了一些前辈诗人的关注和鼓励,徐渭即是其中的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