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得知露儿死讯,新三郎悲戚不休,无心正事,直挨过好些时日,心境方才稍许平复。他为露儿刻了块灵牌,置于佛坛,日日上香,奉馔,诵经不止。尽管如此,露儿的音容笑貌仍时时萦绕于新三郎心间,难以淡去。
岁月寂寥,日复一日,新三郎始终形影相吊。如此,终于迎来了七月十三的盂兰盆节。唯有此时,新三郎方才将家中上下装点得一派缤纷,为了筹备祭礼,在自家门楣挂起迎接亡魂、供奉死者的盆灯笼,又在大门外燃起了盏盏小灯。
是夜,天幕澄澈,一轮皓月当空而悬。四下寂寂无风,空气中有种异样的闷湿。新三郎换上浴衣,来到檐廊下纳凉,忆及过往种种,不由得愁思万千,疑幻疑真,悲从中来。他强自振作,挥着团扇,焚起艾草驱赶蚊蚋。本来平日这附近便僻静少人,此刻周遭更是一片阒然无声。耳中所闻,唯有远处溪流潺潺的水音与群虫的啾鸣……
谁知静夜之中,却忽有木屐之声隐隐传来,喀哒喀哒,步履轻盈,向附近的水田渐渐趋近,自庭院的篱笆外一路走过。
新三郎心中惊诧,忙站起身来,踮脚向对面篱笆处张望,见有女子二人——一女貌似丫鬟,手中打着精巧的牡丹灯笼;另一位则身姿窈窕,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身着以秋草纹样织就的振袖和服。新三郎正思忖不知来者何人,却见女子们一同回身向他望来——竟是本已过世的露儿与阿米!
二女见到新三郎,齐齐停住脚步,口中惊呼:“啊,这不是……荻原大人吗!”
新三郎闻言也急忙向那丫鬟唤道:“阿米!莫非是阿米姑娘?不错正是!”
“荻原大人!”阿米看来心中极为震惊:“没想到,此生还能有幸再次见到您……小女子听说大人您已故世。”
“此话着实诧异。”新三郎高声道,“倒是在下听闻您与小姐已不在人世。”
“啊!可恶,怎么竟有如此不吉的流言蜚语,究竟是何处何人这样嚼舌……”
“不管怎样,站在外面不便叙话,”新三郎终于松了口气,“院子栅门未闭,两位快请进来。”
待二女入得屋内,行礼完毕,新三郎款让其落了座,方道:“许久疏于问候,还望二位原谅。事情乃是这样的,一月余前太医志丈前来探病,告知了在下露儿小姐与阿米姑娘病故的消息。”
“如此说来,”阿米脸色一变,愠然不悦道,“志丈那厮实在可恶!正是他向我二人编派说荻原大人已经去世。却原来都是那老贼的诡计。恕小女子直言,大人您心地太过良善,那老狐狸若想欺骗于您,实在是轻而易举。或许小姐对您思慕过切,不慎将心意流露于言谈之间,传进了其父平左卫门大人耳中也未可知。想来定是小姐的后母阿国为了拆散您二人,向那太医密授机宜,指使他向您传话,说我与小姐都已死去的。小姐闻悉大人您已不在人世,哀绝之中誓要削发为尼,任奴家左右规劝都心意已决,不肯罢休。奴家只得说:‘若是果真一心为尼,削发与否,又何需在意’,小姐这才打消了出家的念头。那之后,平左卫门大人却忽而下令要为小姐招婿,小姐不从,于是饭岛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前后种种,还不都是那阿国从中挑唆。所以,我跟小姐才被赶出了别院,现如今隐居在谷中三崎一带的某间小屋里,仅落一檐片瓦遮风挡雨。有些微不足道的隐情,也向外间瞒了下来。再之后,小姐便不分晨昏,终日念佛。因今日是盂兰盆节的第十三日,方说到寺里去进香参拜,但一路耽搁,天色已晚才踏上回途,谁承想,竟隔着院墙见到了您。”
“真乃不可思议。”新三郎不由慨叹道,“种种经历,恍如一场大梦。在下也在家中立了牌位,上刻小姐芳名,每日于灵牌前念佛三昧呢。请看……”说着,伸手指向了供奉先祖牌位的灵棚。
“能够蒙您如此惦念,想必小姐心中也欣喜不已吧。”阿米微笑转身向露儿望去。然而,露儿在两人谈话途中,却始终以袖掩面,仿佛怕羞似的不发一语。
“我家小姐常说:若是为了荻原大人,哪怕被父亲永生永世逐出家门,不,哪怕受尽责罚,也在所不惜……大人,既然话已至此,不如今夜就将小姐留在府上,您看如何?”
新三郎大喜过望,脸上血色顿失,颤声道:“这正是在下所求。不过,你我言谈还需小声些才好,因隔邻住着一位相面先生,名叫白翁堂勇斋,为人颇为多事,闲言碎嘴实在叫人生厌。今夜之事,不想被他听去。”
于是,二女当晚便留宿在新三郎家中,又不待天光放亮,便起身离去。接下来的第二晚、第三晚……连续七夜,无论风雨,皆赶在同一刻依时而至。新三郎对露儿一日比一日爱之深切,两人之间为情链所系,那份执着,较之铁锁犹更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