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研究特色
杨钟义为黄式三《春秋释》作提要时指出:“(式三)子以周学以三礼为宗,主张《诗》必宗《序》,《书》必条贯大义,《春秋》用比事之法,三《传》校以经例,定其短长,盖承其家法。”黄以周本人也曾经提到“一家之学”,在《尚书讲义·皋陶谟二》中,他转述乃父明经公之言,并说自己是“推广庭训,以明一家之学”。
其实稍作翻阅,即可发现黄氏父子治《尚书》,非常注意互为引证。在黄式三《尚书启幪》中,黄以周的观点被多次引以解经。《尧典》“咨十有二牧”一节,引以周之说以断句,“季子以周曰:‘曰’一字句,十二牧之言也,下‘舜曰’是帝言”。《汤誓》“我后不恤我众”一句,引以周之说纠正成说,“季子以周曰:篇中称桀曰‘夏王’,曰‘夏氏’,‘我后’谓汤,与《孟子》引《书》‘徯我后’同。舍穑,病农,割正,害政,斥言夏桀。谓汤不恤我众之被夏虐政也。十三字宜作一句读”。《汤誓》“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引以周之说辨明正误,“季子以周说:九字宜连读。此承上文‘汝众言夏氏有罪’,‘如何’以起下文也,非民诘汤之辞”。《盘庚》“予告汝训”一节,引以周之说以释“猷”义,“季子以周曰:‘猷’犹可也”。黄以周在《尚书讲义》中除引用黄式三通贯全篇的经说之外,在字词训诂、串讲语句时也多次引用《尚书启幪》之说。《大诰》篇引《启幪》解“播”为“叛”,解“闭”为“绝”,引《启幪》解“考翼”之“翼”为“列”,“行次也”,“此考翼与下文厥考翼,皆指代管、蔡,管、蔡于成王为诸父之行次也。”《洛诰》篇引《启幪》释“昭”为“诏”,解“教工”为“效功”,并引乃父之说,以为“王意欲以功之大者为首祀,豫为后日周公之地”。《立政》篇引《启幪》解“面”为“缅”,远也,解“克”为“得”。凡此,可见黄氏父子治《尚书》,一脉相承,自有统绪。
那么黄氏父子的《尚书》学究竟体现了什么特色呢?
首先,黄氏父子治《尚书》讲求小学。黄式三《尚书启幪》以江、王、段、孙四君子之书为依据。江声、王鸣盛、孙星衍之书以搜集汉代经说见长,其中孙星衍的《尚书今古文注疏》费时二十二年,为清代总结性的著作。皮锡瑞《经学通论》以为有志于《尚书》学者当先看孙氏之书,王懿荣甚至为其请立官学。黄式三在书中广采他们的成果,以为自己的蓝本。但是杨树达在《尚书正读序》中曾经揶揄江、王、孙氏之书,以为他们能说全经,却不精于训释。“往往读一篇竟,有如闻异邦人语,但见其唇动,闻其声响,不知其意旨终何在也。”杨氏之意在于指出唯有王念孙父子在训诂、词气方面的研究真正解决了难题,推动了《尚书》学的研究。
读古书当通训诂,审词气,二者如车之两轮,不可或缺。通训诂者,昔人所谓小学也。审词气者,今人所谓文法之学也。汉儒精于训诂而疏于审词气,宋人颇用心于审词气矣,而忽于训诂,读者两慊焉。有清中叶,阮芸台、王怀祖、伯申诸公出,兼能二者,而王氏尤为卓绝。其所为《广雅疏证》,通训诂之事也;《经传释词》,审词气之事也,合二者而为《读书杂志》《经义述闻》。宋元以来,儒者说经校史之作数盈千万,未有能与二书颉颃者,可谓伟矣。
客观地讲,杨氏标举“小学”“词气”之说,亦属创见,但是总体来讲他的看法有失偏颇。《尚书》文字古奥,扞格难通,需要小学的知识加以训释,而王氏父子恰恰精于此学,给读懂《尚书》铺平大道,他们的著作因此成为“津逮”。但是《尚书》的真伪问题、今古文问题,同样纵贯千年,关系甚大。江、王、段、孙诸君“渔猎采伐”,搜集汉学资料,排比编纂,也是精深的学问,对于《尚书》学研究同样必不可少。
杨氏之说尽管可以批评江、王、孙氏之书,却不能用来指责黄氏父子的著述。黄氏父子在书中逢遇今古文问题,多采用段玉裁“独断”之学,在文字辨析上十分合理。深受杨树达推崇的《经义述闻》和《经传释词》,被黄氏父子在书中多次引用,其中《尚书启幪》引《经传释词》达十次之多。更重要的是黄氏父子本身精于训诂、音韵之学,善于运用通假、声训等手段来探求真义。黄式三甚至著有《音韵部略》和《诗音谱略》两部音韵学专著。前面提到的“播”“叛”之释、“昭”“诏”之释、“面”“缅”之释、“教工”解为“效功”皆为黄氏父子熟谙声训的实例。黄氏父子解《大诰》篇之“腆”为“敟”,作“主”讲,“殷小腆”指武庚,遵循的却又是因形求义的训诂方法。《无逸》“治民祗惧,不敢荒宁”,马融注曰:“知民之劳苦,不敢荒废自安也。”大意不差,但是不够精密。黄式三曰:“荒,虚也。不敢空自安也。”词义推衍由实而虚,释“荒”为“虚”,释“宁”为“安”,更为踏实确凿。重视小学,是黄氏父子治《尚书》的首要特色。
其次,黄氏父子重视以礼治《尚书》。礼学功底对于治经尤为重要,不通礼学,则对天子侯国建制、疆域划分、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役财用、冠婚丧祭、服饰膳食、宫室车马、农商医卜、天文律历、工艺制作等问题扞格不通,难得真相,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黄氏父子之学以礼学为专门,经学成就也以礼学居最。他们在治《尚书》时,常以礼制专精之学来治经。《尧典》“五流有宅,五宅三居”一句,郑玄施注:“宅读曰咤,惩刈之器。五咤者,五种之器,谓梏一,桎二,拲三。”过于简略,难明其详。黄式三有案,“《周官·掌囚》云:‘上罪梏拲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王之同族拲,有爵者梏。’是罪者之器有五种也。下罪梏一,中罪桎梏二,上罪梏拲桎三也”。《洛诰》“王宾杀禋咸格”一句,黄式三引黄以周之说析明礼制,“季子以周曰:祼前有禋,禋之言烟,《肆师》所谓‘鬻郁’, 《郁人》所谓‘合鬯’也。《礼记》‘郁合鬯,臭阴达渊泉’即禋事,‘灌以圭璋’即祼事,若燔在祼后”。《顾命》言:“一人冕执戣,立于东垂。一人冕执瞿,立于西垂。”郑玄仅释兵器,“戣、瞿,盖今三锋矛”,至于“东垂”“西垂”,则未加注解。黄式三以礼学知识加一案语,使得方位处所顿时豁然。“东垂,东堂之外边隅,西垂,西堂之外边隅,在阶上也。史书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堂外边隅名垂也。”《皋陶谟》“予观古人之象”一句,郑玄释“会”,释“宗彝”,释“粉米”,释“”,对“黼黻”则不加注释。在通释“三礼”的郑玄看来,“黼黻”乃熟常之物,不必出注,但对普通读者,却需要注解。于是黄式三予以补足,“黼,画斧形,刃白身黑,所谓‘白与黑谓之黼’。黻者,两弓相背,以青黑线比剌之,所谓‘黑与青谓之黻’。郑君注阙不全,补言之,亦郑君义也”。黄式三在这里融会《仪礼·觐礼》《礼记·檀弓》《周礼·司几筵》诸篇郑玄之注,同时统观经传,最后以简练的案语加以注解,颇见功力。《金縢》一篇,历来聚讼纷纭,其中的问题既有文献层面的,也有理解层面的。郑玄说周公是圣人,知道周武王有“九龄之命”,又有“文王与三之期”,知道他不会离世。郑玄未必有意指斥周公为奸贼,但是他的注释容易导致这个结论。周朝礼制规定占卜命龟之事由占人负责,占人占卜之辞与占卜结果都要记载下来,以一年为周期进行考核,从中发现占卜的灵验程度。周公必然明了此项制度。在这种情况下,周公为武王请命,“自以为功”,将祈求天命的材料暂由占人保管,然后由他们打开发现。这种行径与后世的野心家极为相似,“一似始欲秘之,终欲发之”,其用心也显得极为机巧,必然被认为是后世阴谋家的始祖。这个结果是郑玄意想不到的,但是它关系到周公的形象。黄以周在解决这个难题时,就用到了礼学知识。“古者卜筮祝册,本不深秘,故《记》有‘宣祝嘏辞说’之文,《周官·占人》所言自属卜筮常事,而公所纳册,在金縢之匮,国家非有大事不启,岂常例可比,不得援《占人》文以为例。”“公乃自以而为之,非百执事所与间,并非诸史所敢言,则纳册金縢非欲以襮其事。”由此,周公的形象得到维护,《金縢》的经义也得到扶正。
第三,黄氏父子重视以经例治《尚书》。黄氏父子治经,常常以某一线索贯穿全经,归纳总结其中的规律,他们反对随文立论,臆说无边。黄式三于《易》学,集录文字、音训、考据之说,综举升降、互体、卦气、逸象、五行之说,然以象爻合释、彖爻合释、同辞合释诸端探求易例,提纲挈领;于《春秋》学,反对轻驳《左传》凡例,以为“皆乱道也”,作《春秋释》,“爰举其大纲凡例约略言之,为杜氏《释例》证其是,校其失,以此补姜氏之《补义》”;于《尚书》学,虽然随经文施注,择善而从,难以形成一以贯之的经例,但是黄式三在书中还是坚持周密一统。他注解虚词“矧”,基本依据王引之《经传释词》,注解“宁王”,悉作“武王”,虽然多用音训通假,但是绝少辗转相训,这些都表明他追求体统,不喜随文立说。《洛诰》“予惟乙卯朝至于洛师”一节,郑君训“食”为“服田相食”,属于语境义,他以为迁都之事以民食为重,不食之地则不便迁都。黄式三不同意这种随文立说的做法,“经典中食、谷互训,谷谓安享其福禄也。《洪范》‘既富方谷’,谓正人受禄方能安享之也。《论语》‘邦有道谷’,《左传》‘三日馆谷’亦同。谷训善,善训吉,亦一义之引申。此食亦当训谷,谓安享其禄也。善也、吉也,义皆兼之”。黄以周在《洛诰》中首倡“经例”。
不通经例,难以治经。《洛诰》之“来”,为来镐、来洛之通辞,而“往”俱指洛邑,以王在镐立文。旧解“其往”“汝往”,泛指自此以往,不言地;“公定予往”为王时在洛,将退镐,皆不合例。下又言“孺子来相宅”“伻来毖殷”,是王犹在镐也。“戊辰,王在新邑”,王始来洛,何得颠倒说之?“宅”指洛邑,“周”并指镐。“作周匹休”,谓为镐京配美。“作周恭先”“作周孚先”,谓为镐京恭信先导。“伻从于周”,谓伻从镐京。“惟以在周工往新邑”,谓在察镐京臣工而自往洛。“予小子其退,即辟于周,命公后”,谓予终退,即位于镐京,公留洛邑后。旧说“周”多泛指,或说“即辟于周”为即位于洛,既不合例。“命公后”谓命伯禽,义亦不贯。
黄以周以经例解《洛诰》,前后周密,经义显然。其实,从《群经说》涉及《尚书》的三个单篇里面,已经看出他在《尚书》学领域追求精密,推考经例的倾向。《释<尚书>又曰例》以为“惟曰”之“惟”,言“有”也。所谓“惟曰”,“谓人有此言也,谓我尝有此言也”,而“又曰”实际上等于“惟曰”。“自读者屡见惟曰,虽不能言其义,皆习焉而不怪。于诸文云又曰者,纷纷异论。或以为误文,或以为异文,或以为重申前命,或以为叠言是语,是知二五而不知十矣。”《释六气五征》以为医家六气之说,五行家五征说,分道扬镳,但若深究流派,其中自有道理存在,有殊途同归之趋势,不必随意曲解。《释生霸死霸》以为“霸必合朔而后谓之‘既死’,相望而后谓之‘既生’”,“自据当时天象以明朔望,其称名有区别,必非随意错举也”。
第四,黄氏父子治《尚书》讲求会通。会通是一种经学研究的方法,通过博取经传子史的材料,归纳比较,推考验证,得出观点。晚清学者曾总结出经学研究的六条相证之法,“可以经证经,以史证经,以子证经,以汉人文赋证经,以《说文解字》证经,以汉碑证经”。黄氏父子终身徜徉于传统学术,经史子集皆有著述,治学尤重会通。具体到《尚书》学,此特色亦较明显,徐氏提及的六种相证之法,黄氏父子大多用到。前引“谷”“善”之训,黄式三集采《洪范》《左传》《论语》诸经以证己说。在《盘庚》“盘庚作”一句,他引《周易》“神农氏作”“黄帝、尧、舜氏作”,证成己说,反对郑玄“作渡河之具”的注解。同篇“乃有不吉不迪”一句,他引《周礼》《左传》以证“暂”训“偷薄”。此皆以经证经。在《太甲》篇,黄以周肯定太甲居桐确系放废,是伊尹出于不得已的权时之举。他以礼学知识力驳倏放倏迎之说,引《汉书·律历志》证明太甲之放不在二十六月之内,证明《史记》“三年”之说千真万确,不容置疑。“旧说有云《伊训》十二月乙丑为太甲告殡即位改元者,非也。有云太甲不率教,其放废即在元年者,亦非也。有云太甲之放桐宫,复帝位俱在二十六月中者,尤非也。”黄以周此处以礼证《书》,以经证史,经史互证,严密无缝。《五子之歌》一篇,黄以周从王伯厚驳韦昭注谈起,认为启子五观德行不佳多有证据,非《国语》独持异议,韦注也不出于虚妄。在他列举的证据里面有《墨子》《逸周书》《潜夫论》和《汉书·古今人表》。黄以周此处援引诸子,探求经意,扶正史说,纵论真伪,持论不苟。
第五,黄氏父子治《尚书》讲求大旨。黄以恭在为《尚书讲义》作序时,点评了清代《尚书》学的总体状况。“国朝经学之盛超轶前代,而治《尚书》今古文之学者较诸群经更盛。然按字索诂,循文立义,训诂之精博,蔑以加矣,而记载之事迹不无可疑,文义之节奏且有近于杂乱失次者,求之江、王、段、孙诸家之书,鲜有发明。”黄以恭认为像《尚书讲义》这样追踪“疏通知远”精神的著作没有讲遍全经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其实,治《尚书》讲求大旨乃黄氏“一家之学”。黄式三在疏解《皋陶谟》之后,曾对《典》《谟》之义进行概括。
《典》《谟》之义大矣,而其要在用人。以尧之圣,末年四凶用,洪水灾,待舜、禹、稷、契、皋陶诸人进而治。舜承尧,亦咨岳、牧诸人而已。《论语》称“无为而治”,岂非以天子之权在用人,不待亲劳哉?此《典》之大纲也。皋陶曰“迪德”,曰“知人”,于九德之彰尤谆谆焉。禹曰“暨益”,曰“暨稷”,曰“弼德”,曰“举黎献”,曰“立师建长”,与皋陶之“昌言”无不同。末因夔言而作歌,必期明良喜起。《谟》之大纲又如此。然则用舍之得失,否泰之转移也欤?
黄式三通过对《典》《谟》思想的全面把握,归纳提炼出“要在用人”的一贯之道,统率经文。后来黄以周在此篇大旨的理解上与明经公稍有差异,“稽古之为人君者莫圣于尧,而观尧修己治人之道蔽于钦明一言。钦以修己,则百度惟贞;明以治人,则万几无旷。内而文塞之纯一,晏晏之宽容,外而允恭之温和,克让之谦冲,无非钦德之所推暨也。上而同姓之九族亲睦,异姓之百官辨章,下而万邦之协和,黎民之变雍,无非明德之所推暨也。观其羲和之命,析、因、夷、隩,以尽人性;孳尾、希革、毛毨、氄毛,以尽物性;寅、宾、敬、致之钦天;东作、西成之敬时;以赞天地之化育。读《尚书》至是,叹尧德之巍巍荡荡,无以名言,而要以至钦至明得之”。虽然理解有不同,但是黄氏父子治《尚书》重视提纲挈领,推求大旨,却是共同的。“一家之学”,非虚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