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杂文全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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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绞刑【1】

这里是缅甸,一个雨季湿漉漉的早晨。一盏惨淡的灯光就像黄色的锡箔,越过高墙斜照着监狱的庭院。我们等候在死刑囚犯的牢房外面。那些牢房是一排小屋,前门有两道栅栏,就像囚禁动物的小牢笼。每间牢房面积约为十英尺乘十英尺,里面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壶用来喝的水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在几间牢房里,棕色皮肤的囚犯静静地倚坐在靠里的栅栏边,身上裹着毛毯。他们都是死刑犯,再过一两个星期就会被处决。

一个囚犯被押出牢房。他是个印度人,身材孱弱瘦小,剃了光头,眼睛浑浊不堪。他长着浓密的虬髯,与他的身材很不相称,看上去就像滑稽电影里小丑的胡须。六个高大的印度狱卒正看守着他,准备将他送上绞刑台。两个狱卒站立着,端着上好了刺刀的步枪,另外四个人给他戴上手铐,将一条铁链穿过手铐,然后系在他们的腰带上,再将他的双手紧紧绑在身体两侧。他们挨他很近,一直小心翼翼地把手按在他身上,似乎想确保他不会逃跑。他们的动作就像在处理活鱼一样,担心那条鱼会挣扎跳回水里。但他站在那儿,没有挣扎反抗,垂着双手任由绳子捆绑,似乎他根本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八点的钟声响了,从远处的兵营传来军号声,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气若游丝。典狱长没有和我们站在一起,正拿着手杖阴郁地戳着沙砾,听到军号声就抬起头来。他是个军医,蓄着花白的牙刷式胡须,语气粗暴而生硬。“看在上帝的分上,动作快点,弗朗西斯。”他不耐烦地说道,“这个囚犯应该已经被处决了。你们还没准备好吗?”

那几个狱卒的头儿弗朗西斯是个胖胖的达罗毗荼人,穿着白色的制服,戴着金边眼镜。他挥舞着皮肤黝黑的手,“好了,长官,好了,长官。”他嘟囔着说,“一切都准备好了。绞刑吏在等着呢。我们可以出发了。”

“好吧,赶快出发。得把这件事处理完囚犯们才能有饭吃。”

我们朝绞刑台走去。两个狱卒扛着枪走在囚犯身边,另外两个狱卒紧紧地挨在囚犯身边,扶着他的胳膊和肩膀,像在推搡他,又像在扶稳他。法警和其他人跟在后面。刚走出十码远,突然间,不是收到什么命令,也不是听到什么警报,队伍就停住了。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只狗,天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跑到庭院里来了。它在我们身边蹦来跳去,高声吠叫着,全身晃个不停,看到这么多人在一起似乎高兴坏了。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狗,是艾尔谷犬和本地土狗的杂种。它在我们身边蹦跶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下朝那个囚犯扑去,跳起来想舔他的脸,我们没有一个人能阻止它。大家吓得待在那儿,根本不敢去把那只狗给抓起来。

“谁把这该死的畜生放进来的?”典狱长生气地说道,“来人啊,给我抓住它!”

一个狱卒从押送队里走了出来,笨拙地追着那只狗,但它轻巧地跳来跳去,不让他逮到,似乎把发生的一切都当成了游戏。一个年轻的欧亚混血狱卒拾起几块石头,想把那只狗给吓跑。但那只狗躲过去了,又跟在我们后面。监狱的墙壁间回荡着它的叫声。那个囚犯在两个狱卒的押送下,冷漠地看着这一幕,似乎这只是绞刑的又一道正式手续。好几分钟过去后那只狗总算被逮住了。然后我们把我的手帕穿过那只狗的项圈,立刻动身出发,那只狗仍然在挣扎呜咽着。

离绞刑台大约四十码处,我看着那个死囚赤裸的棕色脊背在我面前走动着。他的双手被绑了起来,走起路来很别扭,但走得很稳当,步履一起一伏的——有的印度人从未伸直过膝盖走路。每走一步他的肌肉都会收紧放松,头发上下飞舞,湿漉漉的砂石地上留下一排脚印。有一回,虽然左右两边肩膀都被狱卒紧紧抓住,他依然朝旁边轻轻一绕,避开了路上的一个水潭。

这真是有趣,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处决一个健康的、有知觉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我看到这个囚犯闪到一边避开那个水潭时,我才意识到将一条大好生命在其全盛的时候人为地中断是多么诡异的事情,而且这是不义之举,却又无法以言语加以表达。这个人并不是垂死之人,他和我们一样活得好好的。他全身上下的器官都正在运作,肠子正在吸收食物,皮肤正在新陈代谢,指甲正在生长,组织正在形成——所有的一切都在以神圣而神秘的方式在运作。当他踏上绞刑台时,当他在十分之一秒内从空中坠落时,他的指甲仍会在生长。他的眼睛看得到黄色的沙砾和灰色的墙壁,他的大脑还能记忆、预测和推理,甚至知道得避开水潭。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人,我们正在一起走路,我们所看见的,所听到的,所感受到的,所理解到的,都是同一个世界。再过两分钟,突然间啪的一声,我们中的一个就死了——少了一个心灵,少了一个世界。

绞刑台在小院子里,与监狱的大操场隔离开来,里面长满了高大多刺的杂草。它是用砖砌的,像一间有三面墙的小房子,上面铺着木板,高处有两根横梁和一根桁架,上面挂着绞绳。绞刑吏是个头发花白的罪犯,穿着白色的囚服,正在绞刑台旁边等候着。我们一进去他就谄媚地点头哈腰朝我们打招呼。弗朗西斯一声令下,两个狱卒更用力地抓紧囚犯,半推半拉地将他引到绞刑台上,让他笨拙地登上梯子。然后,绞刑吏爬了上去,把绳子套在囚犯的脖子上。

我们站在五码外的地方等候着。那几个狱卒围着绞刑台站成一圈。然后,绳结打好了,那个死囚开始叫嚷,向自己的神明祈祷。叫声很高亢,不停地重复着:“罗摩!【2】罗摩!罗摩!罗摩!”不像求救的喊叫声那样急促或恐惧,而是不慌不忙,很有节奏感,几乎就像教堂的钟鸣。那只狗呜咽着回应他的叫喊声。绞刑吏仍然站在绞刑台上,拿出一个小小的像面粉袋那样的棉布袋子,套住那个囚犯的脸。虽然他的声音被棉布袋罩住,显得闷声闷气的,但仍一直在喊着:“罗摩!罗摩!罗摩!罗摩!”

绞刑吏爬了下来,稳稳地站在那儿,握紧了拉杆。几分钟似乎过去了,那个囚犯仍在闷声闷气地嚷着:“罗摩!罗摩!罗摩!”一刻也没有停歇。典狱长的头耷拉在胸口,慢慢地用手杖捅着地面,或许他在计算那个囚犯叫了多少声,或许那个犯人可以叫上个五十声或一百声。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那些印度人面如死灰,看上去像发霉的咖啡豆,有一两个人的刺刀在颤个不停。我们看着绞刑台上那个脖子套着绳子、头上罩着麻袋的囚犯,听着他的叫嚷声,每喊一声就能让生命多延续一秒钟。我们每个人的想法都一样:“喔,快点把他处决了,把事情干完,让这讨厌的声音结束吧!”

突然典狱长下定了主意。他抬起头,迅速地挥舞着手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用印度语喊了一句:“动手!”

啪的一声过后是一片死寂。那个死囚不见了,那条绳子扭成一团。我松开那只狗,它立刻朝绞刑架的后面跑去,但跑到那儿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吠了几声,然后躲进了庭院的一个角落里,站在杂草中间,惊恐地看着我们。我们绕到绞刑台后面检视那个死囚的尸体。他吊在那儿,脚趾直指下方,慢悠悠地旋转着,就像一具石像一样了无生机。

典狱长伸出手杖,捅了捅那具赤裸的尸体,它轻轻地摆动了一下。“搞定了。”典狱长说道。他从绞刑架下面走了出来,长长吐了一口气。突然间那副阴郁的表情一扫而空。他瞄了一眼手表,“八点零八分,好了,早上的行刑结束了,感谢上帝。”

狱卒们卸下刺刀,列队离开了。那只狗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刚才在胡闹,灰溜溜地跟在他们后面。我们离开安置绞刑台的院子,经过那些关押死刑犯的牢房,走进监狱宽阔的中央大院。那些罪犯在配备着警棍的狱卒们的命令下,已经在领取早餐了。他们蹲坐成长长几排队伍,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锡盆。两个狱卒抬着米桶绕场分发米饭。看完绞刑后,这一幕看上去是那么温馨祥和。囚犯处决完毕,我们都觉得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每个人心里都萌发了想唱歌、想跑步、想嗤嗤偷笑的冲动。一下子大家都高高兴兴地聊起了天。

走在我身边的那个欧亚混血的小青年朝我们来时走的路点了点头,露出洞悉内情的微笑:“您知道吗,长官,我们的朋友(他指的是那个死囚)听说他的上诉被驳回时,在牢房里吓得尿了一地。来根烟吧,长官。您不觉得我这个新的银烟盒很漂亮吗,长官?地摊上买到的,两卢布八亚那。这可是经典的欧洲款式。”

几个人大笑起来——至于笑什么,似乎没有人知道。

弗朗西斯走在典狱长身边,喋喋不休地说道:“长官,一切都搞定了,干得真是漂亮。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啪的一声!平时可不是这样子的——噢,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有时候医生得走到绞刑架下,拉扯死囚的腿确保他真的死掉了。真是太糟糕了!”

“还在扭动着,是吧?那真是糟糕。”典狱长应了一句。

“哎,长官,当犯人不听话的时候情况就更糟了!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押解囚犯时,他死命地抓住牢房的栅栏。你可能不会相信,长官,我们得出动六个狱卒把他拽出来,每三个人扯他的一条腿。我们对他晓之以理,‘亲爱的伙计,’我们说道,‘想想你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和痛苦!’但他就是不肯听!哎,他真是个麻烦鬼!”

我发现自己笑得很大声。每个人都在笑,连典狱长也宽容地咧着嘴在笑。“大伙儿都出来喝一杯。”他和气地说道,“我车里有一瓶威士忌。我们把它喝掉吧。”

我们穿过监狱巍峨的双重门,走到路上。“扯他的腿!”一个缅甸法警突然叫嚷着,然后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们又开始大笑起来。这个时候弗朗西斯那个故事似乎有趣极了。我们一起喝酒,欧洲人和本地人相处甚欢。那个死人就在一百码开外的地方。

【注释】

【1】刊于1931年8月《艾德菲月刊》。

【2】罗摩(Rama),全名为罗摩占陀罗(Ramachandra),在印度教中是大神毗湿奴(Vishnu)的第七世化身,是完人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