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年我十六岁
一
1977年9月3日,我青春得只有15岁零7个月搭15天,但还没见半颗青春痘的我,已注定成为一名光荣的回乡知识青年了。
去生产队报到的时候,我遇见了麻脸队长。麻脸队长也姓杨,乳名叫杨银金,队里的人大都叫他银金哥或银金叔。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说是杨银金这个名字太资产阶级,“批林批孔”时他已改名成“杨正确”了,言下之意是要人们称他正确哥或正确叔。然而队里的人偏不买他的账,说他的名字虽然正确了,可脸上的麻子还是错误的,而且比以前还要错得生动深刻,干脆称麻脸队长算了。他一听,竟呵呵乐了,说这名字好啊,我的麻子是黑暗的旧社会造成的,颗颗麻子都是对旧社会的血泪控诉,还有,十个麻子九个乖,你们想麻还麻不成呢!好一个幽默诙谐的革命同志。但今天我却让这该死的麻子整了。
我们那地方有个挺讨嫌的习惯,“双抢”过后便将耕牛赶上山,每片山派一两个人来看管这些牲畜,人和牛都住在山上的工棚里,叫“睡山”,也称“槽牛”。槽牛一般都是些老头和半大娃崽的事,正规劳动力是不屑于干这活儿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槽牛是什么东西?我都成回乡知识青年了我还槽牛?去你的吧!我说我不槽牛,娃崽才槽牛呢,我要扛木头去。麻脸队长就一把按住我的脑瓜,嘻嘻奸笑着,说,亮崽,要是你能挣脱出我这只手,别说扛木头,这队长我也让你当了!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挣脱他的那只手,但无论怎样挣扎,那只该死的手就像只铁爪一样紧紧扣住我的头顶,纹丝不动。看到来硬的不行,我便起了坏心。我说这不算数,你先按住了不算数。有本事你先放开我,等我摆好马步你再来,这样输了我才服气。
他一听,就真的松开了手。我看他已落入圈套,便装模作样地活动脖子摇晃脑瓜,摇着摇着冷不丁就一头朝他大腿中间撞去。这一招叫“野牛磨角”,又叫“猛虎下山”,这是我平生的真才实学,从上学时起就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败在我这一招下,我的那位同桌也吃过我这一招,但我万万没想到,我的这一招却让麻脸队长轻易地化解了,岂止是化解,还让他用大腿架住了我的脖子。一声吼叫,我被他那两只钢管一样的大腿夹得涎水都甩了出来。
麻脸队长在我屁股上用力一拍,我就像颗出筒的炮弹一样从他的胯下弹了出去,“哗啦”一声落在谷堆上。
臭小子,找死!
我就装死。
麻脸队长却不管我的反应,老鹰叼小鸡似的将我提起来,问,你服不服?死亮崽!
我向来就不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母亲见我太顽皮捣蛋,才给我取了“阿亮”这样的昵称。阿亮的“亮”并不是词典中明亮豁亮亮堂堂亮晶晶的解释,而是“爱”或“招人爱”的意思。虽然说要“招人爱”,但我从没发现谁真的爱我,只不过“阿亮阿亮”的叫习惯了,我也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招人爱。然而麻脸队长总不知道体恤我,他先是叫我“亮瓜”,后又称我为“亮蛋”,现在,竟然呼我为“亮崽”。“亮”从他嘴里出来,已变成“让人可怜”的味道,我也就变成了可怜的娃崽。我恨透了这个满脸麻子的家伙,于是一甩头叫道:我不服!
麻脸队长就丢开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知道你不服,你服谁呢?你狠呢,队里三个毕业生就你一个考不上,你服谁呢?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你在这里大有作为呢!
我没想到麻脸队长竟然歹毒到这等程度,他这是往我的伤口上揉盐啊!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不得一头撞通他成个大窟窿,但最后,我虽攥紧了拳头却说不出话。
我想哭。
我不能上高中是因为我毕业前跟同桌的小胖子干了一架,最后的结局是他骑着石堆我骑着他的肚子。对于打架,我不想分辩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只有傻瓜才伸头让人打呢!在打完架后,我就知道我将永远被学校遗弃了,生怕母亲伤心难过我才谎说自己考不上。事实上,像我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考不上高中呢?我可是考了个全公社第一名!
我最终还是没哭,我不能让人说我没骨气,更不能让麻脸队长说我没骨气。我考了第一我哭什么呢?我在心里愤愤地对麻脸队长说,等着吧,等到哪天我出了头,我不把那破学校倒过来才怪呢!
就这样,我当农民的第一天,就上山槽牛去了。
二
麻脸队长将“螺蛳角”交给了我。
“螺蛳角”是我们第六生产队的一面旗帜,也是我们第六生产队那些半大孩子引以为荣的骄傲。它才四岁,就已露出王者之相了,一身黄毛像涂过一层油一样金光闪耀,屋柱般粗壮的四腿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与刚强,圆滚滚的“驼峰”蓬勃着骄人的阳刚和壮美,尤其是那对晶亮的螺蛳角,更是充满着一股王者的霸气。寨上善相牛的老人断言,不出三年,“螺蛳角”将会打遍四村十八寨无敌手。本来,这样一头霸气十足的公牛,是不应该那么好欺负的,然而,霸气十足的“螺蛳角”偏偏善良得让人想掉泪,一旦套上犁耙,就永不停步,常常是拿犁耙的人累得走不动了它才停下来。我常常惊叹英雄的“螺蛳角”有那么一身力气,怎么会那样随便让人欺凌,若是我,不撬个天翻地覆才怪。正因为“螺蛳角”这般善良,我们全队的娃崽都喜欢它,星期天回来总要给它割上几把青草,憋红着脸肚子胀疼跑三里路,也要把一泡热尿完完整整地给它送来。麻脸队长总算做了一件人事了。
麻脸队长还送给我两把镰刀,说他的镰刀特别快,言下之意是我们家的镰刀用不得。说实话,我们家的确没有一把像样的镰刀,但我却看不惯麻脸队长那狗眼看人低的姿态。我说你的镰刀快,留着给你剃毛算了,我用老汉的镰刀。麻脸队长听着就骂起来,浑蛋,你骂我就是了,怎么骂老人?老汉老汉,老汉是你随便叫的吗?你给我放规矩点!
我已从母亲那里知道我该称那个在岑塘山等我一起槽牛的老头叫外公,但我却很不乐意称这样一个糟老头为外公,我只记得他叫老汉,老单身汉——队里的人都这样说也都这样叫的。老汉在我眼里不但脏得厉害,而且还霉得厉害,儿子生下来不到一岁就死了老婆,前年又死了儿子,留下一个独眼的儿媳和三个孙女孙崽给他,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太不吉利。然而我的母亲却要我好好向这位外公学习,母亲说这位外公是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大好人。
我和“螺蛳角”是在太阳当顶的时候来到岑塘山的。九月的岑塘山,丝毫没有秋的迹象,满山遍野翠绿如滴,山脚下的那片田野,更是一派勃勃生机。阳光娇柔得很,均匀地抹在山野上,明丽而温存,从山野里飘过来的微风,清甜、明净,招来几只小鸟在路旁的一丛野花上迎风啁啾。
工棚就搭在田野中间,棚顶是新盖的杉木皮,棚内镶的是新的杉木板。工棚左边是一眼山泉,山泉四周是门板一般大的青石板,清洁、凉快;右边是一块平地,堆肥用的。工棚底层是三个牛圈,其中两个已有主人。我把“螺蛳角”关进左边的那个空栏里,便趴在青石板上伸头往泉井里猛啜,喝罢水翻身躺在石板上,竟有神仙般惬意的感觉。
“螺蛳角”一路走来一路吃,早吃得肚皮滚瓜溜圆,现正静静地趴在栏里慢慢享受。我的嘴里弄不出什么可以享受的东西,只有两眼望着汩汩流出来的泉水,发愣。
泉水流下去的地方是条小溪,溪水静静地流,清澈,明亮。沿溪下去走到尽头,便是我们的林榕江。我的语文老师说可别小看我们的林榕江,林榕江的下游便是有名的都柳江。都柳江流向珠江汇入大海,连着五大洲四大洋。别看我们是长在深山深弄里,我们却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我们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要贡献就必须努力学习。
但现在,我却学习槽牛来了,我是胸怀牛栏放眼山野。我一辈子就丢在这山里面了。
正当我在为自己的前途暗自神伤的时候,牛栏那头突然传来“嗵嗵嗵”的响声。我爬起来跑过去一看,一时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发出响声来的是中间那个栏圈,栏里关的是一头小母牛,但真正的捣乱者,则是关在右边栏里的“背疤”。
我们寨1973年发生了一场大火,“背疤”正是那场大火的受害者之一。本来,人为的灾难让它在背上留下那么大一块伤疤,它理当受到人们的同情和关照,然而,我们队里却没一个人喜欢它。“背疤”不但长得丑陋无比,道德品质更是无比的差,只要它挂上犁耙,就十有八九是人伤耙烂。麻脸队长曾多次请示大队要将它拉上刑场,遗憾的是大队每次都说“牛是农民的宝贝”而让它逍遥法外。“背疤”大概也知道这一情况,大队这座靠山让它越发放肆起来。田它是不耙的,而偷吃禾苗、玉米却每次都有它的份,每每见到队里的同伴跟别队的公牛打架,它便竖起尾巴开溜,等到双方都斗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时,它冷不丁冒出来,在别人的屁股上猛来一下,极为阴险狠毒。这还是小事,最让人难以容忍的是它还敢在人的面前耍流氓,见到小孩就歪头圆眼呼呼喷气,要是见到女人,便满嘴白沫乱翻,嗷嗷直叫,肚子底下的那截东西伸出尺来长。
今天它就是冲着那头小母牛伸出那截东西的,这时候我已顾不上什么宝贝不宝贝了,我“唰”地从棚柱上拔出麻脸队长送给我的镰刀,一刀就扫过去。我相信麻脸队长这把锋利无比的镰刀一定能把它的那截东西扫成两截。
但我太小看这畜生了,我的镰刀刚伸出一半,它已弹到了栏圈的另一边,肚子底下的那截东西刺溜一下全缩进肚子里去。我当然不能这样便宜了它,于是丢掉镰刀操起鞭子,我要狠狠地教训它一顿,看它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然而我的竹鞭还没派上用场,老汉就回来了。
三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认识老汉,或者说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他。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丛满是花絮的野草;眼睛小且黄,眉毛更是又黄又稀的没半点儿神韵;说不清是紫是青的一张脸,就像一块被雨水浸泡过的松树皮,沟壑纵横,饱受风霜。他光着上身,除了那两排非常生动的排骨外,整个上身就是一张又黑又粗的皮。下身倒是套上了一条长裤,但长裤上除了草屑就是补丁,也没皮带,代替皮带的是一根手指般粗的麻绳。麻绳看来已有些年月了,好几处打上了死结,油腻腻的,那是汗水浸染的缘故。望着这样一个人,连我都不得不感动了,心头一热,湿润润地叫了一声“外公”。
他受宠若惊地“哎”了一声,急忙从草担里扒出一包用桐叶包着的野果来,说吃吧吃吧,树上摘的,鲜得很。今早五队的人告诉我,说队里要派个人到岑塘来,想不到是你。你毕业啦?
我说我考不上,槽牛来了。
他就点了点头,说槽牛好,我八岁就上山槽牛,要是个个读书不种田,吃什么呀?
一句话又戳到我的伤口上,我默默地低下头,说,这次我考得不好。
他看出我有点儿难受,不再问下去了,让我一边歇着,他煮午饭。
午饭是半锅要干不稀的粳米饭,粮库米来的,比捞了木薯粉的干饭还要难咽;菜是一碗红薯叶,煮做的,没见半点儿油星,像一碗猪菜。我吃了几口,就再吃不下去了,于是放下碗,问,外公,你就这样吃呀?这哪吃得?老汉望了望我,说,在山上槽牛,谁不这样吃呀!
我就闭上了嘴。
下午,老汉要去冲里看田水,我也拿来镰刀要去给“螺蛳角”割些嫩草。老汉不让我去割草,说我刚来,先到山上走走,草一般是早上割,下午没露水,容易钝了刀口,得不偿失。老汉这话正合我意,我本来就没打算去割什么草,想想中午那餐难咽的饭菜,我决定到山上弄几只小鸟来,套鸟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钻进了小溪对面那条长满毛竹的山冲,这条流水潺潺的山冲,完全就是鸟儿的天堂。红嘴的山雀、紫脚的“切切”、白头的“野苦楝”,甚至是斑鸠、竹鸡这样的大家伙也窜到这儿来,将整条山冲弄得湿漉漉的。我选好地点,将周围清理干净,便从口袋里摸出用牛尾巴编成的鸟套来,但刚张开,那套眼就纷纷飘下来了。半年不用,这鸟套早让该死的老鼠给糟蹋了。
垂头丧气地坐了一阵,我突然想起了“背疤”的那丛长尾巴,这家伙生得丑恶无比,倒长了一副令人羡慕的尾巴,那副尾巴是做鸟套的上好材料。于是我赶紧折回工棚,要对“背疤”那丛尾巴下手,但这家伙好像早就看出我对它不怀好意,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不能接近它。看着实在不行,我只得极不情愿地给它喂了一泡尿。
然而我那泡珍贵的热尿还是白费了,“背疤”吃完了尿仍是不愿让我靠近它,还歪着脖子朝我呼呼地吹气。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火冒三丈,立即将“螺蛳角”放出栏来,然后把“背疤”的栏门掀开,我倒要看看“背疤”还敢不敢耍威风逞英雄。
但我还来不及将“螺蛳角”赶过来,就听得“轰隆”一声响,“背疤”像一只挣脱了铁夹的野猪一样从栏里飞了出来,没命地向前奔去。待我发现情况不妙时,它已跃过三块绿油油的稻田,跳下小溪,一头扎进了山冲里。
看着被“背疤”踩得乱七八糟的稻田,我满脑袋在嗡嗡作响。
后来我赶紧将“螺蛳角”关进栏,很内行地编出了理由。我说“背疤”是我放牛喝水时突然逃跑的,这该死的畜生糟蹋了许多禾苗,拦也拦不住。老汉还真的相信了,说这都怪我忘记交代你了,“螺蛳角”和“背疤”是一对死对头,“背疤”见到“螺蛳角”还能不跑?我暗自庆幸,嘴上却说那怎么办呢?“背疤”跑进冲里去了。老汉说不要紧,“背疤”怕死得很,天黑了它自己会找来,我们先把禾苗扶起来吧。
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暮色降临,我们才把那些禾苗扶好,这时候,“背疤”也在对面山冲那儿出现了,哞哞乱叫。
老汉叫我回棚煮饭,他去把“背疤”赶回来。
我就回到工棚里。
天色渐渐凝重了下来,晚风在田野上呼呼作响;棚对面的山冲,一片阴森凄凉,咕,咕,咕……几声野鸡鸣叫,更让这寂寞的山野蒙上一层神秘恐怖的色彩。
我赶紧将火生起来,我说我今天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四
第二天早上醒来,老汉已经不见了。这不能怪我偷懒,怪只怪这山上的工棚实在太凉爽太好睡了。
“螺蛳角”早醒了,两眼直愣愣在望着我。我觉得有些惭愧,急忙赠给它一泡尿,然后轻轻拍了拍它的脑瓜,说,伙计,对不起,你就等一下吧,我这就给你割草去。
山里的早晨,清新得像漂洗过一样,连空气都像过滤了似的明净而甘甜。赤脚踩在柔软的田坎上,晶莹的露珠唰唰地从草叶上滚到脚背上来,惬意的感觉便从脚下沁入心窝;站在田野上深深吸上一口气,整个人便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
才割上三把草,我就发现工棚里升起了炊烟,正纳闷,一个甜脆脆的声音就从工棚里飘了出来:阿亮哥——
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叫我的人叫培珍,老汉的大孙女,两年不见,这毛丫头都长成个大姑娘了。
培珍是给老汉送被窝来的,说天凉了,山里风大,怕爷爷晚上经受不起。培珍还带来了三只瓶子,一瓶装的是木薯酒,是她用卖松屎(松脂——编者注)的钱给老汉买的;另外两瓶装油,是母亲托她带来给我的。我把那三只瓶子吊起来,又要出去割草。培珍两眼在我的肩膀上瞄了一阵,说,阿亮哥,你的衣服烂了,脱下来我帮你补补吧。
我说不用。
她说都烂成什么样了,再不补就穿不得了。
我知道我衣服的肩膀处烂了一大团,但我却不能让这妹仔来缝上,老人们说谁给你补了衣服,谁以后就是你的老婆。我不要老婆,三八崽才要老婆呢!单身汉多好,单身汉吃全鸡全鸭。培珍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笑眯眯地对我说,阿亮哥,你就脱下来吧,人家替你补一辈子,我帮补一次还不行吗?一听这话,我慌忙用手捂住肩膀,说不行,我不要你补,你帮我补了,我妈要是问起来我怎么回答?培珍咯咯大笑,说这样更好呀,要是你妈问了,你就说是你老婆补的呀!
狗屁!我才不要老婆呢。我红着脸叫道。
她就闭上嘴,脸蛋红得像对面山顶上的一抹朝霞。惶惶地望了我一阵,她说,阿亮哥,我笨,不配给你补衣裳,你等你妈给你补吧。我说我也不要我妈补,我就这样穿着,凉快。你坐吧,我割草去了。
不知是麻脸队长的镰刀使起来得心应手,还是美美地将培珍奚落了一顿,反正这天早晨我的心情舒畅极了,草也割得特别快。回到工棚,老汉还没回来,望望那空空如也的菜篮,我突然想到田里的那些禾花鲤。有鱼不要,岂不是傻瓜一条?
于是我卷起裤子提着镰刀出了棚,待老汉回来,工棚里已飘起一股醉人的鱼香。
我想:就着煎鱼下酒,老汉该有多快活!
老汉确实很高兴,尤其是见到那瓶酒后,竟哼起了《东方红》。哼着哼着不知怎么就哼到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不一会儿,“大海航行靠舵手”又变成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逗得我哈哈大笑。
老汉也笑,笑得像个娃崽一样烂漫天真。
但当我端来那碗煎鱼时,老汉立刻就不笑了,抬眼望了望我,黑着脸问,阿亮,这鱼哪里抓来的?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里老大不高兴,你管它哪里来呢,吃得就是了。看看老汉那严肃认真的样子,我没好气地说,溪里抓的,放心,没毒。
老汉显然不相信我,他将那碗煎鱼移到我面前,又将碗里的酒倒进瓶里,默默地扒了几口饭,一声不吭便走出棚。
我叫起苦来,完了,这死老头一定回去报告麻脸队长去了,真不知好歹!
这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要溜,不是我敢做不敢当不是男子汉,而是让人拉去游寨实在太窝囊了。我曾见过一个因偷鸡而被拉去游寨的人,身后背着那只鸡,胸前吊着个小竹筒,走几步用棍子在竹筒上敲几下:咯,咯,咯,偷鸡的看我喽——我可不想让人看我。
但最后我却不跑了,我要是逃跑那不是不打自招吗?偷鱼?谁见我偷了?老汉?他有病呢!鱼呢?鱼在哪儿?
鱼已全部落进我的肚子里,煎鱼的锅头、盛鱼的碗也让我拿到溪边洗刷得干干净净,半点腥味也没有。为防身上残留鱼腥味,我又倒出半碗酒来搓了手,还刷了牙。做完这些事,我还有点不甘心,看看床头边雄赳赳站着的那瓶酒,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于是一把抓过来,拧开盖子就往“螺蛳角”的栏里倒去。刚倒去一半,我忽然想起了,我不能这样蛮干,老汉回来见酒瓶空着他会怀疑我。对了,我给他灌上水,让这老头喝了整夜拉稀。
于是我往酒瓶里灌满了水,然后倒头睡去。我今天不想再割什么草了,我就在工棚里等你老汉和麻脸队长,我不信你能把我怎么样!
但麻脸队长就是没来,老汉也没有回来,直等得我都没了脾气。
天将黑的时候,老汉终于来了,肩上驮着一担草,手里拎着一串小袍鱼。
阿亮呀,快生火煮饭,今晚我给你打鱼汤。唉,这鱼仔也太刁了,撵了半天,就抓得这几条。
我呆住了。
那晚,老汉将那瓶酒全干了,还好,没见他半夜有什么反应,倒是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夜睡不着。
五
一觉醒来,麻脸队长已坐在床边,嘴里叼着支烟,烟头忽暗忽明。
尽管我知道昨天的事情就那样过去了,但见到麻脸队长,心头还是怦怦地敲起鼓来。麻脸队长没跟我说话,甚至根本就没正眼看我,仍旧抬着头在吸他的烟,这种神秘兮兮的模样让我更加慌了。为了不让麻脸队长看出我心虚,我扯来当作枕头用的木墩搂在胸前,然而越是搂着心头就颤动得越厉害。呔!哥哥我不搂了,大不了游他一回街,怕什么!这样想着,我便丢开那截木墩,也不问麻脸队长,扯下毛巾溜出棚。
老汉就在这个时候醒来,他醒得真是时候。
接下来,我就听见了麻脸队长的声音。
真是两条死猪,扔到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前夜五队让人把鱼塘给放了,虾公都没剩一只,要是偷到你们这里,恐怕在棚底煮了吃你俩还在做梦。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真担心老汉在这个时候胡说出什么来。
好久,我才听到老汉的声音。
昨夜多喝了点,往后注意就是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麻脸队长不再说什么了,不一会儿便走下棚来,仍不问我,打开栏门就将“螺蛳角”赶了出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却不敢开口,直到他走远了,我才爬上棚,问,外公,这麻子把“螺蛳角”赶去干什么?
踩泥塘。老汉说。
我这才知道我能槽上“螺蛳角”,是因为队里特地留下它来踩打砖瓦用的泥巴。我愤愤不平,全队那么多牛为什么偏要拿“螺蛳角”来累呢?老汉说这就叫“哪头好耙耙哪头”,古人说的没错——谁叫它那么善呢?我说不是“螺蛳角”善,而是这麻子太可恶了,这该死的麻子!老汉叹了一口气,说,阿亮,你不能这样骂人,队长是凶了点,可心好着呢!再说,我们真不应该睡得那么死,你没听说五队的鱼塘让人开了吗?
我就不再吭声了。
整个上午,我老老实实跟着老汉割草,尽管太阳毒得厉害,晒得人都要脱下一层皮来,但我还是一声不吭。我要让老汉知道,我阿亮也是一条汉子,不读书我就能干活,我什么都不怕!
但吃过午饭,我就坚持不住了,看看老汉又挑着撮箕走出棚,我便闭目装睡,待睁开眼睛来时,天已经黑了。
阿亮,睡饱了吗?走,捉蚂蚱去。
我一翻身坐起来:去哪里捉?
冲里那几丘田,多得很。松明子我准备来了。
原来他下午上山劈松明子,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们就点着松明出了棚。
夜色浓重而迷茫,山野里静得没半点儿声音,让太阳烧烤了一天的禾苗,此时已挺开那肥美的叶片,湿润润的。白天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蚂蚱,现在就伏在禾苗的茎叶中,翻着肚皮,睁着瞎眼,蠢得可爱。我和老汉从相反的方向同时进田,见一只捉一只,见两只捉一双,激动得很,满足得很。月儿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带着满腔的喜悦回到了工棚。
把烫红了的劳动果实往油锅里一倒,满棚就弥漫起醉人的清香。
我们没有点松明,老汉说点了松明就没有那份情趣了,在月光下边吃边聊,那才是人生最最高级的享受。老汉从床头上拿来两瓶酒,这是麻脸队长从湖南搞来的,队里的男人一人一瓶,我这个半劳动力也不例外。就着朦胧的月光,我们喝起木薯酒咬着炸蚂蚱,竟吃出了无比崇高洒脱的人生境界来。生活啊生活,生活原来还这般美丽。
老汉看来醉了,喝着喝着,他突然问我,阿亮呀,读书有山上这样快活吗?
说实话,那时我已完全忘记了读书,早知道上山槽牛还能喝酒吃油炸蚂蚱,我早离开那破学校了。趁着酒兴,我让老汉帮卷了一支烟,我想对他说实话。
我说外公,别再说读书了,其实,我是能上高中的。
老汉看不清我的脸,自然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没有接我的话题问下去,却晃着脑瓜说,不读了不读了,读书干什么呢?听听你们读的那些书,还不如我们那时读的好。我怔了一下,说你也读过书呀?老汉说读,读了一年半呢,先生还给我打了个甲等。你不信?我读给你听听?
他说罢,也不管我想不想听,就自顾读起来:
警察警察,
护大众的人,
保管理交通。
你们不要跑噢,
可以报告警察,
等他们去捉拿。
我差点儿笑出来,我说这课文讲些什么呀?
不知道。他摇摇头,大概看出我不太满意,又说,我们先生只这样教我们,讲些什么,不知道。对了,还有一课,那一课我知道讲什么,念给你听听?
一个瞎来一个跛,
跛子忙叫瞎哥哥。
瞎哥哥,快过来,
你背我,我看路。
我终于笑了出来,说这一课有味道,可我还是不懂呀!他呵呵一笑,说我知道你不懂,你不懂的,这是讲故事。从前有一家人有个瞎子,还有一个跛子,那夜发生寨火,跛弟弟叫瞎哥哥来背他,后来这两兄弟都逃出来了,还是晚上逃出来的。
我忽地打了个寒战。
那半边月儿已游到工棚上空,棚外,月光如水,朦朦胧胧,多么静谧美丽的夜晚呀!
六
“螺蛳角”直到太阳当顶的时候才回来,是培珍赶来的,这都把我急坏了。看到“螺蛳角”又被弄得满身都是黄泥,我就更加气愤了,当着培珍的面大骂麻脸队长该死,队里面这些人都该死,骂得培珍脸都红了。
我把“螺蛳角”牵到小溪边,扯来一把杂草给它擦洗身上的泥点,像给自己洗澡一样仔细认真。“螺蛳角”通人性,伸出舌头在我的手臂上轻轻地舔着,那憨样直叫人感动得要流泪。培珍看到这一幕,也受感动了,眨巴着眼说,阿亮哥,你对牛就这样好?我说才不呢,我就喜欢“螺蛳角”,要是“背疤”,我才不管它呢!那天我就差点儿割了它的……
我差点儿说漏了嘴,看看培珍,脸上就烧了起来,于是赶忙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下午还要出工呢。培珍冲着我抿嘴一笑,说我不急,银金叔给我一天时间,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我说:你还说什么?培珍就凑近了来,附在我的耳边道,阿亮哥,告诉你,你妈托媒给你说老婆了。
狗屁!
真的,我听说都拿衣裳去缝了。
我才不要呢!
可你妈要呀,你是独崽,你妈还想今年就接过门呢!
去你的!
培珍见我发了脾气,嘻嘻地笑了,跟着,在背后的竹篓里拿出一本书,说,阿亮哥,我逗你玩呢,其实你妈还想让你读书,怎么会就让你娶老婆了呢?给,这是你妈让我给你捎来的。
这是我从学校图书室偷来的书,封面封底都没了,不过我还是知道它叫《红岩》。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本书,书里面我只喜欢那个双枪老太婆。本来,我也想废了这本书,只因校主任说它是毒草,我便留了下来,想不到,这株毒草今天又让我那位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母亲送来了。我现在正闲得慌,毒草就毒草,毒草刚好解解闷。接过那本书,我就连连向培珍道谢。
培珍被我谢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说,阿亮哥,你就这样喜欢书?我说喜欢,可人家不要我读书,喜欢又有什么用?培珍说有用的,读书总有用的,我越看你越像读书人,阿亮哥。
我沉重地垂下头。
培珍见我有些难过,又嘻嘻地笑了,说,阿亮哥,我看你家里面还有好多书,哪天我给你捎来。不过,我要是捎来了,你拿什么谢我呢?
是啊,我拿什么谢她呢?总不能就说两句好话吧?我想了一阵,突然想到了脚下这条小溪。我说我们闹鱼吧,这溪里面的鱼多得很,那天你阿公就摸得好多鱼,我谢你半篓行吧?
说干就干,我和培珍很快从山坡上扯来一大搂铜钱草,蹲在溪边的大岩石上捣起来。培珍担心药力不够,又刨来一竹篓黄泥巴,像给小鸡喂米似的一点一点丢到我面前。我说一起倒进来吧,你也来帮我捶捶。培珍没理会,仍歪着头站在一旁,说阿亮哥,你捶药的动作真好看,我就爱看你这模样儿。我说狗屁,你偷懒。
山里小溪的出产实在太丰富了,我没想到这条很不起眼的小溪竟蕴藏着那么多的惊喜——药才揉下去一半,岩石下面的小塘就喧闹起来,什么红袍白袍,什么黄尾麻勾,还有泥鳅黄鳝,全窜到塘面上来,画圆圈的,翻筋斗的,横冲的,直撞的,把一个不大不小的溪塘闹得一派蓬勃生动。看到这热火朝天的场面,我激动得鼻头颤动两眼发花,衣服也不脱就“砰”地跃入塘里,浮在水面上的东西被我唰唰唰地甩上岸来,一片银光闪耀。培珍,接好!培珍,红袍!培珍,黄尾!忙得培珍团团乱转喊个不休。大概是太兴奋太激动了,大概是塘里面的鱼儿太多太多,我叫培珍把竹篓放下,先进塘来一起抓鱼,我想让她也过上一把瘾。
培珍倒是将脚伸了进来,但却不敢往深处伸。我看她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又喊了一声,进来呀,岸边有什么鱼?
阿亮哥,我……不会水。
屁话!生长在林榕江边的人谁不会水?骗鬼去!你越说不会我就越要拉你下来。这样想着,我便一个猛子潜入水底,憋足了气,“哗啦”一声突然蹿到培珍面前,一把拖住她的手就往塘里拉。培珍毫无思想准备,被我一扯,就一屁股跌在塘边,一声惊叫,一股紫红色的液体便从她的裤脚下渗出来。
我吓得脸都青了。
培珍却很平静地坐在那里,虽是满脸通红,但眼神中却看不出丝毫责怪之意,相反倒露出些得意的神情。我知道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想培珍的大腿一定是让石头划破了,而且是两腿都划破了。我叫培珍别动,我马上去找药来。培珍朝我苦涩一笑,说,阿亮哥,不要紧,你抓你的鱼吧,这药,这药,我自己去找。
培珍就一拐一瘸地找药去了,她的药非常厉害,回来就一点儿都不瘸了。我见她没伤筋骨,松了一口气,赶紧把鱼篓递给她,说,回去找医生看看,别化脓了。培珍没说话,两颊绯红,接过篓转身便走,一直走出三四丈远,她才回过头来,冲我喊了一声:
阿亮哥——别告诉我阿公呀!
我还敢告诉吗?!
七
在山上住了半个月,我慢慢习惯槽牛的生活了。
田野上的蚂蚱经不住我和老汉的顽强攻击,死的死逃的逃,终于销声匿迹了,于是我和老汉便将目光瞄向了棚边的小溪。每天中午,我都要到溪里去闹一番,一个溪塘一个溪塘地闹去又闹来。小溪终究不是大海,没过几天,这条小溪也没什么可闹的了。在老汉的帮助下,我成功地从“背疤”那里借到一抹尾毛,半天时间就编成了两只精巧的鸟套。头三天,效果还不错,一天套住了七八只小鸟,但三天过去,那条山冲就再也听不见鸟啼声了,整条山冲凄凉兮兮的让我心酸得要掉泪。看看实在没什么可以改善生活的了,我便和老汉商量去捡些松屎五倍子什么的,好歹能卖些钱。开始老汉还担心让麻脸队长知道了会说我们搞资本主义,但最后他还是和我走到“资本主义”这条路上来了。
我和老汉用木皮在山冲里搭了个小仓库,随着仓库里白花花的松屎不断地增多,我们的心情也不断地美丽起来。
如果说还有什么不那么如意的话,那就是十多天没见到培珍了。
不知什么缘故,这些天来我时不时想到培珍,甚至在梦里还见过她几回。我见到她一拐一瘸地跟着队里的人上山下田,见到她一张满是委屈伤感的脸,见到她的裤脚又在汩汩地淌着鲜血。我为我的鲁莽和顽皮感到内疚,我想得找个机会当面向她认错。这期间,队里几次派人到山上来赶“螺蛳角”去踩泥塘,遗憾的是麻脸队长再没派过培珍。
临近国庆节的时候,我和老汉已捡得两撮箕松屎。这天清晨,趁着大雾我便要出山,赶去公社收购站卖松屎。老汉没有送我,昨夜他着了凉,现在还蒙头睡觉。老汉只是嘱咐我快去快回,千万别惹什么事,特别注意不要让队里的人发现了。我一一答应。
公社离我们寨不到十里路,从山上抄小路去就更近些,赶到收购站,太阳才刚起床。
卖了松屎,我先给老汉打了两斤“木薯双”,然后买了些盐巴、豆酱,还有半斤咸鱼。看看还剩些钱,我决定到粉店里洗一洗肚子里的锈斑,说来可笑,我已有三个月没吃上放有黄豆和肉丝的米粉了。
在香气扑鼻的粉店门前站了半天,我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我用剩下的钱给培珍买了对袜子,那是一对洁白的尼龙袜子,袜沿上还绣有一朵淡黄色的菊花。接过那对袜子,我就闻到了菊花的味儿,又甜,又香。闻着又甜又香的菊花,我忽然觉得自己长高长大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那久违的当当声。
钟声是从河对岸的学校传来的,那么清晰,那么响亮,那么摄人魂魄。我回过头来,红墙黑瓦的学校一下跃入眼帘。校园内,青黄的苦楝,苍翠的松柏,挺拔的竹子,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富有神韵,我甚至闻到了从校园里飘出来的一缕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这就是我的学校,我朝思暮想的学校,将我遗弃了的学校。学校里今天上什么课呢?也许,大家又在听老师讲述我们的林榕江吧:这就是我们的林榕江,可别小看我们的林榕江,林榕江的下游便是有名的都柳江。都柳江流向珠江汇入大海,连着七大洲四大洋……
我无端地流下泪来。
本来,我还想在这小镇上多待一会儿,但现在,我一分钟也不敢待下去了。我像只兔子一样窜出这个令人伤痛的地方。我害怕小镇上的学校,更害怕这个学校里的人。
也是活该我倒霉——在我蹿出小镇跑到风雨桥头的时候,偏偏和小胖子碰上了。
事实上还隔着三四丈远我就认出朝我走来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同桌小胖子。他穿着一件洁白的的确良衬衫,衬衫上还亮闪闪的插着两支包嘴钢笔。看到小胖子这副派头,我立刻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就因为这小子,我才变成今天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狼狈样。
我把包包往肩膀上一甩,大步迎了上去。
小胖子也认出了我,他怔了一下,就在桥头那儿站住了。这是老天长眼,桥头那儿正是我前次收拾他的地方,当然,这次也不能例外。我这次不用“猛虎下山”,我要硬碰硬地和他较量一回。
但小胖子却不敢跟我较量,当我站到他面前去时,他已吓得浑身筛糠,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非常扫兴,天底下怎么有这样怕死的人呢!既然这样怕死,还来惹我干什么?真傻!我向来就不会同这样的胆小鬼交手,那显得我太没本事。我冷冷地盯了他一阵,伸手将他的脑瓜扭过来,说,这样一个憨包也上高中啊?光是这一身板油都该拉去食品站,你还上高中!
他没有答话,却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紫,最后蜡黄一片。我知道他已彻底完蛋,便将手从他的脑瓜上收回来,说,今天我不打你,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你说,那架是谁先要打的?
他说:是我。
还没打架前我对你说了什么?
不准哭,不准报告老师。
我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头骂道,你还好意思说出来,你怎么又哭啦?怎么又去报告老师了?平时你总抄我的作业我都不说一声,撕你一张作业本你就那样小气了?你知道不?就因为你,我被学校开除了,上山槽牛去了,一辈子读不成书了。而你,打了架还上高中,还插两支钢笔,你……
我又流下泪来。
小胖子也哭了,结结巴巴地说,阿亮,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最后,小胖子给了我5块钱,说是向我认错,我当时也来不及细想,扯过那张票子就朝家里跑去。
八
一进门,我就发觉情况不对,极少到我家来的麻脸队长正红着一脸麻子端坐在火塘边,从眼睛里射出来的凶光像要剜出人的心脏来。母亲坐在麻脸队长旁边,满脸阴云。看到这种情形,我心里就一阵哆嗦,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母亲极其威严地喝了一声:跪下!
我乖乖地跪下来,双膝刚落地,屁股上就重重挨了一鞭,跟着,那鞭子就雨点般扫在我的屁股和大腿上。
我没少挨母亲的鞭子,母亲的鞭子曾抽得我哇哇乱叫,但这回,我硬咬牙一声不吭。一来,我还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打我,我冤;二来,母亲的鞭子现在已奈何不了我,她想打就打吧,让她出出气也好,反正她打不死我的。这样想着,我便对母亲说,妈你打累了没有?你要是累了我可要走啦!果然,母亲听到这话,就扔掉鞭子,呜呜地哭起来。
儿呀,你怎么这样不争气?你怎么对得起你爸呀?
我不知道母亲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怎么就提到了父亲呢?
父亲是我们寨上小学的老师,父亲是因为不让学生写“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作文而被送到“五ּ七”干校去的。临去干校之前,父亲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地把书读下去。我当时含泪点了头,说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而现在……
我无声地淌下泪来,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对不起我的父亲。
麻脸队长见我和母亲都流下眼泪,脸上也不那么自然了,说,行啦行啦,都别哭了,不就是5块钱吗?还他就是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个校主任在我回家之前已将电话打到大队里,说我是行凶抢劫搞阶级报复。但他现在也奈何不了我,于是又让公社革委会主任给我们的党支书打电话,要大队好好管教管教我,实在不行公社就派特派员下来。大队党支书接到电话便要麻脸队长上山找我,而我却鬼使神差回到寨子里来了。
麻脸队长是来动员母亲找我到大队去投案自首的,到了大队就免得再去公社了。看着母亲那悲愤的样子,我只好含泪点了头。
然而我们还来不及走出家门,大队党支书就带着公社的特派员闯了进来。
听到党支书那破锣一样的吆喝声,母亲早已慌作一团;麻脸队长看来也有些慌,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慌乱之中还知道拉开后门叫我赶快溜。
我就从后门钻出来,撒腿便朝风雨桥那儿跑去。我想只要我跑过了风雨桥,别说是个公社特派员,就是来了军统特务我也不慌。正当我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的时候,前面冷不丁拦住了一个人,是培珍。
阿亮哥,快进屋来,桥上有人守着了。
我一头冲了进去。
我和培珍刚进楼,公社特派员和党支书,还有麻脸队长就到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在楼边站了一阵,也钻了进来。
培珍家的木楼烂得像个鸟笼,却偏没准备个后门让人逃跑,唯一能藏住我的只有她的那间闺房。说是闺房,却四处透光,一边墙还用张篾毡钉着。尽管这样,它也算是个闺房——姑娘家的闺房,是我能随便乱进的吗?即使进去了,也藏不住我这样一个大活人。
楼梯上已传来了脚步声,他们真的上楼来了。
看来我只有豁出去了。
我刚要迎出门,培珍却把我按住了,并且很快将我推进她的闺房,拉来被子把我盖住了。待麻脸队长他们走上楼来时,躺在我身旁的培珍已拉起均匀的鼻鼾声。
我全身燥热,挣扎着要从被窝底下翻起,培珍却抓住我的手,低声说,别动!
特派员他们四处瞅了几下,转到培珍的房门前来。
老吴,这是姑娘的房间。这是党支书的声音。
怪啦,这小子难道飞上天去了?这是特派员的声音。
谁知道,也许他躲到别处去了。
不可能,我亲自看见他钻进来,他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那么,你说他在这房里?这是麻脸队长的声音。
难说。
放屁!这是姑娘的房间。
姑娘的房间又怎么样?姑娘的房间也能藏人。
你女儿的房间才藏人呢!
哎嗨,你倒冲着我来了!
是你冲着我们来的!
行啦行啦,别吵了,老吴这也是执行公务。不就5块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叫他妈还就是了。
5块钱是小事,关键是他的行为,既然你们不配合,你们去公社解释好了。
去就去,谁怕谁!
九
天黑了。
我是被人从床上叫醒的,揉开眼睛来时,吓了一大跳。我记得培珍出门探风时嘱咐我别乱动,天黑时她来叫我,但现在叫我的人却变成了她妈,该死的我竟然真的睡着了。
好在培珍妈并没深究什么,她将被子翻来抖去地看了一会儿,拿来我的包包,要我连夜回山里去。
培珍妈的口气严厉得很,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但面对这黑沉沉凄兮兮的夜晚,我犹豫了,确切地说是害怕了。我低下头,小声地对培珍妈说,我不敢走夜路,明天一早我再上山吧。培珍妈绷起脸,说不行,你一定要回山里去,你要是还待在寨子里,培珍有什么脸见人?
我不知道培珍怎么就没脸见人了,培珍怎么就没脸见人了呢?但看到培珍妈那张严厉而冷酷的面孔,我又不敢说什么,嗫嚅了一阵,我问,培珍呢?
她死了!
我想这独眼婆大概是疯了,她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愤愤地扫了她一眼,扭头出了门。培珍妈追出来,又在我身后沉甸甸地说了一句:出去别说你躲在我们家里,我们也没有藏你!
我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天完全黑下来了,寨子里到处闪烁着昏黄的油灯。秋风又起,拨撩得那点点灯火忽暗忽明。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有的只是秋风的肆虐和黑夜的恐怖。
我摸黑来到自家的木楼边,但在楼边站了许久,就是不敢上楼。我不是害怕母亲的鞭子,也不是害怕特派员再找上我家来,我是担心我一旦回家母亲就会问我这半天躲在哪里,我已明白我又对培珍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现在我更加憎恶我的那个学校,更加憎恶学校里的那些老师,他们害得我连家也回不得。
也许是因为心里充满了仇恨,我变得无所畏惧了。我要回到山里去,只有山里才是我的乐园。
摸索着出了寨子,我来到了风雨桥头边。
一束昏黄的电筒光从桥上晃来,紧接着我听到了一个熟悉而颤抖的声音:阿亮哥——
我的心头咯噔了一下,站住了。
培珍像一片落叶一样飘到我面前,但许久都没有说话,这时候也许说什么话都是多余。黑暗中默默地相对了一阵,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从袋子里摸出那对尼龙袜来,说,培珍,我给你买了对尼龙袜,你亮开电筒看看,好看吗?
阿亮哥……
你妈找你,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跟你上山。
乱说。
不,真的,我跟你到岑塘山去,去找阿公。阿亮哥……
培珍说着,呼吸声一下变得急促了,那急促的声音像全是从鼻孔里喷出来,接着,便是一阵凄切的呜咽。呜咽声让我心里隐隐作痛,眼睛也不争气了。我明白培珍为何哭泣,便强忍泪水安慰她说,培珍,这都怪我不好,你妈也骂过我了,你回去吧,她不会怪你。培珍听到这儿,“口享口享”地哭了起来,说,阿亮哥,你不懂,我妈……我妈凶着呢,她说我和你……她要把我嫁到五通去。
一股热辣辣的气流从心头涌上脑门,直冲得我全身燥热怒气冲天。我说我现在就跟你回去,我倒要听听你妈还说些什么!培珍听到这儿,立即止住了哭声,说,阿亮哥,你不能回去,你要是回去跟我妈吵起来,她真的会把我嫁到五通去。
我慢慢冷静下来,我知道培珍妈是寨上出名的母老虎,很有些说一不二的脾气,平时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就拿培珍他们当出气筒。她不像我母亲那样只是抽我的屁股,而是劈头盖脸地擂下来,并且是抓到什么就拿什么打,说打死了也不偿命。五通?听人说那是个白米饭任人大碗舀着吃的地方,前些年寨上嫁去了好几个姑娘,但也没见她们肥到哪里。我当然不愿意培珍嫁去那个地方,于是又安慰她说,培珍你别难过,你妈不过是一时生气罢了,她不会把你嫁去五通,就是你妈要你嫁,你阿公也不会答应的。培珍听罢,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阿亮哥,你还不知道,我阿公怕死我妈了。阿公就是因为怕我妈才去山上槽牛的,你见谁七十岁了还去山上槽牛呀?阿公去槽牛连油都不敢带一瓶,他还敢说我妈?这都怨——怨我爸死得早啊!
培珍说到这儿,竟“爸呀爸”地号啕起来,哭得我鼻子都酸了。
最后我给培珍立下保证,我说培珍你不要怕,你爷爷救不了你,还有我呢,只要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培珍这才破涕为笑,说,阿亮哥,我就盼你这一句话,有你这句话,我就不怕了。你可要记好了,只有你才能救我呀!
我说,你就放心吧。
培珍把我送到公路边,将电筒递给我,又说,阿亮哥,这电筒你拿去吧,在山上有个电筒方便些。还有,你要经常回来看我,你来了我心里才踏实。山上凉,阿公的身体不好,你也要好好照顾他。
我说:我记住了。
十
一夜工夫,我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大人了。
山野里静得出奇,晨曦如同刚出浴的婴儿一样,一身洁净来到田野上。被晨曦驱逐的密雾,极不情愿地挤到小溪边,好久才挣扎着向山谷那儿飘去,留下一条扑朔迷离的小溪。小溪还未苏醒,恬静得像一位贪睡的姑娘,安闲、清丽。木棚边的田野,也是悄无声息,唯有露珠在闪动。
老汉昨晚染上了风寒,现在还蒙头睡觉,我不忍心叫醒他,拔下镰刀轻轻滑下工棚。
“螺蛳角”早已醒来,见我滑下工棚,便拱过来热烘烘的嘴巴,但我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对待它了,我只是默默地注视了它一阵,走出棚。
天渐渐有些凉意了。
一群白鹭被我从田边惊醒,拍打着翅膀蹿上田野的上空。它们在空中乱飞了一阵,便排成很整齐的队形朝山坡那儿飞去了。白鹭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但它们要飞回哪里去呢?
待我割来一担草,老汉早已不见了;饭煮熟后,仍不见他回来。我不太放心,便出棚沿着溪边找上去,看见老汉正靠在一丛杂树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老汉见我到来,慌忙弯下腰要去挑起搁在他身旁的那担草,但努力了几次,还是站不起来。
后来是我将那担草挑了回来。
回到工棚,老汉连脚都不洗就爬进床铺去了,我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一把,烫得我差点儿叫了起来。本来我还想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但现在,我再不好让他为我担惊受怕了,况且,我再也没什么可怕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大不了让他们抓到公社去斗一回。望着老汉那没半点儿血气的脸颊,我心疼地说,外公,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去割什么草呀?你起来,我送你回家看病去。老汉朝我摆了摆手,说,不要紧,受凉了,发发汗就好。
我当然不相信老汉的病发发汗就会好,我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说,外公,别撑了,回家去吧,你要是走不动我来背你。老汉惶惶地望着我,说,阿亮呀,你听我说一句,我要是回家养病不出工了,谁给我……
我猛然想起培珍昨晚对我说过的话,是啊,老汉要是回去养病,那独眼婆保不准给他老鼠药吃呢!可不回去,他的病又怎么办呢?思来想去,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说外公你就到我家去,我来养你。老汉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阿亮,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呀!
我垂下头。
后来我照老汉说的挖来了一篓说是草药的树根。
下午,老汉确实是好多了,抽完一支“喇叭筒”后便要出棚割草,这次是让我说服了。我说外公你就休息半天吧,我多割一些就是了。
事实上我也没心思割什么草,我已经感觉到今天要出什么事。昨天的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了结,说不定麻脸队长还会来找我的晦气。
我的感觉没有错,当我汗淋淋地挑着一担草回到工棚时,麻脸队长真的来了。
奇怪的是麻脸队长这回并不是空手而来,而是挑着一担东西,一头是一个包得四四方方的纸包,另一头是只葫芦,葫芦上还挂着一片非常珍稀的腊猪头皮。猪头皮腊得黄亮亮油滴滴的,一看就叫人直咽口水。不过,我总觉得那片猪头皮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这猪头皮就是定时炸弹。我现在虽然不那么讨厌这个麻子,但也不是一块猪头皮就能让我原谅他的,看到老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迎出棚,我便刺溜一下滑到“螺蛳角”的栏边,往栏里吹了一泡尿。
就听得麻脸队长在棚上吆喝一声:亮崽,快上来,吃肉,喝酒!
我蔫蔫地爬上棚来,我不知道这麻子要唱哪一出戏,不过管他是黑脸红脸我都不慌了。麻脸队长笑嘻嘻地看着我,指着棚中央的纸包说,亮崽,你还嘟着嘴干什么?你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
我双眼一亮:那不是我的课本吗?
但我只惊喜了那么一下,准确地说是激灵了那么一下,便又垂下眼皮。我说你搬这些烂东西来干什么,我早不想读书了。麻脸队长说我就怕你不想读了才给你送来,你知道吗?今天我和党支书到公社去了,好小子,原来你是考了个状元,真他妈的厉害!你怎么不早说呢?你们那猪头主任还以为我们不懂,不给翻看,党支书一拍桌子,他就软了,这都是你的班主任漏的底。还有,我们找你那个同桌当面对质了,架是他要打的,那钱也是他自愿给你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抢劫。他姥姥的,同样打架,一个上高中一个被开除,你们那学校全变“修”了。
看来他真的到学校去了,不然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不过这时我却平静得很,我要让麻脸队长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你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呢?那破学校,现在请我我还不去呢!麻脸队长赶忙说不不不,你怎么不去呢?你一定要读高中去。你们那主任也答应了,只要你考得上,明年就让你读高中,这是个政治问题。——你知道你为什么上不了高中吗?
我说:打架呗。
不是不是不是,你完全不是因为打架。谁这么大没打过架?我还因为打架厉害才当得这个队长。你上不了高中是因为你爸,现在看来你爸做对了,老邓不是出来了吗?对了,公社还对党支书说,看这形势,你爸也快出来了。
他本来就没什么错。老汉在一旁说。
我的眼睛又不争气地眨巴起来,那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那可怜的父亲。
麻脸队长见我要出洋相,赶忙安慰我说,亮崽,别难过,我们很快会好起来的。现在我给你带书来了,以后你就努力点,明年还考它个第一。我和党支书都商量好了,过罢年让你当队里的保管员,好让你专心复习,这段时间,你还是先槽牛吧。现在,我们就生火煮饭,炒肉,然后——喝酒!
一直到半夜时分,麻脸队长才出棚,出棚时将我叫到一边,问,亮崽,你说老实话,老汉是不是病了?我点了点头,说,是感冒,已经两天了,他不让我说。麻脸队长说你也不要乱说,要不就不好记他的工分了,要只是感冒,也没什么要紧。这些天,你就多干点,实在割不了三头牛的草,就养半天槽半天,回头我跟队里说了再给你加一分吧。
我不得不感动了一阵,我把那五块钱摸出来,说,队长,这是那小子的钱,交给你吧。麻脸队长摆了摆手,说,你留着吧,那钱我替你还了,哪天我去大队弄两斤肉票,你和老汉拿这钱去买。
我第一次听见麻脸队长说出这样好听的话。
十一
“螺蛳角”又被队里赶去踩泥塘了。
时已深秋,山上的草木大都枯黄了,想要割上一担青草,要去三四里远的山冲,一去就是大半个早上。老汉的病情又是好一阵坏一阵,一天也割不来一担好草,看着实在喂不饱三只牛的肚子,我只好将“螺蛳角”和那匹小母牛放出栏来,而把割来的青草留给了“背疤”,直槽得它膘肥体胖。尽管这样,来赶牛的人还是一次次舍掉“背疤”找上“螺蛳角”,好像“螺蛳角”前辈子欠了他们十箩大洋要在这辈子全还上。我好话丑话都说尽了,来赶牛的人却没有一个理我。
我愤愤不平,我得给“螺蛳角”讨个公道。
这天,又该是队里进山赶牛踩泥塘的日子了,一大早,我就将“螺蛳角”赶到山坡上躲起来。我对“螺蛳角”说,我们就在山上玩玩“捉迷藏”,今天让他们见鬼去!果然,来赶牛的人在工棚里狼嗥似的叫骂了一通,最后只好赶着“背疤”灰溜溜地走了。看着那人和“背疤”渐渐消失在山间的小路上,我纵声大笑起来。“螺蛳角”见我仰天大笑,也抬起头,吆喝一声:哞——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螺蛳角”的那声吆喝。那声音是那样的雄浑、粗犷,吆喝声里充满了豪气,澎湃着阳刚,令人鼓舞,催人振奋,让人热血沸腾!
然而,我再也听不到那样雄壮的呼声了。我当时怎么能想到,我当时又怎么会相信,这呼声竟然是“螺蛳角”最后留给我的悲歌呢!
谁也没想到,勤劳、善良、温驯的“螺蛳角”,就在那一天,让麻脸队长请来的公社兽医活活地阉割了。
那个后来也是断子绝孙的公社兽医是和大队兽医一起来的,他们在给“螺蛳角”施行绝育手术时我正在山冲里给“螺蛳角”割草。我要给“螺蛳角”割一担又鲜又嫩的青草,然后再洒上盐水让它好好地吃一餐。起初我割得很是顺手很是兴奋,但慢慢地,我却无端地烦躁起来,焦虑起来,我总感觉今天要出什么事,而且是大事,于是只割得一头牛的草就匆匆赶回来。在离工棚老远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只画着“十”字的药箱,开始我还认为是麻脸队长给老汉请来了医生,来到棚边才认出那医生原来是医牛不医人。这时候,我的心脏完全不跳动了,腾云驾雾似的飘到牛栏边,当看到“螺蛳角”栏里那一摊黑红的血迹时,我一下就昏了过去。
醒过神来,我的第一句话就问,蛋呢?牛蛋呢?
在这儿,炒好了,就等你来喝酒。这是公社兽医那野狼一般的叫声。
我一翻身爬上了棚。
完了,“螺蛳角”的两个宝贝真的被切成碎片焖在锅头里,正“咝咝”地冒着热气。
公社兽医眉开眼笑递过来一碗酒,一副馋鬼样。望着那碗酒,我足足待了一袋烟工夫,才大喝一声一脚飞了过去。那一脚用尽了我平生的力气,连锅头带碗一起被我踢飞起来,黑红的肉和汤一塌糊涂地飞到了公社兽医那张狗吃蚂蚱一样难看的脸上,直烫得他哇哇乱叫。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从棚柱上拔下镰刀,我要一刀将他那颗脑瓜像切黄瓜一样切下来。
大队兽医和老汉同时抱住了我,公社兽医趁这机会,药箱也不要了,飞也似的逃了出去。我张嘴刚要骂什么,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醒来的时候大队兽医也不见了,只有老汉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坐在我身边,一脸灰白。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我睁开眼,问老汉,外公,人蛋能顶牛蛋吗?老汉摇了摇头。我不死心,又问,那牛蛋呢?牛蛋总可以接上吧?老汉又摇了摇头。
那我只有杀人了,杀了那王八蛋为“螺蛳角”报仇!
我说罢就拔下镰刀,迈步走出棚。老汉慌了,扑过来拦腰就将我抱住。
阿亮,你不能乱来,这怪不了他。本来,队长是派他们来阉“背疤”的,可,可……“背疤”踩泥塘去了,这都是命中注定呀!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说你干什么去了呢?你怎么不拦住他们?老汉也是浊泪满面,说我割草去了呀,我不知道他们今天要来阉牛。
我跳下棚,扑进牛栏里,抱住“螺蛳角”的脑瓜,又昏天黑地地大哭起来。
十二
天,还是亮了。
老汉也一夜都没睡,整个人萎缩得可以装进竹篓里。
大约是早饭时分,麻脸队长来了,还带着培珍。
麻脸队长是来接我们回家去的,那只小母牛和“螺蛳角”也一并赶回寨上。因为有培珍在,我不好再发疯了。我说你们走吧,“螺蛳角”留给我,等它全好了我们再回去。麻脸队长面露难色,说,这样不好吧?其他地方的牛都赶回来了,单留“螺蛳角”在山上,不好管的。你一天记7分,只槽一头牛,队里的人也会说闲话的。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我不要工分!
麻脸队长大概听说昨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不再吭气了。
但老汉是一定要走的,一夜工夫,他病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将他送出棚,看见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花。我知道他那是在祈求我的原谅,而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趁他不注意,我把那五块钱偷偷塞进他的口袋里。
培珍还没走,她在默默地收拾老汉的行装,拾着拾着,泪水就“噗噜噜”地掉下来。
阿亮哥……
……
我妈昨天带个五通崽来了。
我骂了起来:这老东西!
我该怎么办呀,阿亮哥?
我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她怎么这样软弱呢?我真想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管不了你,但看着她那无助悲伤的眼神,我的心又软了。我说你别怕,她要是逼你嫁去五通你就去找麻脸队长。
银金叔会管这些事吗?
管,他不会不管。
话虽是这样说,但我心里却没有一点底,想到培珍那个独眼母亲,我突然又打了个寒战。培珍不傻,听我回答得有气无力的,又道,阿亮哥,我怕,我不回去了,跟你住在山上,行吗?我吓了一跳,说这怎么行呀?你是个女的。培珍红了脸,说,阿亮哥,我就嫁给你,嫁给你不就可以住在山上了吗?你放心,我什么都能干。我全身燥热,脸上更是火辣辣的,慌忙说不不不,我不要老婆,我不要老婆,你还是回去吧,你还是回去吧。
培珍就呜咽着走出棚,一直看到她走到了小溪边,我才长吁了一口气。
秋气已浓得快要结成冰了,满山遍野一片萧瑟,阴风从山野上刮过来,卷起一道道破败迷茫的秋幔。田野上的糯谷早已剪完了,只留下一溜儿毫无生气的禾草,迎着秋风在孤嚎。小溪倒是晶莹剔透,但却没有一丝活气,干巴巴的像一条动弹不得的吹风蛇。
我和“螺蛳角”在这死气沉沉的山里挨到了初冬,“螺蛳角”到底还是没能恢复往日的血性,尽管我每天都给它喂洒过盐水的青草,它还是一天天萎缩了下去。我在它的栏里铺上一层厚厚的柔软的稻草,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又将它牵到田边,让暖和的阳光一直陪它到太阳西斜。我想通过我的关爱让“螺蛳角”振作起来,然而却看不出“螺蛳角”有半点儿的感动,反而是越来越冷漠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对它说:“螺蛳角”啊“螺蛳角”,不是我成心害你,我确实是想帮帮你呀!说完这些话我还在它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一阵,但回答我的总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那张木讷的脸上,我看到的只有幽怨和悲伤。于是,面对这空旷沉寂的山野,我号啕大哭,哭得酣畅淋漓。我现在终于明白世间还有比我更不幸的生命,比如老汉,比如培珍,比如“螺蛳角”。我为他们伤心。
这一天,我又将“螺蛳角”牵到田野上。我要对它说说我的不幸,说说我的委屈,如果它还通人性,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正当我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螺蛳角”的回应。
那是一个悠远、深长、悲壮的声音。声音像是从它的心底挤出来一样,然而却是那样的真真切切明明了了。
它说,阿亮你真的这样恨你的老师吗?
我脱口而出:我恨,我恨死了这些老师,他们把我害苦了!
“螺蛳角”摇了摇头,张开嘴,突然“哞——”地叫了一声。
我吓得掉了十二个魂魄,我明明听到了“螺蛳角”的说话声,怎么突然又变成牛叫了!我惶惶地看着它,越看越觉得狰狞可怕,越看越觉得冷酷阴森,看着看着全身就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牛魔王”“牛屎鬼”“牛头人身”……我叫了起来,一泡尿淋了过去。鬼怕尿淋!——老人们常说。
我跳上田坎,我冷,我怕。
“螺蛳角”就在这时候站起来,我看见它的体形足有工棚那么大,而且还在不断地膨胀着。膨胀的“螺蛳角”一身红红绿绿,光怪陆离。我又怪叫了一声,没命地往山外跑去。
身后传来了“螺蛳角”的呼叫声,是很真切的牛叫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悲凉、忧虑和哀伤,但是,我却再不敢回过头来了。
十三
我仓皇地逃回村里。
麻脸队长正要出门找我。麻脸队长告诉我一个更坏的消息:老汉昨夜被抬到公社卫生院去了,吐了一夜的血,恐怕不行了。麻脸队长要我赶快去看老汉一眼,说老汉不止一次念叨我了。我瞪圆眼,说队里的人都死绝了吗?怎么没个人来告诉我?麻脸队长说天知道那独眼婆弄什么鬼,谁问都说好多了,不是培珍来告诉我,我还真以为老汉好了呢!老汉也真窝囊,都到这时候了还替她捂着说自己好多了,死也不肯去医院,到医院还不愿打针吃药,看来只有你去才能说服他了。
我就转身朝医院跑去。
然而我到底还是来迟了。我和麻脸队长刚踏进医院的大门,就听见病房里传来一阵令人揪心的哭泣声。
老汉急匆匆地走了。
培珍已晕倒在病床前。
医生们手忙脚乱了一阵,培珍到底醒了过来,当见到我坐在她身旁时,竟露出一丝微笑,说,阿亮哥,你,来迟了,可怜阿公,临死前还在念叨你呐。
我强忍泪水,问,他说什么?
培珍从口袋里摸出那张五元钱的纸币,说,阿亮哥,阿公让我把这钱还给你,他说开年你还要去读书。可怜他,病了一个月,一针都舍不得打啊。
我含泪接过那张纸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亮哥,你原谅阿公吧,阿公说真的不是他害“螺蛳角”,那天他真的割草去了,阿公想不到他们要来呀!
我呜呜地哭起来,我说培珍,是我对不起外公,那次是我放“螺蛳角”出栏打架的,让“背疤”踩了许多禾苗。还有,还有,那鱼是我从田里捉来的,我还往他的酒里掺了水……我,对不起他哟!
从门外进来位女医生,她看了看我,问,你是阿亮吧?
我擦擦泪站起来,说,是我。
女医生看了看我,再看看培珍,说,真是天生的一对,可惜年龄太小,不过,老人的话我不能不说。阿亮,老人家要我转告你,他死后,你要好好照顾培珍,千万别让她遭什么罪。你能答应吗?
我炸红了脸,我不敢抬头看培珍。嗫嚅了一阵子,我说,医生,你就放心好了,我一定把培珍当我的亲妹妹来看。
我和培珍跟那女医生来到医院的太平间,麻脸队长已将老汉推了出来。他推的是一架烂板车,我们也只能用板车将老汉推回家。
老汉的丧事是队里帮办的,全队的人都来了,但当麻脸队长问到棺材时,却没有人吭一声。他们实在太穷了,三十多户人家竟然没有一副棺材。麻脸队长没办法,只好下令拆掉队里仓库的几块木板,给老汉钉了一副“棺材”。又因为老汉是死在医院里,死在外面的人进不了家门,他的灵堂也只好设在他家木楼边的小巷里,陪伴他的除了纸钱烛香外,只有飕飕乱窜的寒风。寒风在为老汉哀号。
老汉埋在桥头的荒坡上,孤零零的。他要孤零零地在这里等上三年,才能进入坟地。极度伤心的培珍在大家走后,仍死死地抱着坟墓的一角不愿松手。没办法,麻脸队长只好叫我留下来看住她,叮嘱我千万别让她做出什么蠢事。
天色阴暗得很,北风呼呼地掠来,刮骨一般。我打了个寒战,摸摸口袋,将那五块钱摸出来,就在老汉的坟头点燃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外公,天冷了,这五块钱,你拿去买酒喝吧。说完这话,我已泪满腮边。
培珍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说,阿亮哥,我们回去吧。
我说你先走吧,我还想待一会儿。
培珍就上来扶住了我,说,阿亮哥,人死不能复生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还把“螺蛳角”丢在山上呢。
我叫了起来,我把“螺蛳角”丢在山上了!
我就一口气跑到岑塘山——岑塘山上还有我的“螺蛳角”。
但“螺蛳角”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来看我了。
十四
一夜之间,我的身心全都垮掉了。
窗外肆意地刮起了寒风,天空阴沉得像要掉下什么妖魔鬼怪来一样,压抑得人都喘不过气来。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也不知道我怎么活到了今天,更不知道还要不要再活下去。一切都那样的虚无缥缈,一切都那样的恍惚迷离。“人”,到底是个什么?为什么会有“人”?为什么会有“我”?老汉终于摆脱了这人世间的纠缠和苦难,“螺蛳角”说不定已得道升天,而我……
我还活着,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
麻脸队长来看过我几回,为不让我太悲伤,他们一家也不吃“螺蛳角”的肉。麻脸队长对我说,他已和学校说好了,开年就让我到学校去补习,冬天队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既然是身体不舒服,就待在家里好好温习功课吧。
然而我对那“功课”已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算起来,我也读七八年书了,说实话,我并不是那种非常喜欢读书的人。在学校里,我的学习成绩确实不错,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读书的料子,事实上,很大程度上我是在为我那当老师的父亲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即使是在那个年代,父亲也时时用这句话来教育我,久而久之,我也深受其“害”,以至于在被人拒绝在高中的门外后,便对整个学校产生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我为我的狭隘感到悲哀。
多年以后,当我将初中毕业后的那段苦难经历说给朋友们听时,他们竟然觉得我是太幸运了。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那时候我已不再槽牛了,但如果我那时还在山上,谁又能说我是幸运的呢?
不知不觉,便是老汉去世一个月的忌日了。这天早上,我叫母亲把家里的大公鸡杀了,又去寨上的代销店买了两瓶酒。我要到老汉的坟前给他祭祀,我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向他倾诉。
买酒回来,我突然想起了培珍,我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她了。
我让已上小学五年级的二妹去通知培珍,我要和她一起去给她的爷爷上坟。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二妹就匆匆赶回来了,二妹给我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培珍和她妈妈跟个五通崽走了,今天早上刚走的。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而后就跌跌撞撞地朝麻脸队长家跑去。
麻脸队长正要出门去公社开会,听到这消息后便骂起培珍妈来,但骂着骂着突然就不骂了。麻脸队长对我摇摇头,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吧,不关我们的事。我一听就叫起来,说这怎么不关我们的事呢?培珍早对我说了,她不愿意嫁去五通,是她妈逼她嫁的。麻脸队长说这就对了,既然她妈要她嫁,你还着急干什么呢?又不是你老婆,你管她嫁给谁呢!
我一下红了脸,垂下头。
走出楼来,我才明白我闹了一个很低级的笑话。是呀,她又不是我的老婆我操什么心呢!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不关我的事。想到这儿,我的心情便慢慢平复了下来。
我就回到家里,将那只鸡扯下一半来送酒,直喝得酩酊大醉。
直到傍晚,我才被母亲从床上扯起来。母亲满脸是泪,颤着嗓门对我说,阿亮呀阿亮,你这小冤家你到底还要干什么呀你!你老实说,你和培珍都干了什么事?
我从没见母亲这样伤心过,母亲这是伤心到了极点才会这样啊!然而我确实不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我惶惶地说,妈,出了什么事?我没有干什么坏事,培珍也没干什么坏事呀!母亲终于哭了起来,说阿亮呀阿亮,你既然跟培珍交换了把凭(信物——作者注),又怎么不管她了呢?你知道不,你银金叔为了你,让拖拉机给碾了!
后来我才知道,麻脸队长是在去公社开会的路上碰见培珍他们的,他们刚从公社开结婚证明回来。但已开了结婚证明的培珍见到了麻脸队长,却怪叫着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死死抓住麻脸队长的双脚不放。培珍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麻脸队长救救她,说她已经和我换了把凭,是她妈逼她嫁去五通的。培珍妈见势不对,赶忙跳下车来将培珍拉上车,喝令那五通崽快走。麻脸队长一急,伸脚就往车头那儿一站,厉声说谁敢走?!五通崽被麻脸队长一喝,吓得手足无措满脸通红,慌乱中竟一松手,拖拉机便吼叫着朝麻脸队长的大腿轧了过去。
我怪叫一声就奔出门去。
十五
1978年2月18日,我满16岁。
麻脸队长从县医院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是跟我说他已联系上了县城的高中。麻脸队长说校长伯伯已经同意,如果我愿意,可以直接进县城读高中,高中第一册的课程他给我补上。望着他的那条瘸腿,我摇了摇头,说,银金叔,我不读书了。
麻脸队长一脸茫然:为什么呀?
我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这样,我在那个名叫平坝的侗寨里,整整当了14年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