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杂文全集(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摘啤酒花【1】

“度假还能有钱拿”,“你在那里逍遥度假,来回路费都挣到了,还能揣着五先令回家”,这是我引用的两个采摘啤酒花的老手的话,从孩提时代起,基本上每个季节他们都会去,对此非常熟悉。事实上采摘啤酒花根本不是什么度假,谈到工资,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工作了。

我不是说采摘啤酒花本身是一件不讨喜的工作。它的工作时间很长,却是很健康的户外工作,任何身强力壮的人都干得来,过程非常简单。那些藤蔓就像爬山虎一样爬得很高,上面结了一串串好像葡萄的啤酒花,吊在竿子上或铁丝网上。采摘工人要做的,就是将藤蔓扯下来,把啤酒花摘到布袋里面,尽量让它们不带枝叶。多刺的茎梗会把采摘工人的手心扎得鲜血直流,在清晨伤口再次开裂之前,这活儿很痛苦。麻烦的事情还有藤虱,它们不仅肆虐啤酒花,还会爬到工人的脖子上,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烦恼了。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聊天抽烟,在大热天里再没有比躲在藤蔓的荫凉下闻着它们苦涩的清香更惬意的事情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清新味道,就像从冷啤的海洋吹来的一股风。要是能够靠这个谋生,那几乎就是最理想的事情了。

不幸的是,这份工作的报酬非常低廉,一个采摘工人一周几乎不可能挣到一英镑,而在1931年这样的多雨年份,只能挣到十五先令。采摘啤酒花算的是计件工资,采摘工人按多少钱一蒲式耳算工钱。在我工作的农场,和肯特郡的大部分农场一样,今年的价格是摘六蒲式耳挣一先令——也就是说,我们每摘一蒲式耳挣两便士。一根长势好的藤大概能摘半蒲式耳的啤酒花,一个熟练的采摘工人十五分钟能摘完一根藤蔓,在完美的情况下,一个采摘老手一周干六十个小时,可以挣到三十先令。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完美的条件并不存在。首先,啤酒花的质量差别很大。在有的藤蔓上,它们大得跟小梨子一样,在有的藤蔓上却跟榛子差不多大小。长势不好的藤蔓和长势好的藤蔓花的时间都一样。藤蔓越长,下面的啤酒花就长得越纠结,通常摘上五根藤蔓都摘不了一蒲式耳。而且,工作老是会出现延误,不是要更换田地,就是下起了雨,每天都会因为这些事情耽误一两个小时,而这些损失的时间是没有报酬的。最后,最大的损失原因是不公的计量。啤酒花被放在标准尺寸的蒲式耳筐子里,但必须记住的是,啤酒花可不像苹果或土豆,说是一蒲式耳就是一蒲式耳,没得争辩。啤酒花软绵绵的就像海绵一样,计量员把一蒲式耳的啤酒花压成一夸脱是很容易的事情。采摘工人们总是高唱着:

当他过来计量时,

从来不知道收手,

哎,哎,放进袋子里,

装了满满的一袋!

啤酒花从布袋里被装到大麻袋里,这些大麻袋装满时的重量是一英担,一个人就搬得动。但在计量员奉命要“把它们弄重点”的时候,经常要两个人才能搬得动满满一口麻袋。

就是在这样的工作条件下,我和一个朋友今年九月每周大约挣九个先令。我们是新手,但有经验的采摘工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组里最棒的采摘工人是一户吉卜赛人,五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在整个营地里也堪称拔尖儿的。这些人每天在啤酒花田里干十个小时,三个星期总共挣了十英镑。不算那个孩子在内(虽然事实上田里的孩子都会帮忙),平均算起来每个人每星期挣十三先令又四便士。附近有很多农场给的价格是八或九蒲式耳一先令,在那里一星期很难挣到十二先令。除了报酬低廉之外,采摘工人只能忍受让他们实际上沦为奴隶的规矩。比方说,有一条规矩赋予了农场主以任何理由解雇工人的权力,而且还能克扣他们四分之一的收入,而如果工人们自己辞职的话,工钱也会被克扣。难怪那些居无定所的短工中大部分人一年工作十个月还是得在“托比”【2】流浪,在失业的时候只能到流浪汉收容所睡觉。

至于采摘工人的居住条件,现在有一大帮政府官员在进行监督,因此应该要比原来好一些,而原来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实在难以想象,因为现在普通工人的茅屋比马厩还要糟糕。(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在我们农场,专门给已婚夫妇住的最好的地方就是马厩。)我和我的朋友,还有另外两个人,睡在一间十尺见方的小茅屋里,有两扇不透光的窗户和六个破洞,既透风又透雨,而且除了一堆稻草之外就没有别的家具了。厕所在两百码外的地方,水龙头的距离也一样远。有的茅屋不得不睡八个人,不过这样一来倒是暖和了一些。九月的夜晚没有被单只有一口破麻袋盖在身上时实在冷得难受。当然,露营生活的种种不适这里都有,但谈不上特别辛苦,当我们不在工作或睡觉时,我们不是在挑水就是在用潮湿的树枝准备生一堆火。

我想大家都会同意这样的报酬和待遇确实很艰苦,但奇怪的是,采摘工人从来不会短缺,而且同样一帮人年复一年地回啤酒花田干活。能让这个行业继续下去的,或许是因为虽然报酬很低,而且生活很不舒服,但伦敦人很享受到乡村的旅途,当采摘季节结束时,采摘工人们由衷地高兴能回到伦敦,不用睡稻草堆,可以花一便士买煤,而不是收集柴火,而且伍尔沃斯超市就在街头。然而,等到工作结束时,采摘啤酒花成了很好玩的事情。在采摘工人们的脑海中它就像在度假一样,虽然他们一直在辛苦地工作,到最后还得赔上自己的钱。除此之外,计件工资的体系掩盖了报酬的低廉,因为“六蒲式耳一先令”听起来要比“一星期十五先令”多得多。而十年前是美好的时光,那时候啤酒花很贵,农场主给的工钱是一蒲式耳六便士。这就让“口袋里揣着五英镑回家”这一传闻经久不衰。不管怎样,无论是什么原因,要找到工人干活根本不难,因此,你不应该对啤酒花田的艰苦条件有太多抱怨。但如果你把报酬与待遇和所干的活儿相比较,一个采摘工人要比一个人肉三明治招牌工人【3】还要悲惨。

【注释】

【1】刊于1931年10月17日《新政治家与国家报》。

【2】原注:“托比”就是“道路”之意(因此“高托比”的意思是“高速公路”)。

【3】指在身体的前后挂着商家招牌招徕生意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