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荒诡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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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就在林从熙陷入绝望之际,冷寒铁一行也陷入困境。林从熙被狐蝠拖拽着掉入深渊时,临了发出“啊”的惨叫声,这惨叫声令冷寒铁等人警醒。唐翼急忙将唯一的手电筒打开了。然而令众人深觉怪异的是,手电筒的光芒竟然被无边的黑暗给吸收了,只可以照亮数米之遥。在岩洞的尽头,仿佛潜伏着一条巨蛇,张开着大口,将所有进入它领域之内的东西——包括光线,全都一口吞下。只有林从熙的“哇哇”叫声在空中久久回荡着,但也渐渐杳渺而去,最终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花染尘对于声音最为敏感,很快感觉到林从熙声音传播得不对劲,脸色大变,“这前方是个深洞,大家小心,千万不要掉落进去!”

冷寒铁也察觉到几分不对,急忙喝令道:“大家不要继续往前,然后依次拽着前面的人,不要妄动,不要掉队。”

就在这时,有几只狐蝠卷起千层臭,朝着冷寒铁等人呼啸而来。冷寒铁不得不重新舞动起手中的衣裳,想要将它们驱散开,不料站在前面的巴库勒一时配合不到,没有及时地弯下腰,于是冷寒铁旋转开的衣裳就像一记闷棍打在他身上,把他打得一个踉跄。巴库勒失去了一条手臂,虽然经历了许多天的休养,已渐渐恢复,但终究比其他人的平衡感要欠缺些。这一个踉跄之后,整个人径自栽向地面。

跟在他后面的是王微奕。他在黑暗中感觉到巴库勒的身体侧倚,急忙伸手用力拽住。无奈巴库勒的身材比他高大得多,而且他们脚下踩着的是黏腻的蝙蝠粪便。如此一来,王微奕非但没有稳住巴库勒,反倒被他拽得身形往前一冲,撞到巴库勒的背上。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般,跟在王微奕身后的冷寒铁也被带动得身形晃动,手中的衣裳垂了下来,再也无法抵挡身后狐蝠的袭击。

狐蝠尖锐的长嘴狠狠地啄在冷寒铁等人的脖子、胳膊处。冷寒铁等特工皮糙肉厚,尚不觉得有多疼,可是花染尘本是弱柳之质,且对于蝙蝠这等丑陋的动物天生就有一种惧怕感,被它啄了一下后,惊得花容失色,忍不住尖声嘶叫起来。冷寒铁出于英雄救美之心,回身护她,不料脚底一滑,反倒拖着花染尘一起朝着旁边跌去。他猛地想起林从熙用生命换来的警示,离他们不远处乃是处深渊,于是急忙抖动手腕,藏于袖中的飞索如一道闪电般地掠出。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飞索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根本找不到可以攀附的地方,于是空转了回来,不巧又缠绕到了巴库勒的身上。

黑暗之中,巴库勒陡然被一个冰冷的、细长的东西缠绕上,也不辨其究竟为何物,心底一寒,下意识地想要摆脱它,于是急忙将身体一抖,往前一窜。这一窜,却跌了个空,整个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急遽地往下坠去——在众人的前方,乃是另外一个大洞!

巴库勒的这一跌,将其他人全都一并拽了下去:他的身后拽着王微奕,身上缠着的飞索的另外一头连着冷寒铁,冷寒铁的手上拖着花染尘,身后还牵着陈枕流,陈枕流的后边则有楚天开与唐翼护翼。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个人如同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曳着,跌入了一个巨大的、未知的空间里。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只能感觉整个身体在飞快地下滑,仿佛置身于一个超长的滑梯上,每个人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空旷的空间里不时地传来人肉撞在石壁上的可怕声音,以及王微奕等人的叫疼声。这是一段炼狱般的历程。除了肉体的疼痛,更折磨人的是对未知空间的恐惧感。就如同对于死囚犯,最为折磨的不是最后一刀或者一颗子弹,而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感。所以绝大部分的死囚犯被押往刑场时,腿都是软的,至于尿裤子、拉屎在裤裆里都是常有的事,哪怕这些人生前是胆大妄为的凶徒。而人类之所以恐惧死亡,是因为对死后世界的未知。因为恐惧死亡,所以有时候甚至会期望着死亡快点到来,以至于有部分人会将押赴刑场视为一种解脱。

对于冷寒铁等人来说,解脱在于——他们掉到底了。这条深不见底的斜坡尽头是条暗河。准确地说,斜坡的出口就隐藏在暗河之下。所以冷寒铁等人直接滚入河中。每个人在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情况下,骤然感觉有冰冷的河水灌入肺中。有的人一口气缓不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尽管斜坡起了一定的缓冲作用,不似从高处直接坠下那般难受,而且冷寒铁受训过,在滚落的时候抱膝护头,仍然被摔得气血翻涌。他将一口浊气憋于胸中,然后急忙蹬腿离开斜坡出口,避免被后面高速滚落下来的其他人砸中。不过他还是迟了一步,有一个人狠狠地砸中在他的后背,让他的眼前一黑,嗓眼间一甜,肺中的那股气顿时喷涌而出,卷起一阵小小的水花,呛入鼻孔中,搅乱了他的内在呼吸,让他险些想要张嘴去呼吸。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住气息,拽住身后的人,浮出水面,再斜着向里游去。

砸中他的正是花染尘。她在先前的跌滚中已经昏迷。若不是刚好砸中冷寒铁的背部,恐怕就要活活淹死在水中。

在刚才的那般滚落之下,昏迷过去的肯定不止花染尘一人。冷寒铁深知眼前的情形危急,可是却苦于分身乏术。这是条真正的暗河,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而且水流湍急,暗河的两侧都是高耸、光滑的石壁,让人没有一个落足点。冷寒铁一手划水,一手带着花染尘,又要防止她在昏迷的状态下不慎将口鼻浸入水中,根本没有能力去顾及其他人。他只能竭尽全力地顺水而下,希冀可以寻得一块礁石,或者一块浅滩,将花染尘放下,再转身前去搭救其他人。

可是他带着花染尘一起漂流没有多远,就突然间感觉到流经身边的水流变得不对,不仅速度明显加快,而且带着旋涡,水底下生出一股吸力拽着他往下沉去。他心头一凛:这暗河之下有个出口,不知有多深,通往何处,人一旦被卷入其中,恐怕就算不会粉身碎骨,也会被强烈的水流活活呛死。于是他急忙反手划水,同时将腿蹬动在石壁上,让自己远离旋涡的中心。

就在这时,他的手边碰到了一个僵硬的身体。他以为是王微奕等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同时大喝道:“注意,前面有旋涡,后撤!”然而在入手之际,他很快感觉不对:时值初夏,他们每个人穿的都是长袖便服,可是他抓到的却是厚厚的呢子布料,并且黏黏腻腻的,如同泥土,一抓即烂,很显然是穿着有些年头了。他心头一惊:难道这暗河中有其他人?随即他就发现新的不对劲:来人顺着河流漂流直下,很快被卷入旋涡之中,可是他似乎没有任何挣扎。冷寒铁感觉不到水流有被打破的任何迹象。来人就像一根木头一般掉入水底暗洞中,丝毫没有求生的欲望。冷寒铁认定那是一个死人!

可是河流里怎么会有尸体呢?而且从大衣的腐朽程度来看,他应该浸泡在水中并不久,否则衣服很快就会被水流冲刷掉,所以他更似是在陆地上死亡了许多年,然后刚刚被流水冲进来。

一个念头掠过冷寒铁的脑海中:难道他是因为我们的掉入而被冲来的吗?如果是的话,那么说明他们掉落的洞穴极有可能不是天然的,而是人工造就,暗藏机关的。但如果这个猜想属实的话,那就说明一件事:早在他们之前,就有人曾进入这个洞穴中!

就在他大脑快速转动之时,很快就又发现:从暗河中流落下来的尸体绝非一两具,而至少有上百具!这些尸体漂浮在暗河中,悄无声息,只是被水流拽着浮浮沉沉,不时地有手脚碰到冷寒铁。所幸四周一片黑暗,要不这一幕将会将胆小之人活活吓疯。

饶是冷寒铁胆大过人,也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上百具的尸体,就像是流水席上的菜肴一般,不停地被输送上来,最终被黑暗深处那个旋涡吞没。仿佛他们的存在,就是成为这个山洞的祭品,用于填饱这座山洞里的贪婪之神。冷寒铁想不通,怎么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具尸体?他们又为什么会将性命抛掷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从第一个死者身上的布料来看,他应该是有一定身份的人,甚至不排除是名军官。因为在战争年代,呢子布料很难得,拥有一件呢子大衣算是件挺有面子的事,基本上都是有钱人家或者军官的专属品。

冷寒铁的心头洋溢着一股冲动,很想点燃一根火柴,看清眼前死者的模样,进而推断他们的身份。然而他却腾不出第三只手来。那些川流不息漂流而下的尸体,就像是在地狱边缘挣扎哭号的鬼魂,举着双手,想要抓住一些可供握取的东西,让自己不至于坠入地狱的滔滔冥河中。即便冷寒铁将自己的身体竭力地贴在河壁上,可仍然不时会被尸体的手脚勾住。他只好一手拽着始终昏迷不醒的花染尘,一手将靠近身侧的尸体拨开,以免他们将自己一并拽进地狱中。

就在这时,一条空荡荡的袖子拂过冷寒铁的手腕,让他的心底陡然一惊。他急忙伸手挽去,落入手中的是一只脚踝。他用力一扯,来人越过河流的水势,来到他的身边。他微微颤抖地伸出手,试探着对方的左手,同时低低叫唤道:“巴库勒?”

他的声音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过他已经从对方的衣服质地,缺失的左手以及略微僵硬的躯体上辨明,对方正是巴库勒!那个熊腰虎背、赤胆忠心的巴库勒!那个曾随他出生入死,手刃无数日军的巴库勒!那一个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跳入寒潭与蛟龙殊死搏斗的巴库勒!那个当年拼死拯救失忆发狂的他,险些被他杀死,也险些被炸死的巴库勒!巴库勒没有死于日寇的屠刀下,也从剧毒的帝姬花攻击下死里逃生,并跟随着冷寒铁等人一起闯过杀机重重的西青林,最终却死在了这条冰冷的暗河中!

先前从蝙蝠洞中跌落下来时,巴库勒是第一个摔下来的,成了他人的“肉垫子”,最重要的是他的手臂被冷寒铁的飞索缠住,又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于是身体在斜坡中翻滚了几下。虽然摆脱了飞索,但却失去平衡,头朝下地栽了下来,狠狠地撞到石壁上,顿时昏迷过去。于是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在斜道里左跌右撞,撞得头破血流,最后落入水中。冰冷的暗河对于深度昏迷、毫无意识的巴库勒而言,无异于就是一条死亡之河!

一股巨大的悲怆感如同猛兽一般,将冷寒铁紧紧地按在石壁上,全身僵硬,动弹不得。有一朵云在他的心中渐渐升起,堵在他的嗓子眼,让他呼吸艰涩,并且丧失了话语与思考的能力。他只是紧紧地拽着那一个空荡荡的袖口,生怕一松手,就永远无法再见到这位最亲密的战友。巴库勒是他的手下,屡次被他救起,也救过他的命。他们的血肉早就融成了一体,他们的生命就像是两株紧密相连的树,有着各自的天空,然而根却在泥土底下交错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曾经,冷寒铁发誓要将每一名队友活着带离神农架,让他们看到明天的朝阳,可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巴库勒的身体沉在这片冰冷的水域中,直至比河水更加冰冷。

终于有泪水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借着黑暗的掩护,他可以将内心深处的悲伤与脆弱释放。他的肩膀微微地抽动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可以将那在心底盘旋的悲伤一点一点地逼迫出体外。可是悲伤就像是失去屏障的水流,任他左扑右挡,也无法将它们驱逐出去,直至花染尘虚弱的声音如同鲧禹治水中所用的息壤一般,拔地而起,将水流困于其中,“冷长官,是你吗?”

冷寒铁的身躯陡然震颤了下,所有的悲伤戛然而止。他沉默了会儿,平静道:“是我。染尘姑娘,你醒了?”

花染尘长出了一口气,“是你就好。冷长官,我们现在在哪儿?是在地狱的冥河中吗?”

冷寒铁苦涩道:“地狱……不是,我们尚在人间,在那个蝙蝠洞之下。”

黑暗像把油漆刷,可以将人的羞涩与不安全都掩盖掉,于是人也就不惮露出底色来。花染尘幽幽地道:“其实我不在乎是不是在地狱,我只在乎你有没有跟我在一起……”

若是在平常里,花染尘的这一番暗示性的告白会让冷寒铁心跳微微加速,可如今,被困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暗河中,陪在身边的是亲密战友的遗体,而其他的队友下落不明,再加上不时撞上的不明尸体,冷寒铁半点风花雪月的心情都没有。他不无好气地说:“染尘姑娘,你现在最好集中下精力,想想看我们怎么逃出去,否则这里真的可能会变成地狱。”

花染尘咬着冻得乌青的嘴唇,如蚊蚋般地小声道:“我明白了。”忽然间她惊恐地叫起来:“水里的是什么东西?”

冷寒铁的心情被她搅得一团糟,“死人,不会咬你的啦。你就当作是鱼儿好了。”

花染尘不自觉地攥紧了下冷寒铁的衣袖,随即又松开了,无声地叹息了下,竭力驱赶走盘绕在心头的恐惧感,凝聚起残余的精力,侧耳倾听了片刻,道:“冷长官,我听到两处都是水流从高处坠落的声音。”

冷寒铁怔了下,“两处?什么意思?”

花染尘道:“不知道冷长官你是否记得我们在进来之前,我曾说起过听到这底下有瀑布般的声音?如今我听得清楚,它应该就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前方。而在我们的旁边则是另外一道瀑布,只是它的声音低沉得多,应该是个溶洞,流水从这里倾泻下去。从水流坠落的声音来看,深不可测。”

冷寒铁暗吸了口气,倘若刚才他在河中不是及时警醒,拼尽全力撤身,恐怕会被卷入旋涡中,那就只有摔个粉身碎骨的命运了。

花染尘微微点了下头,询问道:“冷长官,那你说我们现在该往何处行走?”

冷寒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往上游走。”

花染尘认可冷寒铁的意见,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地问道:“王教授他们呢?”

冷寒铁的心口不由得一痛,“失散了。现在只有我们三人在一起。”

“三人?”花染尘惊疑地道:“还有一人是谁?”

冷寒铁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如此就可以关上悲伤的源头,“是巴库勒。他死了。”

花染尘惊呼了一声,随即就沉默下来,许久之后问:“是因为救我吗?”

冷寒铁怔了下,“与你无关。你为何会这么想?”

花染尘犹豫了下,如实相告:“我以为巴长官是为救我而不幸遇难,所以刚才你才那般对我……”

冷寒铁刹地明白了她的心意,苦涩道:“我刚才只是一时心情不好,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无礼的。”

花染尘温柔地道:“我没事,冷长官你不必介怀。巴长官遇难,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也让人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冷长官你也想开点吧。”

冷寒铁长出了口气,感觉上流的尸体渐渐稀少,估摸着如果往上游走,应该不会再撞到尸体,于是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花染尘迟疑地道:“那巴长官呢?我们带着他一起走吗?”

酸涩如同那被风推动的气球,在冷寒铁的心间漂浮不定,最后再“砰”的一声炸裂开,扯动一阵疼。他缓缓地松开一直拽着的巴库勒的衣袖,在黑暗中感受着他僵硬的躯体顺流直下,最终被巨大的旋涡所吞没,心里亦随之一空,仿佛灵魂被独角兽咬了一口。

花染尘仿佛感知到他的动作与心意,默默地伸出手,握住冷寒铁冰冷的手,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背,一语不发,只在温柔的动作中将自己的关切与安慰静静传达。

冷寒铁感激地捏了捏她的手背道:“走吧。”

说是走,实际上是“漂浮”。暗河不知是从何处接蓄的水,水量惊人,有近十米宽,约四五米深。冷寒铁先前是将脚踩在石壁的一个微凸处,定住身体,并拉扯住花染尘,如今要返回上游,就只能踩水而行。

花染尘识水,但水性一般。于是两个人就如同情侣一般手挽着手,再分别用单手划水。水流湍急,并且需要躲避不时被水流冲下的尸体,因此只能尽量贴着河岸石壁而行,速度有限。

划行了大概百余米,冷寒铁的指尖突然触及一个柔软的身体,不由地如被电流击中了一般,身体瞬间僵硬住,下意识地想要反手拔出插于靴子间的匕首。这暗河里漂浮着众多来历不明的尸体,却骤然之间出现了一个活体,这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冷寒铁的第一反应是死尸活过来了?

所幸被他抓到的对象惊恐更甚,尖锐地大喊出来,“鬼啊……”接着传来“扑通”一声落水的声音。听到声音,冷寒铁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他伸出手,一把将对方抓住,压低了声音道:“陈博士?”

像只壁虎一般贴于暗河石壁的正是王微奕的博士学生陈枕流。听到冷寒铁的声音,陈枕流就像是绝望中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激动无比,“天哪,是冷长官你吗?总算等到你了!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鬼道一般的河里。我吓都快吓死了。你来了就好,我就有希望了……”说到最后,他哽咽了。可见先前他独自漂流在这暗河之中,心中有多煎熬。

冷寒铁找到一个失落的队员,心里也略微宽慰了些,“你没有见到其他队员吗?王教授呢?”

陈枕流保持着哽咽,“王教授……我也担心着他。教授年纪这么大了,先前遭受了那么多苦难,刚刚又从高处滚落下来,再掉入水中,我怕,我怕……”

冷寒铁心头一沉。陈枕流的担忧正是他的担忧。整个队伍中,身子骨最弱的是花染尘,接着便是王微奕。而王微奕的地位又是其他任何人所不能替代的。可以说,少了王微奕,他们就失去了解开神农架与金殿奥秘的一把钥匙。而刚才的经历对于一名五六十岁的老人而言,无疑是一场地狱之行。像巴库勒这种久经训练的战士都不幸罹难,王微奕是否有足够的幸运逃离呢?

然而所有的猜想都是无用的,目前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其他的队员,或者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冷寒铁对自己的队员还是有信心的。就算刚才的情景十分突然、惊险,但以唐翼等人的身手与应变能力,应是可以安然脱险,甚至可以救起一两个人。或许王微奕如今正与他们在一起呢。

想及此,冷寒铁淡淡道:“我们继续往上游走吧。”

水中的温度较低,陈枕流浸泡了大半个小时,感觉小腿有些抽筋。逆流而行定然是要花费更大的体能,这对于如今的他是一个挑战。他迟疑道:“为何不往下走呢?我想他们应该都是往下游而去吧。”

冷寒铁无心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往上游踩水而行。陈枕流不禁有几分尴尬。倒是花染尘替冷寒铁回答了:“下游有些古怪,黑灯瞎火的,恐怕会出意外,还是往上游走略好些。”

陈枕流点了点头,一边游泳一边问:“那其他人是都在上游?”

花染尘道:“不甚清楚,但愿他们都在吧。不过……”

“不过什么?”

黑暗中,花染尘朝着冷寒铁所拨拉出来的“哗啦”水声处看了一眼,低声道:“巴长官不幸遇难了。”

陈枕流的身体微微抖了下,“怎么会这样?巴长官……那么铁骨铮铮的一名战士,怎么会送命在这里?”

花染尘做了一个“嘘”的声音,道:“小声些,别让冷长官听到,否则他心里又会难过了。”

陈枕流的声音低了下来,“那上游究竟有什么呢?”

花染尘同样小声道:“从我听到的声音来看,似乎是有个瀑布。”

“瀑布?”陈枕流忍不住一声惊呼,紧接着急忙噤口,将声音压低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范围,“这地下怎么会有瀑布?”

花染尘的眼中同样现出一丝迷惑,道:“这也正是我所困惑之处。总之,这座山洞古怪得很,我们要小心些才是。”

陈枕流沉默了片刻,小心地问:“先前在河道中漂流过来的,都是什么?”

花染尘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下,道:“冷长官说,是尸体。”

陈枕流的腿瞬时一抽筋,吓得他急忙伸手扶住岩壁,大口喘气道:“尸体?真的是尸体?天哪,这河道里哪来的这么多尸体?”他想到刚才紧贴在河岸的时候,感觉到不时有东西撞到自己的腿上、腰间,只是他双手要紧紧抓住石壁,无法伸手去触探,以为是河中的鱼儿或者是顺流而下的浮木,如今被花染尘一说才知那是尸体对他的拉扯,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在水中将自己彻彻底底地清洗一遍。

花染尘吐出了一口浊气,似乎她对尸体并不似陈枕流那般恐惧,“我们跟上冷长官吧。”

黑暗中,三人只觉得全身越游越僵冷,渐渐地体力不支。虽然在进入蝙蝠洞之前,冷寒铁想到其中可能存在凶险,于是备起炉灶,让众人吃了顿饱餐,但进入蝙蝠洞后,他们为躲避蝙蝠的攻击,不停地跳跃,体力消耗甚大,现在又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河水就像是密集的吸血虫一般附着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体内的能量与生机一点一点地抽取出来。

黑暗中,他们无从辨识究竟游了多远。渐渐地,众人都有些游不动了。陈枕流被呛了一口水后,挣扎着浮出水面,道:“不行了,我游不动了。冷长官,我们能否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话音刚落,他“呸”地一下吐了口水,“这什么味道,怎么这么臭?”

冷寒铁亦察觉到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古怪、难闻的味道,似是粪便被烤焦的气味,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这地下暗河极为宽广,约有十米宽、四五米深,水流湍急。先前数百具的尸体在河中漂流,冷寒铁他们都几乎没有闻到什么异样的气味,而今这股恶臭却散布在河流之中,熏得人头昏脑涨,可见其数量惊人。

直接跳入到他脑海中的想法是,难道有人将蝙蝠洞里的粪便铲除起来,倒入暗河中?但随即就被自己否定了。蝙蝠洞中的粪便足有三四十厘米深,若将其全部倾倒在暗河中,倒也足以污染这一整条河,但却不会是这样的臭气。

他抱着一丝狐疑的心情,努力地往上游去。如他猜测,越往上游那股臭气就越加浓烈,仿佛他们浸泡在一个巨大的粪坑中。恶臭直熏人的心脑,让人几乎要将隔夜的饭食全都呕了出来。冷寒铁强忍着心头的恶心,摸索到他们先前跌入的洞口,潜入水中,重新进入到洞穴里。他刚从水面探出头来,整个肺部就被一股难于言传的怪味全都挤占满。那股怪味,混合着粪便的熏天臭气,皮肉焚烧的焦味,闻在人的鼻子里,比被塞吃一口大便更令人作呕。冷寒铁几乎要被熏得晕倒过去,只好屏住呼吸,试着想要从洞穴爬回去,却发现洞穴四周的石壁入手发烫,而且上面蒙着一层油脂般的东西,黏腻不堪,就算是一只壁虎攀爬上去,恐怕都要跌落下来。

冷寒铁暗暗吃惊。要知道他所接触到的石壁离暗河不及一米。川流不息的暗河水就像一个巨大的散热器,将石壁上的热量冲刷带走。这种情况下,石壁竟然仍保持这等高温,可以想象那些暗河水接触不到的石壁,将是何等的高温,恐怕足以将人煨熟。

他开始相信,空气中的那股怪味,正是整个蝙蝠洞被烧融后所散发出来的。蝙蝠洞里栖息了至少数万只蝙蝠,经过数千年的繁衍生息,积攒下的粪便至少有数吨。而现在的情景像是有人在蝙蝠洞里放了一把火,这把火是如此猛烈,如此迅捷,以至于地面上的蝙蝠粪便全都化为灰烬,上万只栖息其中的蝙蝠瞬间被烤化,融化出来的油脂混合着粪便灰烬,一起流淌入冷寒铁先前跌入的那个暗洞中,将其“粉刷”了一遍。

可是有什么东西能发出这样的能量?冷寒铁打了个寒噤。在他的概念中,世间唯一能达到这等惊人效果的恐怕就只有雷电。但这是在封闭的山洞间,雷电又如何能够进来?若是像早些在西青林里袭击他们的那种球形闪电的话,威力又不可能如此惊人。

浊臭很快将他逼回水中。他觉得自己若是在暗洞中多待一秒钟,恐怕就要中毒而亡,于是顾不上寻找什么答案,急忙逃之夭夭。就在他重新钻进水面以下的暗洞时,陈枕流刚好从后面赶上,踢中水中的一块石头。石头有一个立方米左右大小,然而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倒不是十分沉重,加上水中的浮力,陈枕流一踢,竟然令其转动了一下,刚巧堵在暗洞口,险些夹到从暗洞中窜出的冷寒铁。冷寒铁心头一动,伸出手试着推了一下石头,发现它与暗洞的洞口之间似乎有一种磁性吸引力,竟然缓缓地自行靠近。“莫非这石头是前人有意放在这里,用于堵住洞口?”冷寒铁猜测着,并用双手加大力度,很快就将石头堵在洞口。两者竟然严丝合缝,仿佛是定制的一般。

石头隔绝掉岩洞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冷寒铁觉得心口的压抑感略微减缓了些,但心头的惊悚感却更甚。很显然,这个暗洞绝非是天然的,而是人力所为。那么是谁完成这项工程的?又是在什么时间?他们开凿了这条暗道又将其堵死,意欲何为?最重要的是,他们怎么做到令堵在洞口的石头那么精确,且饱经流水冲刷而丝毫不变形?

不得不承认,人的潜能是无限的,而激发人潜能的,除了求生的欲望之外,还有一种叫作厌恶之情。陈枕流与花染尘只想离那股恶臭远远的,于是将手臂抡得如飞轮一般转动,双腿则如上了发条的青蛙一般弹跳个不停,劈波斩浪,很快就游出了数十米远。冷寒铁担心着他们的安全,于是也加快了一点划行的速度,渐渐地靠近他们。

忽然之间,冷寒铁感觉有些不对——暗河的水位正在飞快地下降。这个古怪的现象让他心头一寒。“这暗河中肯定要发生什么变故!”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对陈枕流与花染尘大吼:“有多少劲使多少劲,给我往前游!”

陈枕流与花染尘也感觉到黑暗的暗河之中,有巨大的危机如同在水底潜泳的怪兽般在悄悄靠近着他们,于是不敢有丝毫怠慢,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地拍打着水花,朝暗河上游方向游去。然而水流下降得太快,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下游汹涌而去,将他们的身形裹住。逆流而上的压力让他们前进的速度大大减慢。

也许是动作幅度太大,加上过于紧张,就在这关键时刻,陈枕流突然大喊一声:“不好了,我腿抽筋!”说完整个人就像块秤砣一般地往水底下坠。而就在这片刻之间,原本四五米深的暗河竟然只剩下一人高。陈枕流惊惶失措,呛了口水,但很快调节过来,用完好的右腿站立着,伸出一只手去揉搓肌肉绷得紧紧的左腿。

冷寒铁急红了眼,如一条鲨鱼一般地游到陈枕流的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是以一种奔跑的姿势,在暗河中跋涉而行。

身后的河流“哗啦啦”地响着,冲向未知的黑洞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冷寒铁他们根本无法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但从它所折腾出的动静来看,其能量绝非人力可以对抗。他们逃生唯一的机会,就是舍命狂奔,希望能够赶在河底怪物的舌头卷住他们的身躯之前,让自己奔赴一个相对安全的境地。

忽然间,冷寒铁看到漆黑一片的暗河中出现了一点亮光。这个亮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如萤火虫一般微弱,又如萤火虫一般耀眼醒目。陈枕流亦看到了,不觉面如土色道:“天,那会不会是什么怪兽的眼睛?”

借着微弱的光线,冷寒铁发现,前方始终光滑如镜的石壁上忽然出现一道狭长的裂缝,仿佛是有一名巨人手执开山巨斧,对着山壁狠狠地砍了一下,将石壁砍出这么一道裂痕。裂痕距离暗河水面约有三四米。本来按照暗河先前的水位,人踩在水中,伸手就很容易够到裂缝的边缘,攀爬上去,但如今暗河的水位骤降了足有3米,等于裂缝无形中长高了3米左右,人要爬上去就很难了。而且,倘若裂缝中真的藏有一只食人怪兽的话,人在攀爬的时候就很容易成为活靶子,即使没有跌落水底,也只有被吞进其肚中的危险。

但相比之下,潜藏在暗河之中的危险更加令人恐惧。于是冷寒铁二话不说,抓住花染尘就往上顶。花染尘先是吓得惊呼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住裸露的岩壁。然而她体力本来就较弱,又在水中浸泡了大半天,手脚发软,只能勉强稳住身体,却没有一丝力气攀爬上去。冷寒铁无奈之下,只得将她放下,对陈枕流道:“你先上去!”说完双掌托住陈枕流的脚,用力地往上一顶。陈枕流借着那股力,一个翻身,顺利地爬到裂缝中。

冷寒铁再度将花染尘举起来,对着裂缝中的陈枕流喝道:“接住她!”

陈枕流伸手抓住花染尘的手,但由于他本已是强弩之末,竟然拽不动花染尘不足百斤的身躯了。

就在这时,众人的耳中传来一阵奇异的声音,就好像是有人吹着一个巨大的哨子,圆形的铁球在空腔里剧烈地滚动,发出尖锐的声音——这个哨子的空腔正是他们身处的岩洞!于是可以想象其声势是如何的浩大,又是何等来势汹汹!

那铺天盖地、震撼人心的声响,响彻人的耳畔,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立于暗河中的冷寒铁只感觉到脚底下传来一阵阵的颤抖,酥麻感一直灌输到他的手臂上,让他几乎扶不住花染尘。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对陈枕流大吼道:“你吃屎的啊,给点力气把她拉上去!”

陈枕流被这场剧烈的震动摇得七荤八素,脸色惊得煞白,别说拉起花染尘,连她的手都捉不到!眼见花染尘的身形摇摇欲坠,只要冷寒铁稍微一个重心不稳,就可能带动她摔下石壁。而一旦摔下,恐怕她将再没有爬起的机会。身后的“轰隆”声如同一条张开大嘴的蛇,只需吐一下蛇信子,就可以将她与冷寒铁一起吞入腹中,消化成一汪血水!

就在冷寒铁与花染尘的命运陷入危机之际,被困在逼仄的窄小空间里的林从熙却迎来了一线生机!他原本从斜坡上一路滑落,一直跌入一个如同枯井般的深渊中,所幸双手紧抓的超级狐蝠的骨骼足够强韧,卡在洞中,托住他的身躯,不至于掉落到底,并让他侥幸地找到了一处龟壳所形成的凹穴,藏身其中。他本来悲哀地以为自己将饿死在这佛龛一般的空间里,却不料突然间从洞口降入了一团黑气,如同一颗重型炮弹在洞底里发生爆炸。洞底似乎是片水域,有灼热的水珠飞溅起来,灼痛了林从熙的肌肤。他身躯陡然一震,接着鼻翼里充斥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发臭,又带着几分清新,并且隐隐地感到似乎有火光闪耀。林从熙不禁有几分好奇,于是将身体从龟穴尽头移出,想要探头查看个究竟。狐蝠巨大的身躯挡在他的前面,阻住去路。他遂将狐蝠如盾牌一般地举于胸前,爬到洞穴边缘。洞底有幽暗的光芒跳动,但被狐蝠挡住视线,看不清具体情形。林从熙想了下,将狐蝠的身躯小心地横放在竖井般的洞壁上,让狐蝠的骨骼刚好卡住,且离他仅有一臂之长,这样一旦出现意外他可以第一时间将狐蝠拉回身边。最后他再将双脚放在龟穴的边缘,伸长了脑袋,朝洞底眺望去。然而还没容他看出个究竟,忽然间一阵惊天的声浪响起,林从熙只觉得脚底一颤,接着狐蝠巨大的身躯陡然弹起,如同遮天大幕一般将他裹住,带他一起拔地飞起。林从熙感觉到一股热浪像硫酸一般地喷洒在狐蝠巨大的肉翼上,将血肉几乎侵蚀一空。一部分热浪亦喷射在他身上,烫出一个个水泡。然而他根本无暇感受疼痛,令他大脑间一片空白的是,那股热浪竟将他生生地冲起了数十米。他就像是坐上孙悟空的筋斗云一般,在空中掠过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冲出了竖井般的石洞,再带着狐蝠残存的骨架一起从空中跌落下来,刚巧跌落在石洞的下边——那仍是一道斜坡。于是林从熙就像一个被放倒的水桶一般,骨碌碌地顺着斜坡滚落下去。

斜坡跟先前平滑如镜的洞穴地面不同,是凹凸不平的。林从熙被地底涌出的水烫出了好多个水泡,再摔了个晕头转向,接着是一通滚铁环似的地面动作,粗糙的地面刺破了那些刚刚生成的水泡,疼得他龇牙咧嘴,哭爹叫娘。不过粗糙的地面也化解了他滚落下来的力量,他滚出了大概50米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林从熙躺在地上,感觉每一寸骨骼都痛彻心脾,每一片皮肤都如刀割一般。然而他在咬牙忍受的同时,也涌起了微微的快感——疼痛至少代表他还活着!对他来说,哪怕遍体鳞伤都比蜗居一隅要好上千万倍。再没有比将人逼入一个绝境中,任时光如刀,一刀一刀地割掉生命的长度更加残忍难熬的。所以许多囚徒都觉得,死刑并不可怕,真正难熬的是关小黑屋。眼不能视,腿不能伸,不知白天,没有黑夜,无声无息,无色无味。那时你会觉得生命是一种多余,等待是一种行刑,世界是一片苍白。那时的你,若能听到“行刑”两个字,都会觉得是一种天籁。

但很快,林从熙被迫爬起来——因为地底下,仿佛是地壳爆炸,水汽四溢,一大片一大片水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喷洒出来,再顺着地势肆意地流淌。林从熙所处的正是地势较低处,亦是流水的汇聚地。让他心惊胆战的是,这些流水全都被煮沸了!近百度高温的水如下暴雨一般地打在地面上,蒸腾的热气让整个山洞变成了一个死海,仿佛世界末日一般。

在科学界中有一个著名的实验:将一只青蛙丢进一个滚烫的锅中,它会立即跳离出来;倘若将青蛙放在凉水中,再一点一点地加温,青蛙就会放弃挣扎,逐渐被煮熟。也就是所谓的“温水煮青蛙”。林从熙就像那只被丢进开水中的青蛙。灼热的痛感,让他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于是他不顾全身疼痛,翻身而起,下意识地往高处攀爬。

这里的岩壁,恢复了正常石头的质感,坚硬、尖锐,充满棱角。林从熙两眼一抹黑,只能凭着感觉,咬牙用力往上爬。所幸石壁嶙峋,容易下手落脚,很快他就爬了十余米高,远离了那股灼人的热流,心头略感安稳。他找了块比较平整的石面,让自己坐下来喘口气,歇息一下。

待林从熙从眼冒金星的状态中舒缓下来之后,发现整个洞穴并非是漆黑一片。在他先前所跌落的石井中,始终有光芒乱窜,仿佛是一条发光的箭鱼在其中快速游动。不过这闪烁的光芒不时地被从石井深处喷涌出的水流切断。林从熙自然不知洞穴深处连着冷寒铁他们所跌落的那条暗河。大半条的暗河河水全都在一股巨大的吸力之下,涌入地底,最后汇聚在林从熙脚下的深洞中,如喷泉一般地喷出。激越的水流就像无数的琉璃抛掷在数十米高的洞穴穹顶,砸得粉碎,飞珠溅玉,即便林从熙相隔二十来米,依然能够被水花溅到。被岩壁所挡回的水流,小半重新汇入深渊中,而更多的水流则顺着斜坡滚滚而下。

林从熙看洞穴中的流水源源不断,如同一匹无穷无尽的布一般,不觉暗暗心惊。他实在猜不透这山洞之中,哪来的这么多水。莫非这地底下的深渊连着汪洋大海不成?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个竖井般的洞穴中,究竟蕴藏了什么玄机,能够将这千万吨的水全都瞬间加热成沸腾的开水。神农架造化之神奇,神鬼难测。他在心底不由得暗暗发愁:瞧这喷水之势,恐怕一时半刻不会停止。倘若水流不息,他将困守在岩壁上,即便不被热气蒸熟,也会活活饿死。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耳边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似是金玉相碰的脆响,又带着晨钟暮鼓的悠长。他狐疑地抬起头环顾四周,然而除了洞穴处的幽幽浮光之外,再无其他的光芒透出。不过他很快分辨出,声音的来源正在石井正中!准确地说,声音正是石井里所喷涌出来的激流击打在岩洞穹顶上发出来的。然而这个声音又不似正常的水流与石壁相碰所发出来的声响,更像是某种乐器的音色!那些水流仿佛是一双灵巧的双手,轻灵地在岩壁上跃动,而岩壁上恰似安装了一台钢琴。于是两者相遇,便发出美妙的音律。

洞穴里的光芒似乎受那灵音所激发,流转更盛。林从熙隐隐地怀疑,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灵编排下这个巨大的局,为的就是倾听这样的神曲。他相信,像眼前这样的情形,千百年间已经重复了多次。那些水流一遍一遍地冲刷着厚厚的岩壁,就是为了将藏在其中的精灵释放出来,让它随着水流的舞动而轻吟唱和。而今,神灵终于完成了他的心愿。而林从熙,正好成了这一奇迹的见证者!

流水四溅。清越的声音如同吟唱一般,在这永远是黑夜的洞穴里,一波一波地传出。这声音中带着一股神奇的魔力,让人安宁,也让人焦躁。仿佛有一双手轻柔地在你胸口游走,让你觉得舒适之极,但却会突然掐你一下,让你瞬间清醒。林从熙借着洞穴里发出的幽明,隐约看出石壁的穹顶在水流的持续冲刷下,如同一个鸡蛋被啄开了一个口,露出里面的一点晶莹之色——只是一点点,却足以摄人心魄。这种感觉,恰似一个绝世美女以轻纱掩面,只露出一双美眸,然后不经意的一个盼顾,就已将娇媚流泻出来,让人心摇神旌,春心荡漾不已。

直觉上,林从熙觉得,那一抹晶莹之色属于水晶,极有可能是藏在神农架中的第二个水晶头骨!那个传说中蕴含了宇宙最深奥的秘密、最高级的智慧的水晶头骨!那个会唱歌、会摄人心魄的水晶头骨!

林从熙从一些小报杂刊中读过一点关于水晶球来历的记载,里面充满玄幻的色彩。在林从熙的眼中,那就是西方人笔下的神话,与《西游记》里孙悟空那根能缩能长的金箍棒并无太大区别。他并不知道冷寒铁与花染尘后来破译了水晶头骨中的部分古老“预言”,找到其中含着的惊天奥秘,那是关于地球与宇宙、时间与物质的终极命题。

但如今,透过水流冲刷水晶球所发出的奇妙声音,他似乎读懂了其中蕴藏的真义。那声音,如同被封藏了千万年的梵唱,顺着水流汹涌而出,淹没了他的心房。他觉得自己身轻如舟,安静地漂浮在海面上。繁星如宝石一般镶嵌在头顶,天空不堪其重,被压得弯了,边角垂落在海洋的四周。微风将他及小舟轻轻推动,朝着天际滑行。在海洋的尽头,星星看起来是那么近,仿佛唾手可得。它们的眼睛一眨一眨,似乎有许多话想要对人说。林从熙确信它们有许多话想要说,因为水晶头骨替它们说出来了。这些话语,就像漂游在海面之下的鱼儿,踏着月光轻灵舞动,摇曳着粼粼波光,绕着小舟一圈一圈地荡开——可是当你伸手想要去触摸它们时,它们却倏然不见,只余下海水的冰冷,涂抹着月光的青色。

林从熙静静地聆听,神色不觉有些痴然。他觉得潜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关于童年的悲伤、人情的冷暖、时局的忧虑,全都被荡涤一空。这种状态让他感到很舒服,又感到有一丝惶恐。因为他隐约能听出水晶头骨里发出的声音,除了给予灵魂宁静之外,还有着一丝霸道,仿佛要聆听者低下头颅,弯下腰,虔诚地膜拜。这种膜拜,与魔教对于信徒的蛊惑并无二致。林从熙不觉有了本能的反抗之意,想要去逃避这种声音。

水晶头骨仿佛知晓他的心意,发出的声音陡然更盛,与此相对应的是,水流之中的光芒流转愈加激烈,就像是被无数双手拨动一般,几乎化作一道光墙。喷水的韵律似乎受光芒控制。光芒流转得快一些,喷水的频率亦跟着加快,同时更加汹涌澎湃,如同击鼓一般,狠狠地敲打着穹顶的岩石,包括水晶头骨。然而无论水流多么湍急,拍打在石壁上的声浪多么激越,却怎么也掩盖不住水晶头骨的“梵唱”。那不绝如缕、荡气回肠的声音,似是一把利剑,可以穿透一切,包括水幕,包括人的耳膜。

林从熙渐渐地被声音所迷住,一股忧伤像条青蛇一般地爬入他的心底,将冰冷的躯体盘踞在心间。蛇信子微吐,挑动丝丝缕缕难于抑制的酸楚。在他的眼前,渐渐地幻化出一幅景象:春天里,桃花溪边,一名明眸善睐的少女在浣着轻纱,那些洁白无瑕的纱衣如雾一般轻笼于溪水之上。玉手催动了它们,于是它们在水中翩然起舞,柔若无骨,看痴了旁边路过的少年郎。他觉得那些衣裳都是水中的精灵,而浣衣的少女,则是散落人间的仙女。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哪怕是一个浣衣的动作,都有着一种美,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少女一回眸,撞见少年眼中的痴迷,不觉红霞飞上脸颊,一丝浅笑如水中荡开的涟漪般悄悄地扩散。夏天时,少年郎倚在村口的槐树下,满脸的悲伤,看着一支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从他的面前经过。风吹起了花轿的前帘,他看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四目相对,有幽怨从光洁如玉的脸庞滑落。少女的容颜隐没在那一袭布帘之后。他的灵魂随之空无。有蝉激越地嘶叫起来,迸裂着一种痛。从此,他记忆里的夏天就只有这蝉噪,以及无尽的炎热,将人兜住,无法呼吸。秋风萧瑟,当年的少年郎已经面带风霜。他立于长巷之中,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巷子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女子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娃,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手上还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娃,嘴里不停地骂着他们,间或夹杂着一两句对生活、对丈夫的诅咒之词。落叶打着旋儿,自空中缓缓地下坠,飘落于地,仿佛是一双看透世事的冷眼,将所有的悲伤都收缩成一根针。男子缓缓地踩了上去。落叶发出一声脆响,断了,所有的记忆全都流泻出来,湿了一地。这残留在地上最后一抹秋的色彩,很快就被皑皑白雪所覆盖。雪堆积得很高,高得几乎要没过人的膝盖。他站在她的院落外面,看着她颤颤巍巍地用簸箕盛了一些米糠,喂食被养在院子边、冻得瑟瑟发抖的鸡。有小孩从屋里窜了出来,嬉闹着。她举起簸箕制止了下,但随即就放弃了,无奈地返回屋中,然后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了他的身影,稍微停留了下,随即就摇开。她已经忘了溪边的初相逢;忘了那时的桃花正艳,每一朵都在她的心底盛放;甚至忘了那个少年郎的存在。时光雕刻了她的容颜,捉弄了她的命运,模糊了她的记忆。可是他却始终记得那惊鸿一瞥,记得少女微微一笑的销魂滋味,然后那一重轻纱飞扬着,将他裹在其中,数十年不得脱身。他的少年情怀,就这样迷失在一个笑容之中,他的人生轨迹,就固定在了桃花溪畔。他用他的一生,来守一个梦,不曾醒来,任时光将他荒弃,任世人将他嗤笑。可是当他走完人生的四季之时,他发现他再也回不到那个春天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忘掉了她少女时的模样,忘掉了当时她的睫毛是否沾染了桃花的花粉。他只记得她如今这样颤颤巍巍的模样,看到她对着小孙子无奈而又平和的笑容。他不觉垂下了眼睑,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四季,但没有轮回。他们的故事始于春天,终结于冬天。白雪纷飞,他就这样沉睡了过去,带着他所有的记忆,他从18岁起至今不变的一缕情愫,永远地沉睡了过去。

林从熙的眼神变得迷离,紧抓在岩壁上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渐渐松开,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不停地呢喃:“睡了吧,就这样永远地沉睡下去吧……”他在心底隐隐感到不妥,然而那个声音似是带有一种魔力,让他的个人意志力渐渐地熄灭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点如黄豆般大小的火苗,而这一点微弱的光芒亦将在水晶球的吟唱之下消失。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灵台的混沌越来越浓,整个身体亦朝外倾斜——倘若他跌落下来,即便没有摔死,也会掉入到那沸腾的水流中被活活烫死。

也许上天有意不让林从熙就此死去,就在他灵台的最后一点澄澈即将散去之时,忽然间“叮”的一声脆响,将水晶球的吟唱生生截断了。凝聚在林从熙灵台间的那些荫翳,如同受惊的蝙蝠般,全都振翅而飞。清朗的天空重新袒露出来。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神智瞬间清醒。而这一哆嗦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的手指本来只是轻扣在岩壁间,这一哆嗦,手指发生震颤,再也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顿时他就像一只失足的壁虎,从岩壁间跌落。

所幸收回来的神智让林从熙快速做出反应。他也是数度在鬼门关闪过的人,临危不乱,手指用力地抠着岩壁,再努力地将腹部收住,让身体不至于后仰着倒下去。他顺着岩壁滑落下来,终于在距离水流约有一米之遥的时候抓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将身体定住。

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蒸腾而起的热浪却熏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在他头昏脑涨之时,忽然看到水中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跳跃,活像是一条金鱼。他很快分辨出来,那正是先前在石井中翻腾的发光之物。似乎正是它控制着石井往外冒水,但同时水流也消耗掉了它不少的能量。最初林从熙见到它在石井洞口“游动”时,尚是一个直径约有二三十厘米的圆球,而今却只剩下核桃大小。圆球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竟然可以漂浮在水中。先前它的体积较大时,那些激越的水流尚无法将它冲起,直至它变小后,再也抵挡不住水流之力,终于如同一朵水花般地被顶起,冲到了洞顶之上,刚好击打在水晶球上——救了林从熙一命的“叮”声,正是它与水晶球相碰所引发的!

眼见那亮晶晶的小球漂浮到脚下,林从熙几乎是下意识地俯下身来,探手将其捞起。滚烫的沸水烫得他“嗷”的一声惨叫,接着发出更悠长的一声“嗷”的惨叫——小珠子竟然比烧红了的铁珠更加灼热,几乎要将他的手掌烧穿!他慌忙一甩手,小珠子在石壁上弹跳了几下,刚好卡在石缝间,停住了,发出幽幽的荧光。林从熙低头查看了下手掌,只见上面已经被烫出了个黑色的洞,就像是被火枪射中了一般。他倒吸了一口寒气:自己只不过碰了它一下就伤成这般,倘若它钻入人的体内,岂不是五脏六腑全都要被烧焦?他忍不住好奇地低头观察起小珠子:只见它呈碧绿色,半透明,最让人惊奇的是它的内部竟然是活的,有碧绿色的液体在珠子内不停地流动,像一个调皮的小孩,一刻不停地扭动,然而偏偏被大人按着,有力也使不出,于是就停留在石缝间原地空转,将所有的暴躁全都压抑到内心中。林从熙怀疑,下一刻它就会从石头间蹦出来,就像孙悟空的出世一般,然后将整个天地搅得天翻地覆。这就是一粒魔鬼的种子,是潘多拉魔盒里飞出来的小恶魔!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卡在石缝间的小珠子就像是被如来佛镇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先前大闹天宫的豪气与狠劲全都被消磨去,被它打乱的秩序也在渐渐恢复。没有了小珠子的山洞,安静了下来。那些沸腾的流水就像失去了首领一般,纷乱了一下,接着就四散开来。先前乱哄哄的场面顿时变得沉寂。石井止歇了,不再往外冒水,没有了源头的流水很快干涸,蒸腾的水汽也在消散。

林从熙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全身骨痛欲裂,左手掌心被烧出了个洞,险些伤及骨头,钻心般地疼,而右手一直攀着石壁维系住整个身体不致跌落,早已酸麻不止。见流水退去,他再也坚持不住,勉强控制住身体平衡,跳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地面被沸水烫得发热,但筋疲力尽的林从熙根本顾不上这些,他将背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思维全都停滞。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将就这样坐着死去,随着风化渐渐地变成一具干尸——那样也好,至少不必再受苦了。

然而,由于被先前水晶球的吟唱所牵动,他的心底有一点情愫被撩动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想起在20岁那年,跟着马戏团一起来到一座小山村。山村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看他的眼神有些爱慕。他也喜欢她眼中的清澈,就像是最干净的山泉,更爱她两颊的两团红润,像是两朵桃花。他们似乎恋爱了。没有一句话,却似乎相知了一辈子。她会躲在树后,看着他们整个马戏团用力地谈笑,大声地说着脏话,发泄着过剩的精力;他则会在表演的间隙中,在人群中搜索着她的存在,然后贪婪地吮吸住她的眼神,化作更加狂野、更加灵动的动作,博取台下震天响的喝彩声。她的眼神中此时就会有一丝热切,还有一点羞涩。他甚至幻想着在演出结束之后,就带着她一起私奔,离开这座小山村,离开这个马戏团,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是他没有等到考验自己勇气的那一刻——他们的最后一场演出,是在一户人家的庭院里。那是小山村里最大的一个院落,摆满了酒席。所有的人都在觥筹交错,喝得东倒西歪,然后对被主人家邀请过来助兴表演的马戏团大声地喝彩。那天,他本来是应该表演变戏法的,可是他却失手了。他失手是源于失神。他失神是因为看到了她。她穿着大红的喜服,涂着夸张的脂粉,夹在人群中,被许多人调笑着。她是新娘,却又不是新娘。因为她不算真正的出嫁,她只是被人家买去当作侍女——民国初年,政府人员不许纳妾,于是那个有一点小官职的、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就将她买来做“侍女”。谁都知道侍女是什么概念,谁都在嫉妒老牛吃嫩草,可是无人敢反对,敢反抗,于是只好将所有的不满与嫉妒全都发泄在对她的调笑之中。他撞上了她的眼神,越过喧闹的人群,投入他的眼帘之中。那眼神中,褪去了所有的嫣红,只剩下无尽的苍凉,仿佛春天的调子忽然被冬天的白雪所覆盖一般。他的心在剧烈地抽动着。他想杀人,想大哭,想要将整个世界全都扭转过来,可是他却什么都没做,他只是一口饮下了满满的一大碗酒,然后在不省人事中被马戏团的人抬离了那个小山村,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终身未娶,并且再也没有去见那女子。

可如今,林从熙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望。什么宝藏,什么任务,全都见鬼去吧。他只想去寻他20岁的梦想,去做20岁时不敢做的事,他想要去把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孩从那个半截埋入黄土的糟老头手中抢过来,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告诉她他这么多年是多么想她,如何在午夜梦回中哭着醒来。他想要做一回真正的英雄,让心爱的女人为他震颤、为他心醉神迷。那才是他一生的幸福之源,是他梦想中的桃花源。

林从熙的眼神湿润了起来。在这孤单、黑暗的深渊之中,在这神秘莫测的古老洞穴里,他感受到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悲伤。那些滔天的水流没有淹没他,那些滔滔的往事却将他冲倒。他忽然伏在地上,大声恸哭。他的双肩耸动,声音沙哑,他的泪水比他前半生里流过的泪水都要多。他原本以为,他早就忘掉了眼泪的滋味是咸是甜,可是在这一刻,他分明听到心碎的声音。这个声音让他难于自禁,无法忍受,让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温润的泪水滑过他的脸庞,就像是小山村里那个女孩温柔的手指拂过他的脸庞。他失去了他的爱情,在20岁那年。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只有那么5天,之后的记忆被冰封,凝结成一块琥珀,坚硬的琥珀,再也无法融化的琥珀。

哭泣将林从熙仅余一点的力气全都抽走。他伏在地上,竟然渐渐地睡着了。梦中,女孩笑意盈盈,满眼清澈。她站在人群之中,就像是一株梅花盛放在白雪之地,那么耀眼,那么醒目。他依旧在舞台上,表演着传承千年的戏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笑着笑着,忽然泪水就下来了。他立在舞台上,第一次感觉到黔驴技穷。他学了那么多年的变戏法,哄过多少人开怀大笑,可是却无法阻止心爱的女人哭出声。他心如刀绞,想要奔下台,对她说:“不哭,我带你走。”但他还来不及这么做,只见得天空一阵巨响,出现了一条黑龙,探出爪子,一把就将她攫走。她在半空中挣扎,可是无济于事。他心急如焚,“嗷”的一声大叫,醒了过来。醒来后,他发现自己依然保持伏在地上的姿势,然后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口干如焚。这里的石洞先前被热水烫灼过,虽然在慢慢降温,但仍然比寻常高出许多。林从熙趴了有将近半个小时,感觉体内的水分几乎都被蒸发走了。

借助石缝间的小珠子所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林从熙在地面上找到了一个低洼,那里蓄积了一些水。他也不管被小珠子浸泡过的水是否有毒,趴在地上,“咕嘟咕嘟”地喝了个饱。解了渴之后,他开始发现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大叫起来。入洞之前所吃的一点食物早就在刚才的折腾中消耗了个精光。可是四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壁,连根野草都不长,又哪来的食物呢?就在他犯愁之际,鼻子间忽然闻见一缕若有若无的肉香,不觉精神大振。他环顾四周,无奈光线昏暗无法看清。想了想,他从背上解下一根火把,小心地靠近石缝间的小珠子。那些火把乃是用木棒蘸着松脂制成,虽然被水浸湿了,但松香却不曾脱落。火把刚靠近小珠子,他猛地感觉到手臂如被电到了一般,一阵剧痛吓得他差点把火把丢开。他定睛看去,只见小珠子仿佛有感应般在石缝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仿佛对靠近它的火把表现出强烈不满。

林从熙很快醒悟,小珠子与水接触就会发生反应,散发出高热。他拿起火把端详了下,只见就这么一下子,顶端的松香已被烤得焦黑,原本潮湿的木棒顿时变得干燥起来。林从熙想了想,从石壁上用力掰下两块石头,用它们夹住木棒,再小心地将火把重新凑近小珠子。正如他的预料一般,小珠子一碰到含有水分的松香,顿时疯狂地旋转起来,转瞬之间,原本还有些潮湿的火把“轰”地点燃起来。林从熙急忙将火把抽离开。小珠子被卡在石缝间,怎么转动都只能在那方寸之间,就像一个被囚禁在牢笼里的凶犯,尽管目露凶光,但却无法“作恶”。

林从熙举着火把,沿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越走那股肉香越浓,最终他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找到了其来源——原来是与林从熙一起落难的超级狐蝠!它之前与林从熙一起在石井里被流水冲出,然后刚好被这块凸起的石头勾住。在先前沸腾的水流冲刷下,狐蝠身上残留的肉被煮熟了。

林从熙饿极了,也不顾狐蝠的肉质是否有毒,从它的骨架上撕下一块肉,大口大口地嚼食起来。狐蝠的肉质很柴,而且有股腥气,但林从熙饥不择食,不辨其味,有食物可吃就是好的。空荡荡的五脏六腑被食物填满后,林从熙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绝境逢生的庆幸感,原先的沮丧情绪全都一扫而光。

有了力量,林从熙开始思索该如何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窟。先前狐蝠将他从地面带到这地底悬崖的半山腰中,由于紧张,他无法估算究竟狐蝠带他飞了多久,飞了多长距离,但感觉至少也有上千米。上千米的距离,若是寻常的山路,不过是大半个小时的路程,可是这岩洞里七拐八弯,而且漆黑一片,要找到出路谈何容易。而且从眼前的形势来看,他的来路已被截断,那个巨大的石井横亘在暗洞的地面上,成为一个天堑。凭林从熙的身手与现有条件,根本无法飞跃。倘若要继续往下走,那只可能是离地面越来越远。因为从石井中喷涌出来的流水很快就流泻一空,可见地势是一路向下,朝着地心深处蔓延。想起掩藏在地底之中的星星点点灯火,以及从中涌上来的黑雾,林从熙就感到不寒而栗。

来时路已断,可走的路又并非求生之路,那么自己该何去何从呢?林从熙忍不住抬头去看洞顶:要是能从这里打通一条登山之路那该多好啊!这个想法让他的心头忽地一动,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地底中真的存在有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种族,这个暗洞也是他们所修建的隧道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会将整个山洞打磨得那般光滑,然后又在这暗洞的半路打造了这么个深井?难道他们是有意让进入山洞内的所有东西全都自动滑落到深井中?但能够进入这个暗洞的“人”,除了像林从熙这样的误闯者外,其他的恐怕绝非寻常之辈,或许对于他们的能力和科技来说,跃过这么一个方圆不到五米宽的圆洞并不是什么难事。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林从熙仰着头,看着裸露出一角的水晶球,心里有一丝怪异的感觉,似乎整个山洞的奥秘都在这个水晶球中。他将火把插在石洞的缝上,试着攀爬上去,然而他虽然勉强可以爬到洞顶,但手指离水晶球还有半米之远。林从熙心中也清楚,就算他可以触摸到水晶球,也不可能将其摘下。水晶球乃是完整地镶嵌在洞顶的石头里,就算是如高压水枪般的水流冲刷,都不能将其完整地剥离开,单凭林从熙一人想要将其挖出,无异于痴人说梦。

林从熙沮丧地爬了下来。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难题:一是如何让自己离水晶球更近一点;二是如何弄开水晶球周边的石头。他观察石洞四周,最终落定在狐蝠的尸体与小圆珠身上,一个主意在心头升起。

他把狐蝠的尸体拖到水晶球下,再找到一块尖锐的石头,胡乱地将狐蝠身上剩下的肉切割下来,包裹在自己脱下的衣服内,作为未来一段时间里的食物,最后他将狐蝠的主骨插入岩石的罅隙间,小心地将身体踩了上去。令他欣喜的是,狐蝠的主骨果然如他所料,坚韧无比,能够支撑起他一百来斤的重量。但洞顶处并没有适合能够插入狐蝠骨架的凹穴,这需要人工开凿!

林从熙从地上捡起两根狐蝠的细骨,放在火把上烤过一遍,确认里面的水分全都被烤干,再重新攀爬到小珠子的边上,将细骨当作筷子,夹起它。小珠子似乎只有在水中才反应强烈,对于被细骨夹住的命运,虽然有几分不满,却也不太反抗,只在林从熙手中颤动了几下,随即就安静下来。林从熙一手夹着小珠子,一手攀着岩石,小心地爬到水晶球底下,寻到了一个小罅隙,勉强容纳得下那粒小珠子。林从熙将小珠子放入罅隙里,再对着小珠子吐了口唾液。仅仅一口唾液,却如同世上最强的助燃剂,小珠子顿时疯狂地转动起来,阵阵热量从石缝间扑出,林从熙扶在石壁上的手距离罅隙有一米多远,仍能感觉到掌心阵阵发热。

一口唾液所能带来的威力有限,小珠子渐渐地静止下来。林从熙探身过去,用细骨将其重新夹出,放到一米之遥的另外一个小缝里,最后再爬高了几步,解开裤子,对着刚才小珠子所在的位置撒尿。

小珠子与唾液化合所产生的高温至少在上千度以上,尽管只燃烧了不足一分钟,却将旁边的石头烤得发烫。滚烫的石头骤然遇上人体常温的尿液,热胀冷缩之下,顿时沿着原来的缝隙迸裂开,原来仅有指缝粗细的缝隙扩大到手腕大小,足够容纳得下狐蝠的主骨插入。

林从熙沿着原路爬下,将狐蝠的骨骼别在腰间,再重新爬了上来,把狐蝠的主骨插入缝隙中。他用手拽了拽主骨,感觉挺结实的,站一个人在上面应该不成问题。他用细骨夹起小珠子,深吸了一口气,提身踩到主骨上。

曾经,这是林从熙再熟悉不过的动作。至少有3年的时间里,他每天必修的功课就是平衡走功。最初他走的是一条狭长的木板,再之后它变成了一根小竹竿,最后是一条软绳。林从熙不知从绳子上跌落过多少次,留下了多少伤,才练成在任何绳索上都如履平地的绝技。他甚至在峡谷上表演过高空走绳。烈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却在飘摇之中走完了300米,一举赢得了100块大洋的赌注。然而这些都属于林从熙过去的骄傲。自从洗脚上岸,改行当古董掮客之后,这些基本功都离他渐渐远去。

如今在他的脚下,是黑魆魆的、深不见底的石井。他跌落进去过一次,深知除非是腋生双翼,否则断然无法从那里面逃出。他暗暗怀疑前人在这深山密林的山腹之中,掏出了这么一个深井,说不定就是如同当日里的石窟囚禁水鼋一般,用于囚禁某种生物——比如龙。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少海眼,即地下深渊,通往海底,而这样的深渊中往往镇着条龙。比如北京的北新桥锁龙井就传说是海眼之一,底下用铁链镇了一条龙。日本侵华时期,日本人不信邪,强逼着中国老百姓将铁链拖出,却怎么也拉不到尽头,并且井里还突然冒出黑水,并发出阵阵可怕的怪叫声,吓得日本人赶紧将铁链放了回去。此外,河南禹州的禹王琐蛟井、昆明的古幢经帏等,都传说是海眼之一。

林从熙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一手夹着细珠,一手张开,如同悬崖边缘的一滴露珠一般,小心地沿着狐蝠的主骨缓缓向前移动。在距离水晶头骨约莫一公分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处足够宽大的缝隙,不仅容纳得下细珠,最重要的是它斜向着通往石壁深处,如同一株向阳的植物一般努力地往上生长,一直想要穿透这厚重的山壳。林从熙屏住呼吸,将细珠送到石缝中,确认它不会滑落下来之后,再将嘴巴对准着缝隙,将一口一直含着的水全都喷射到细珠上。

细珠跟水仿佛是天生的死对头,一见到对方就会发生强烈反应。它再度疯狂地转动,同时散发出强烈的高温。林从熙不敢怠慢,急忙从狐蝠的骨骼上爬下,回到地面上,脱下外套,蘸取了地面上的余水,用力地朝着洞顶处甩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积存了不少水,在林从熙的甩动之下,它们如同仙女散开的花朵一般,飞落在石壁上,飞洒在细珠上。

细珠转动得更加疯狂,更多的热量被传导到岩壁上。林从熙甚至可以看见贴近细珠的石壁被烤得微微发红,心知成败在此一举——细珠会产生巨大的热量,但这却要消耗它自身的能量。最初时林从熙见到它在井底间转动,足有皮球粗细,然而及至他在水面上捞起它时,就只剩下核桃大小,如今这一番转动之后,它似乎又细了一圈。林从熙可以预想到,只要再连续对它浇水片刻,恐怕它就会消弭于空气中。林从熙之所以不惜毁掉这举世无双的奇珠子,乃是因为知道这是自己逃出去的最大希望所在。头顶上的水晶球绝对不会是自然孕育的,而是有人有意将它封存在里面。他先前仔细观察过水晶球四周的岩壁,发现它们是融为一体的。也就是说,水晶球应该不太可能是从岩洞里放置上去,更可能的是从上面挖开了一个洞穴,将它放了进去,再重新封存。而千万年间,水流不停地冲刷着水晶球所在的岩壁,将它生生掏出了一个约有10厘米深的洞穴,让水晶球裸露出来。而今林从熙想做的事,就是利用细珠的威力,将洞顶像烤面包一般地烤软,然后再浇上水,使石壁在短时内产生热胀冷缩,挤压岩洞内部的石头,发生崩裂,进而让整个洞顶坍塌下来——只有如此,林从熙才有可能进入上层空间。他相信在上一层的岩洞里,一定有通道通往地面,当然也可能是通往地底。想到地底,林从熙的头皮不禁一阵发麻。他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可以在地底万米以内、永无阳光的地方生存,并且建造了那般璀璨的文化?在他的概念中,存在于地底下的,只有地狱!难道神农架的山腹之下,真的是通向阴曹地府,幽冥之境?甚至,建造地底世界的,就是一群鬼魂?他们被禁锢在黑暗之中,不能见阳光,于是只有日夜漂浮在地底,哀鸣怒吼?这也不对。地底,是绝对的死寂。那里只属于死亡,就算有光芒,也都是磷光。死亡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地底城市之上,阻止着鬼魂的逃离,也阻止异类的进入。

林从熙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回甩水的动作,一直甩到他的双臂发酸,地面上的水流也被他抽干,然而头顶上的岩壁看起来还是那般坚不可摧——它太巨大了,相比之下那么一粒细珠简直就是微不足道。试图以一粒珠子来摧毁一个山窟,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林从熙不觉泄了气,跌坐在地上,就像一条被冲刷到海滩上的鱼儿,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感觉整个胸口仿佛被燃烧了一般,混合着疲累与焦灼。

他先前所点燃的那支火把已经熄灭。整个山洞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耳畔间依稀传来细珠快速转动的“唰唰”声,以及岩石间不时传出的“咯咯”声。这个声音初时给林从熙希望,然而多次希望落空之后,这个声音成了一种扰人的刺耳的声音。

就在林从熙几近绝望之际,忽然间一声巨响传来。这巨响是细珠“临终”前的猛烈迸发。先前还剩核桃大小的珠子在水流的刺激下,损耗自身以发出热量,当它变到只有指甲那般大小的时候,微小的身躯再也容纳不住它所蕴含的巨大能量,爆炸了。这细珠不知是什么材料制作而成,爆炸的威力极其惊人,不亚于数十斤炸药。林从熙只听得耳膜一震,整个人差点栽倒到地上,紧接着头顶上的石头如同冰雹一般,纷纷砸落下来。所幸林从熙早有准备,事先躲在一个凸起的岩石下,否则早就被乱石砸成了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