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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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最是青春年少时

父亲被押去大沙河水利工地,我却收到了平阳中学的转学通知书。

通知书是手写的,连公章也只看到一半。那年头就是这样,我们平坝的附中也没差到哪里,可一股风吹来,三个大队初二毕业班的人,就得鸡鸭共笼聚到一块。鸡多笼小,因而这转学,也要考试。不过这考试也就考考罢了,老师早就说了,这考试只是个参考,能不能转学,重在表现,那些调皮捣蛋表现不好的人,平阳中学是不要的。

老师说的那些调皮捣蛋表现不好的人,就包括我。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调皮捣蛋表现不好了,我只知道在父亲被押去公社批斗后,全班的同学都对我调皮捣蛋。我父亲搞投机倒把,拿布票去城里换粮票,再把粮票拿回村里换布票。但父亲去换粮票时又没叫我,全班的人都叫我“投机倒把”还叫我怎么好好表现?只要是谁叫我“投机倒把”,我就跟他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打得过的就打,打不过的就在厕所里画上他的名字,名字下面写上这么一句:某某死了吃三光(碗)屎。这行具有创造性的文字,让我一下子臭名远扬,平阳中学,岂肯要我!

本来我对转学已不存什么奢望,想不到这时平阳中学居然把转学通知书送来了。——然而现在,我还转什么学?我父亲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哪还有什么心思转学!

但母亲却坚决要我转学,在父亲被押去大沙河水利工地后,母亲倒变得聪明了。母亲说父亲只是经济犯,虽然去大沙河干“四类分子”的活,但也还不是“四类分子”,只是家里要想不再让人批斗,还得靠我。我的学习成绩虽说不好但也绝对不坏——只要不坏,一切就皆有可能。

就这样,一九七六年的春天,在一个不阴不阳的早上,我来到了平阳中学。

我是带着母亲的嘱托肩负着振兴全家的伟大使命来到平阳中学的,母亲的教导让我下定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然而没想到的是,刚到学校的第一天,我就跟我的同桌干上了。

来到平阳中学后,我才知道学校开学已有三天,并且很快就知道其他同学的转学通知书全是粉红色的硬纸,和我的不一样。我的心情本来就别样的糟糕,当班长陆凤梅笑眯眯地把我带进教室时,我的心情更是糟糕得像一泡被雨水浸泡过的狗屎。

陆凤梅把我带到陈浩然的那张课桌前,实际上一进教室我就知道我要坐在那地方,因为二十多张课桌只有班长陆凤梅和他单独占一张。单独占一张课桌的人一般都是有问题的。陆凤梅是班长,看年纪要比我大上两三岁,个子也要比我高一些,单独占张课桌可能是老师的安排;而这陈浩然,除了比我胖点,看不出还有什么奇异的地方,这样的人也霸着一张桌子,没问题才怪呢!果然,还没等我坐下,那陈浩然就“呼”地站了起来,跟着,手一挥,一道白色的线条就把我俩共有的那张课桌划去了五分之四。

我当时还不知道他叫陈浩然,也不知道他早已把我家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但我却知道这小子好像活得有点不太耐烦。活得有点不太耐烦的人是很容易让我也不耐烦的,只是现在……现在我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尽管我的心情糟糕得像一泡狗屎。

我坐了下来,还好,二人凳的四分之一正好容得下半边屁股。

这一节上的是政治课,往日,一上政治课我就比较容易头疼,而现在——当那位上政治的老师走进教室时,我的头当即就疼得快要爆炸了。

上政治的老师叫杨奔才,小学四年级时曾上过我们的算术课。我的算术成绩一直不是太让我爸高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位杨奔才杨老师。杨奔才和我妈都是平阳人,论亲戚他还得叫我妈一声表姐,然而我母亲的这位表弟根本就不认我们这门亲戚,倒反过来处处刁难我。我迟到时他说我是无组织无纪律,第二天我起个大早把教室走廊扫得一干二净他又说我是假积极,反正在他眼里我怎么都不是个好鸟,无论怎么表现就是不能得到他一句表扬。有一回,他在黑板上出了道应用题,很简单的乘法计算,但全班就是没有一个人举手。杨奔才下不了台,就点名叫我上去。我讨厌这个人,就故意把那乘法弄成了除法,而在杨奔才涨红了脸问我做得对不对时,全班的同学竟然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个“对”字。杨奔才猛地在黑板上打了一个“叉”,由于用力过度,手里的粉笔都断成了三截。

杨达悠你就知道吃三光(碗)屎!

从那时起,我对算术就彻底地淡了下来,也对这位老师产生了无可名状的恐惧,可没想到三年以后,他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隐隐地感觉到:有杨奔才在,我就别想舒舒服服待在这平阳中学。

杨奔才好像并没注意到我,我们起立喊完“为革命学习”,他便低头上课。说是上课,他却没有带课本,说的《水浒传》我们也是第一次听说;投降派宋江我们就更不认识了,但杨奔才却是口若悬河,说得津津有味。

陈浩然从老师进教室起就像夏日水塘里的青蛙一样,不断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后来不打了,却扯过我的新作业本,埋头便画。我说过我已重新做人,尽管心疼得要命,但还是忍了。好在陈浩然画了一页就不画了,他也画不出什么名堂,一页纸颠来倒去地就画这么一句:宋江,投降,杀kk;投降,宋江,kk杀!

说实话,当看到陈浩然画的这两句话时,我竟会心地笑了,这使我想起了电影《地道战》里挥舞军刀偷袭高家庄的山田,我的同桌原来还这般幽默。但陈浩然天生就是个贱种,当他看到我朝他笑时,就白了我一眼,接着便埋下头,笔走龙蛇一笔便画出了一个戴高帽的坏蛋。我以为他在画投降派宋江,也就没多想,不料他龙飞凤舞了一阵,那坏蛋的高帽上竟赫然显出了七个字:杨达悠——投机倒把!

我火烫般蹦了起来,紧接着双手一掀,由于用力过猛,猝不及防的陈浩然连同那张凳子,一起卷进了隔壁陆凤梅的桌下。就在陆凤梅惊叫着跳起来的同时,我已飞了过去,对着暴露在桌子外面的陈浩然的屁股就是两脚。

杨奔才大概被惊呆了,他显然已经认出了我,然而在我又朝陈浩然的屁股上踢两脚后,他竟然还一动不动,直到同学们围上来把我拉开,他才朝我雷鸣般吼了起来:

滚出去!

我站着不动。

实际上在给陈浩然两脚后我已经后悔了,我站着不动,是为了给杨奔才一个发泄的机会——也许他发完一通脾气后还会原谅我。然而杨奔才根本就不买我的账,他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抓过我的衣领,老鹰叼小鸡似的将我提到了门外。

陆凤梅从教室里追出来,说赶快回去向杨组长认个错,要不你真的读不成书了。这话不说还好,一听说杨奔才还是教学组长,我当场就瘫了下来。

我逃到了外婆家。

舅舅犯“反革命罪”还在牢里,舅妈早已过世,表哥去了大沙河水利工地,外婆家实际上就外婆一个人。外婆温和,小时候,在家里受到什么冤枉,我都要跑来外婆家里寻求安慰。每当这时,外婆就会轻轻地搂住我,也不说话。正是搂着不说话,我就更觉得委屈,哭声也就更急了,以至于发展到后来,一进门见到外婆我就委屈得直流眼泪。然而奇怪的是,这一回见到外婆,我却怎么都流不出泪来了,我只说放学了来外婆家看看。外婆自然不会再抱我,当然也还是不说什么话,吃完午饭就扛锄头下地去了,直到她走出去很远很远,我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这个错误,也许会把我的一生都断送了。

家是暂时不能回去了,而学校,现在也许已把开除我的通知书送到了母亲的手上。想到这儿,我把陈浩然恨透了: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你,你怎么还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我决定天黑后再潜回学校,我上不了学,也绝不能让陈浩然在学校里逍遥自在。

但还没等到天黑,我的班主任就找上门来了。

因为要等到天黑才能去找陈浩然,百无聊赖的我只好又到大舅的房间里翻看那些不知翻了多少回的连环画。我大舅原是寨上的桂戏师傅,大大小小薄薄厚厚的书籍装了几箱子。我在那些箱子里翻了一阵,竟然翻出了一本《水浒传》来。

《水浒传》可不是什么好玩意,毛主席说了,“《水浒传》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但现在我已经被开除了,投降就投降,投降也没人看见。

于是我翻开“投降”的《水浒传》就胡乱读了起来,才读了两三页,就读出兴头来了;再读下去,我居然有点喜欢上了那位给晁盖晁大哥通风报信的宋江,我在想:这样讲义气够朋友的人,怎么就投降了?

班主任就是在我怀疑宋江投降时突然走进厅廊来。

木楼外,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也许是下雨的缘故,也许是正为宋江的命运而紧张焦急,班主任走到我面前我还丝毫没有察觉,直到他问“看书啊?”之后,我才触电般弹了起来,并且闪电般把那书藏到了背后。

但老师早已看得真切,在我把书藏到背后的同时他又轻声地说了一句:《水浒传》啊!

我只好把书亮了出来,在惊恐无助地等待来人揭发批判的同时也把来人看清了。这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乌黑的卷发,明亮的大眼,高挺的鼻梁。我略微一怔,就知道这是老师来了——在他的身后,还站着我们的班长陆凤梅。

果然,他很快就把手伸出来了,说,杨达悠,认识一下,我叫刘仕庭,你们的班主任。

我不说话,却把手里的《水浒传》递过去了。他接过来,翻了两下,说,这书保存得真好,不过,你现在还不是读它的时候。刚才我和陆凤梅到你家去了,我不知道你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要是早知道,我会亲自把通知书送给你。回校吧,要上晚自习了。

我只觉得耳朵在嗡嗡作响:回校?学校不开除我?

学校没有开除我,甚至连个通报批评也没给我记上,倒是那陈浩然,被组长杨奔才叫去臭骂了一场,在勒令他还我一本新作业本的同时也勒令他擦去了桌子上的那道粉笔线。陈浩然当然是十二万分的不服,一天到晚对我竖着眼,时不时还把牙齿咬得吱吱乱叫。每当这时,我也朝他狠狠地剜去一眼,也把牙齿磨得霍霍在叫。他是自作自受,我理直得很,更何况,就这宝贝,钻到木桶里,我照样能把他料理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学校没处理我,肯定是班主任刘老师为我开脱了罪责。知恩图报,我思量着要找个机会向刘老师表示感谢,顺便问问《水浒传》里的一些事情。因为实在惦记着宋公明哥哥,我已偷偷把大舅的《水浒传》带到了学校。在我的印象中,刘老师对《水浒传》好像也不怎么反感。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中午,像往常一样趁着大家都去操场打球而在偷看《水浒传》的我,看见刘老师提着只桶去河边洗衣服,于是赶忙把手里的《水浒传》塞进被子里,也提了只桶朝河边赶来。

然而当我来到河边时,刘老师却不见了,蹲在小码头上洗衣服的,是班长陆凤梅。

说实话我并不太喜欢陆凤梅,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这要在寨上,早就嫁了人,而她还跟我们混在一起,白长了一副好面容。这还不打紧,要紧的是这陆凤梅虽然贵为班长,却从来不讲原则,见了谁都是眯眯笑,好像谁都会给她分一颗糖。前天是我和陈浩然值日,那浑蛋不干活,带了个皮球在教室旁边乱踢,陆凤梅不说一句话,笑眯眯地拿起扫帚跟我一起扫起地来,典型的姑息养奸养虎为患。

陆凤梅见我到来,不说话,却又眯眯笑了。我有点讨厌她的笑,便问刘老师去哪儿了。陆凤梅这才收住笑,说,杨达悠,你找刘老师怎么找到河边来?你应该到他房间去。我说我已经看见他从房间出来了,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陆凤梅一脸潮红,说是你看走眼了吧?刘老师没来这里。

我就怔住了,我怎么会看走眼呢?

我提着桶昏昏地往回走,刚迈进宿舍,一件更不可理喻的事又朝我袭了过来:陈浩然藏在被子底下的十块钱不见了,他直言不讳地宣布那偷钱贼就是我!

我当时的反应还是那么迅速,陈浩然话音刚落,我已劈手把他抓了过来;陈浩然显然也有了准备,在我将他拉过来的同时已把一只脚扎进了我的双脚之间。

但还没知道是蛇死还是蛤蟆烂,我们就被同学们拉开了,很快我们就被杨奔才“请”到了办公室。

陈浩然果然是浩气凛然,当着刘老师和杨奔才的面一口咬定那钱就是我偷了,理由是午休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宿舍。我也出奇的冷静,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你别狂吠,信不信老师不在,我一边手就能废了你!

我当时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两位老师可能也听出了这话的分量,在我说完这话后,竟都成了哑巴。陈浩然看来真的是一点都不怕我,见老师被我镇住,就提出要回宿舍搜床铺,直到这时,刘老师才冷冷蹦出了一句:

你有什么权力搜别人的床铺?!

杨奔才也不同意搜我的床铺,理由却是“傻瓜也不会傻到偷了别人的钱还藏在自己的床里”。陈浩然听罢,就威胁说学校要是不管他就报公安。这话一出来,我一脚就蹬了过去。我相信我完全有能力一下子踢掉他的脑瓜!

当然我还是让同学们抱住了。杨奔才见我已近疯狂,就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除了打架,你还会什么?

因为丢了那么多钱,而有重大偷窃嫌疑的我又死不认账,最后学校也只能把公安请来。没摸过蛤蟆当然不怕雷公吼,但另一件事情却让我不安起来:我被子里还藏着本《水浒传》。

好在公安并没有翻我的床,而是直接走到陈浩然的床边把他的被子掀起来了。结果这一掀,就掀出张拾圆的人民币来。那公安怔了一下,抬手就给陈浩然一巴掌,说小杂种你睁大眼睛看看!陈浩然傻了眼,捂着脸把那张钱拿过去,只一瞄,就大声道,这不是我的钱,我的钱有记号!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紧接着公安的骂声又响了起来:号你个头,再胡来我一枪毙了你!听清楚了,这个学期还考倒数第一名,我溺死你!

后来我才知道那公安原来就是陈浩然的爸爸。

陈公安把杨奔才和刘老师拉到一旁说了一阵,骑上车走了;陈浩然讨了个没趣,也灰溜溜地走出宿舍。待他们一走,我便迫不及待地跳上床。

但当我将整条被子都抖开来时,我的心都差点儿跳出来了。

藏在被子里的《水浒传》,不见了!

天黑时,陆凤梅找上了我,说刘老师要我去一趟。

一整个下午,我都是在恍惚和惶恐中度过,虽然陈浩然逃课不见了,可我总感觉身边还安着一颗定时炸弹,而这炸弹又不知什么时候才炸响。陈浩然的钱是找到了,可我的《水浒传》去了哪儿?谁从我的被子里翻去了《水浒传》?这翻去《水浒传》的人到底想干吗?

我惶惶不安地走上了老师的办公楼,又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刘老师的房门。

刘老师的房间不大,摆设就更简单了,一张床——床上一床梅花图案的被子,一只箱子,另外就是一把椅子和一张办公桌,整个房间可谓是一穷二白了然清楚。

然而当我把目光集中到那张办公桌上时,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桌子上摆着的那本书,正是我的《水浒传》。

刘老师好像没注意到我的反应,在我还茫茫然不知所措时,他漫不经心地把那本《水浒传》拿了起来。我心里一顿,正想伸手去接,这时候,一张拾圆的钞票像变戏法似的从书中蹦了出来。

他举起那张钱,面无表情地说,这是陈浩然的钱,左上角有他写的“杀kk”。

我一下子大汗淋漓,连心跳都停止了。

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这钱,怎么夹在你的书里?

我张开嘴,但无论我怎样挣扎,那喉头就像被魔鬼的手紧紧卡住了一样,怎么也透不出气来。我知道我这是窒息了,于是只有拼命地摇头,摇头……

初春的冷月逼人得很,一阵寒风吹来,我猛地打了个冷战:这时候我才发觉我已走到家门口来了。

我不知道我怎样走出了刘老师的房门,更不知道我怎么就跑到家门口来了,不过有件事我一点都不糊涂,那就是:我再也不想读这丧气的书了!

说实话,上学七八年来,我还没见过哪位老师像刘老师一样关心我,但现在,连这个关心我的人都在怀疑我,我读书还有什么用?!我可以容忍别人的白眼,也可以不把陈浩然这号小流氓的欺凌放在心上,但我绝对不能忍受别人污辱我的人格!

然而就在伸手要推开楼门时,我突然就后悔了。我忽然想到了母亲那忧郁的眼神,在那忧郁的眼眸里,还汩汩地闪动着那么一缕美丽的光亮,而我现在的举动,无异于要将这点可怜的光亮彻底地碾成粉末。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了?刘老师问得不对吗?他不过是想听你的解释罢了,你这样一跑,倒让他以为你真的是做贼心虚了!

我悄悄地返回了学校。我是肩负着振兴全家的伟大使命来到平阳中学的,我不能让母亲的眼睛失去了那美丽的光亮,这点小事,实在不值得母亲为我担心。

然而母亲又怎么能不为我担心呢?第二天早晨刚起床,母亲就来到了学校。看着母亲头上那晶亮的露水,我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来意。我把母亲拉到一旁,问昨晚学校是不是有人到过家里。母亲愣了一下,从竹篓里摸出那本《水浒传》来,说,来过了,是刘老师来的,他要我把这书收好,说你现在不要读这本书。他还对我说了,那钱是陈浩然夹到你这书里去的,他这是想栽赃陷害你。听到这儿我那本来已平静了的心立即又沸腾了起来,只要不是有脑膜炎,谁都明白这是陈浩然那杂种弄的鬼把戏,而我的班主任却对我产生了怀疑。想到这儿,我忽然又想到了陈浩然被子里的那十块钱,那钱,应该就是刘仕庭放进去的,如果他真的以为是陈浩然在陷害我,就没必要往陈浩然被子里塞钱,更没必要问我《水浒传》里夹的钱是怎么回事。说来说去,他就是认定我偷了陈浩然的钱,他不说出来只不过是想保住他这班主任的面子罢了。我恨恨地对母亲说:你别听这老师胡说八道,他就是怀疑我偷了陈浩然的钱,一会陈浩然来了,我还要找他讨个清白!母亲听到这就长叹了一声,说果然让你老师说中了,他就是担心你这样做才叫我到学校来。陈浩然是我们惹得起的吗?人家可是公安的人!

我不怕公安的人!我说。

你不怕可你爸怕呀!母亲说,你爸捎信来了,做完那段水渠,他们就能回家,他要你好好读书别惹事。听说又要搞运动了,这运动一来,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受罪;你要是跟陈浩然这样闹下去,你爸恐怕真的成“四类分子”了。

我一下子就被镇住了,想起远在大沙河水利工地上的父亲,泪水就在眼眶里转了起来。我不能让父亲因为我而成为“四类分子”。我把眼泪强压了回去,小声说,妈,我懂了,你回去吧,我不跟陈浩然闹了。

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被他老子扇了两巴掌,这天早上陈浩然回到学校,老实多了,尽管对我还是一脸的不屑,但到底没公开叫板。刘老师来上课时,似乎也忘记了昨天的不快,课讲得比往常更动听了,连陈浩然也听得像野羊穿坡似的两耳直愣愣地竖着,一场丢钱的风波也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早饭还是盐水泡饭,本来我的肚子早已习惯了这盐水,但不知是昨晚着了凉还是心神不定,饭没吃完我就听得自己肚子咕咕炸开了。上完厕所回到教室,刚好受一点的肚子又咕咕在闹,于是赶忙又奔向厕所,等再从厕所跑回教室,早迟到了。

这节课上的是数学课,上课的是杨奔才(政治课他只是兼职)。我说过我不喜欢数学,不过来到这平阳中学我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因而对这数学就不能嫌弃,不但不能嫌弃,而且还要多亲近一点。

但越想亲近一点就越迟到。

好在杨奔才并没批评我,他只是瞟了我一眼,又继续上他的课。我战战兢兢地翻开课本,翻着翻着,一张十元钱的纸币就“唰”地从书本里冒了出来。那钱在书本里抖动了一阵,竟像一只充气的气球一样越来越长,越来越大。“啪”的一声,气球爆炸了,散开的碎片变成无数鲜艳的花朵,嵌满了山冈、田野、操场、教室,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花的海洋。——我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了。

我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怎么会这样呢?虽然我表现不好,但上课时我从来都是聚精会神。我摇了摇头,想把鲜花从脑子里撵开,但这一摇头,那满山遍野的鲜花忽然就变成了无数朵红霞,美丽绝伦,绚烂无比。——肚子里的咕咕声又响了起来。

一节课就在鲜花和彩霞还有肚子的咕咕声中过去了,尽管我极力想把精力集中到课堂上来,但根本就无济于事。我当时也没在意,我想:偶尔开个小差也是正常,我本来就不喜欢数学课,何况又闹肚子。

然而第二节下课的钟声敲响时,我就感觉不对头了。这一节是刘老师的语文课,也是我最喜欢的课,但四十分钟下来,我满脑子还是娇艳的鲜花和飞舞的红霞。接下来的课,就更离奇了,鲜花演变成了雪花纸花烟花,红霞舞出了太阳星星月亮……我甚至奔驰到了广袤的草原,搏击在浩瀚的大海,翱翔于蔚蓝的天空……

一连一个星期,我都是在恍惚迷离中度过,尽管陈浩然不再招惹我,尽管老师们没有察觉,但我心里却非常明白:我已经废了!

果然,第一单元测验时,我考了个总分全班倒数第二,只比我的同桌多了6分;一向让我颇为自豪的语文,居然考了个57分!更让我羞愧难当的是杨奔才在得知我语文不及格后,竟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还以为你杨达悠语文有多了不起,原来也就是57分!

我欲哭无泪,当刘仕庭把我找去时,我连哭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刘仕庭看来也很不满,在房间里踱了一阵,突然阴下脸,沉声说,你不应该只考这个成绩。

我心里说我也不想考这个成绩。

是不是陈浩然丢钱的事影响了你?

我摇了摇头。陈浩然是浑蛋,但桥是桥路归路,我不能因为他是浑蛋就嫁祸于他,何况,在测验过后,陈浩然好像又不那么浑蛋了,这两天他主动跟我搭上了话,话语里满是真情和讨好。我不是那种记仇的人,惺惺惜惺惺,说来我还得感谢陈浩然,要不是有他这倒数第一名,我连个垫背的都捞不上。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仕庭看来是生气了,他一生气,我也便彻底地释然:我已经废了,用不着再费什么话,今晚我就回家,我不读书了!

如果不是吴慧盈,我肯定真的不读书了。

我母亲其实算不上聪明的人,在我把成绩单亮出来时,她虽然犹豫了一阵,但最后还是同意我退学了。母亲说读书也靠命,既然命里不是读书的料,也难强求,天底下做农活的人也不止你一个。

我如释重负,次日便起了个大早,优哉游哉地沿着公路朝平阳中学荡来。

从公路到平阳中学还隔着一根百来米长的田坎,直通我们宿舍的后门。我还没登上田坎,上课的钟声就敲了起来。我赶的正是时候,这个时候去宿舍收拾行李,可免去诸多麻烦。

我迈步登上田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身后荡了过来:

那位同学,等我一下。

我回过头,一位女孩已站在了我面前。女孩不高,但比我也矮小不了多少。她挑着一担绑有被子席子的行李,手里还提着一只装有口盅牙刷之类的网袋。当我接过担子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时,我只听得心里“嘭”的一声响,跟着,脸上竟像被火烧一样地烫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秀气的女孩,陆凤梅已经够漂亮的了,但要同眼前的女孩相比,那也要差上一大截。她长着一张迷人的桃子脸,那迷人的脸上泛发的红晕就像雨后彩虹边闪耀的红霞,一双圆润的大眼脆生生地嵌在那张桃子脸上,清澈得如六月山谷里两泓清亮的山泉。最令人陶醉的,还是她那两根短辫子,泼了墨似的乌黑、柔和,浸过油似的光鲜、晶亮。

我叫吴慧盈,智慧的慧,热泪盈眶的盈。

我没有热泪盈眶,但早已心潮澎湃。

因为来了吴慧盈,我当即就决定不退学了。

吴慧盈很快就融进了我们班里。她本来就是阳寨大队的,从小随父亲去了隔壁的欢乐公社,父亲调回平阳粮站当站长,她也跟着转到平阳中学。这也是上天的旨意,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凑巧?比如我们都是在别人入学后才姗姗到来,又比如全班四十多位同学偏让我第一个遇见她,再比如我父亲倒卖的是粮票,而她父亲偏偏就是粮站站长——她就是为我而来的!

但吴慧盈并没有对我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像陆凤梅一样,她对谁也都是一副笑脸,只是陆凤梅是眯着眼睛在笑,笑得含蓄而意味深长,而吴慧盈却笑得天真无邪一脸的明媚灿烂。这明媚灿烂比陆凤梅的含蓄更让人捉摸不透,因而也就显得更神秘深广。

我接受不了这神秘深广,于是便导演了一场与她的邂逅,我要看看她单独面对我时是个什么笑法。

吴慧盈有中午去洗衣服的习惯,这天中午,她又提着桶从女生宿舍走了下来,估摸着她要回来了,我便提着桶走出了宿舍,果然,一出校门就把她截住了。

洗衣服?

她问着,又微微笑了,还是像往常一样笑得天真明媚。我一下子泄气了,我想这人怎么会这样,难道真就不长心眼?这样想着,我便来个傻瓜对癫子,就不回答她的话。

那你洗吧。

她无油无盐地甩下这么一句,微笑着,从我身边走开了。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什么叫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虽然是一厢情愿,但我还是要好好地感谢吴慧盈。也不知怎么了,自从吴慧盈来了以后,我的脑子突然就清静了下来,只要看到她那张红扑扑的桃子脸,上课就特来劲儿,坐在课桌前整个人就像半夜里拔节的庄稼一样啪啪在响,连最讨厌的ABCD在我眼里也变得分外可爱。杨奔才破天荒地表扬我进步了,表扬我时还有半边脸在笑,而班主任刘仕庭,更是为我做了一件大好事。

我记得那是个傍晚,刘仕庭把我从操场边叫到了办公室,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吴慧盈早已坐在办公室里。我心里怦怦直跳,我想刘老师是不是看出我的心思了,在学校里谈恋爱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何况又是我暗恋别人,而别人根本就没正眼瞧过我。

谁知我刚坐下来,刘老师就美美地把我表扬了一顿,说我今天的作文写得太漂亮了,很像一篇散文。说到这时,刘仕庭忽然停顿了一下,接着,话锋一转,说,把你们俩叫来我有这样一个建议,达悠作文好,以后写作文时多辅导一下慧盈;慧盈功底扎实,就多跟达悠讲解讲解语文基础知识,这次单元测验,我希望你俩都考个好成绩。

刘仕庭布置的这个组合简直称得上是相映生辉珠联璧合,反正我觉得是再好不过了。没想到吴慧盈听罢,却站了起来,说,刘老师您还不了解我,我作文不好,基础也不扎实。我都要向别人学习,怎么去跟别人讲解?

这三八婆!怎么连老师的话都不听。

刘仕庭笑了起来,说吴慧盈你就别谦虚了,你上学期期考成绩单就在我抽屉里,语文成绩排全班第二,只比达悠少了2.5分。达悠上个单元考得不好,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赶上来。

刘仕庭再说什么我都记不住了,我只记得吴慧盈在听到我比她多2.5分时,那脸上的红晕像是燃烧了起来。我不知她是惊奇、羞愧,抑或是尊敬、佩服,我心里暗自得意:你以为我没资格喜欢你?我的语文可是全班第一名——班主任说的!

全班第一名的感觉真好,我能转学来平阳中学,大概靠的就是这第一名。

刘仕庭是单独把我和吴慧盈叫进办公室的,但还是让同学们知道了。第二天中午,向来是狗嬉耍也要有一份的陈浩然把我叫到了风雨桥旁的田野上。

听说刘仕庭昨晚把你和吴慧盈叫去了?

陈浩然就是这么口无遮拦没大没小,一段时间来,我已摸透了他的坏脾气。不过,我也不想自寻烦恼——好不容易才得来这安定团结的局面。我点头承认了。

这风流鬼,真会卖膻!他和陆凤梅不清不楚,还想来管你和吴慧盈。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想不到陈浩然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不过,陈浩然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刘仕庭和陆凤梅的关系还真有点不同寻常,只不过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亲密的师生情谊。刘老师对我好,我必须堵住陈浩然的嘴,以免他在别人面前信口开河到处乱唱。想到这儿,我便沉下脸,威胁道,陈浩然,你的嘴巴怎么就这么没油盐?刘老师找我和吴慧盈,那都是学习上的事,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到杨组长那里去告你。陈浩然大概也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就嘻嘻笑了,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不过这么一来,班上的同学就以为是你和吴慧盈在谈恋爱了。我来不及多想就道,随你怎么想,你说我们谈恋爱就谈恋爱,反正她一来,我读书就来劲儿了。陈浩然听到这儿就黑下脸,说怪不得这段时间来你那么努力,原来是吴慧盈把你迷住了。你就是个癫子,你知不知道那吴慧盈是什么角色?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什么了?那吴慧盈的成绩,我俩加起来还不及人家一半,亏你还说她一来你读书就来劲儿了。不过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我还认你这个兄弟。你知道你刚来时我为什么那样对待你吗?

我摇了摇头。

那都是因为你考了个语文第一名。

这就是理由?我问。

当然是理由!陈浩然大声道,因为你越考得好,我的分数跟你就越差得大。人不能光图自己痛快,也要为别人想想。你知道我爸是怎样处罚我的吗?差第一名一分就是一鞭子,光这语文,我就整整挨了五十二下!

我不禁呵呵笑了起来,我实在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门学问!

陈浩然也嘿嘿笑了,说,我就是看不惯那些成绩好的人,他们个个都该死。不过现在好了,你我是倒数一二名,一根绳子拴住了两只狗蚂蚱,我们这两只狗蚂蚱,要团结起来结成统一战线。吴慧盈不是厉害得很吗?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就让她变成全班第三名——倒数的!

吴慧盈有狐臭。

周二劳动回来,操场边的宣传栏上就贴出了这样一张大字报。大字报是用左手写的,鸡扒屎一样的难看,但还是招来了许多同学,引来阵阵欢笑,肩膀上还压着一挑柴火的吴慧盈,更是乐得脸上都能渗出蜜汁来了。

陈浩然讨了个没趣,只好灰溜溜地找上我,说怎么会这样?难道这狐臭也变得好闻了?我可一闻就想吐。我就在心里笑,说,我也想吐,可什么也没闻着我吐什么?人家吴慧盈一身香酥酥的哪来的狐臭?陈浩然就眨巴起眼,说你分析得对,看来说让人闻得到的不行,得找个让人闻不到看不见的奥妙。

陈浩然的奥秘是“吴慧盈尿床”,当然还是大字报。

那年头贴大字报不犯法,也算不得人身诽谤,但陈浩然这张大字报,也太下作了,然而没想到这样下作的伎俩,最后换来的仍是同学们和吴慧盈的欢笑。陈浩然摇头了,再找到我时,不是要分析缘由,而是要我给他想个又好又绝的主意。我不想看着陈浩然这样胡来,就说这个我真的不懂,不过你写人家狐臭尿床,还真有点像三岁小孩的把戏。陈浩然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写,难道还能说她跟人睡过觉?

我跳了起来,说陈浩然你浑蛋!

我知道浑蛋,所以才不写。陈浩然讪讪地说,无冤无仇地给人泼这种脏水,下流呢!我只是想把她弄成倒数第三名。

我哭笑不得,这世界怎么就有这种混账呢!我说浩然,行了,我们自己不争气,还不许人家学习好?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陈浩然撇了撇嘴,说我就知道你立场不坚定,我真的有点怀疑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我瞪了他一眼,说我喜欢上她了又怎么样?有本事你就这样写!

我当时是在赌气,我承认我喜欢吴慧盈,可我还不至于傻到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不知道,但没想到陈浩然这浑蛋却来真的了,第三张大字报打出来,那上面赫然来了这么一行字:吴慧盈和杨达悠谈恋爱,这种现象必须彻底批判!

大字报再没引出欢笑,倒是把杨奔才引来了。说实话,我真希望杨奔才当众就把我和吴慧盈叫走,然而杨奔才只扫了大家一眼,就一把将那大字报扯了下来,喝道,都上课去,有什么好看的?神经病!

我怏怏不乐地走向教室,刚才还在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同学们也很快作了鸟兽散,而吴慧盈,根本就没去操场,只有陆凤梅,走进教室就在吴慧盈肩膀上拍了一把,却转过脸无来由地冲着我妍妍地笑。我羞愧不已。神经病!我想起了杨奔才的话。神经病是谁?陈浩然没病,吴慧盈没病,同学们也没见谁有病,真正神经病的,是我。

从此我就闻鸡起舞,从此我就凿壁偷光,从此我就废寝忘食,我要是不闻鸡起舞凿壁偷光废寝忘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我真的只有神经病了。陈浩然见我那样努力,警惕了,说你是不是想叛变了?这样玩命!我说我现在就是想叛变也没人要了,我这样玩命,还怕保不了倒数第二名。陈浩然转忧为喜,说,你就放心吧,有我在,谁还能把这倒数第一抢去了?只是,那吴慧盈的头,还真不好剃,这小丫头,怎么就刀枪不入呢?

我也不清楚吴慧盈怎么就刀枪不入。

吴慧盈不但刀枪不入,几天后第二单元测验,她还跟陈浩然作对似的考了个总分全班顺数第三名。那年头不太讲究分数,可倒霉的是我们偏遇上了刘仕庭这样的书呆子,每次考试下来,他都要对前五名进行奖励,奖品便是他自己掏钱买的钢笔或笔记本。他通常是从第五名念起,念到第三名吴慧盈时,陈浩然在桌底下捅了我一把,然后就绽开鬼脸朝我坏笑。

然而当念到第一名时,陈浩然的脸“唰”的一声就变成了死色。

我也涨红了脸。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第一名竟然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歪头去找吴慧盈,眼睛抬起来,不偏不斜,正好对上了她投来的目光。那是一束比闪电还要让人晕眩的目光,半个月来,我日夜期待的就是这道目光,我考第一名,就是为了这道目光。我英雄般地站了起来,准备走上讲台再一次接受吴慧盈那温暖的目光。

叛徒!

陈浩然在我站起来时忽然吼了一声。

我呆住了,沸沸扬扬的教室里也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刘仕庭好像是没听清楚陈浩然在吼什么,怔怔地看了我们一会儿,问,陈浩然你说什么?

叛徒!王连举,叛徒!陈浩然又大声道。

刘仕庭还是没明白过来,说,莫名其妙!

不是莫名其妙,而是明明白白。陈浩然大声说,刘老师你不知道,杨达悠考第一名,不是为革命学习,而是要表现给吴慧盈看。他说他喜欢吴慧盈,要娶吴慧盈做老婆!

我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僵住了,跟着,先是手上的汗毛沁出了汗,接下来,便是全身灼热,五脏翻滚。我喜欢吴慧盈,但学校不允许男同学喜欢女孩子,在学校里喜欢女孩子无异于在耍流氓。——这也罢了,最最丢人的还是这个流氓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一厢情愿的人是什么?是狗脸!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孩,于是便问她愿不愿意做我的老婆。那女孩听到这话,就朝我啐了一口,骂道:狗脸!“狗脸”两字让我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我不怕老师处分批评,也不怕同学们讥讽嘲笑,我最担心的是吴慧盈也像那个女孩一样朝我啐一口,然后狠狠甩来两个字:狗脸!

吴慧盈听到陈浩然的话后好像也傻住了,木墩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上也燃烧了起来,但泛出来的颜色却不是平常看到的霞红,而是火一样的辣红。我暗叫不好,“狗脸”看来已是呼之欲出势不可挡地降到我的头上,果然,木墩一样的吴慧盈“唰”地站了起来。

我一屁股瘫到了坐凳上。

然而,吴慧盈没骂“狗脸”,而是风一样地跑出了教室。

全班哗然,大家全都站了起来,连一向沉稳的刘仕庭也惊奇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趁着混乱,我老鼠一样拱出了教室。

下午我没去上课,确切地说是我已没脸去教室,我甚至都做好了永远不去上课的准备,于是,我窜到了离学校不远的风雨桥。风雨桥让大人们毕恭毕敬,可从来都是我逃课的避风港,我打算在桥上待足半天,待天黑后摸回学校,然后看情况再做退不退学的定夺。

都说人一旦倒霉大白天也见鬼,也是我作恶多端老天不佑,我刚走上桥,就被从桥里钻出来的杨奔才逮了个正着。

杨奔才带着一帮不认识的人在风雨桥上考察,见到我时,也不管那帮人了,径直朝我扑来,道,杨达悠,我正要找你。

我多聪明,一听这话就明白上午的事让杨奔才知道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等杨奔才把我的罪行说出来,我就先坦白了:

杨组长,吴慧盈没跟我谈恋爱。

我说她跟你谈恋爱了吗?自作多情!杨奔才黑着脸道,我就不明白,这天底下的坏事怎么就没有你做不出来的呢?我警告你,你转学的档案还在公社教改组里没通过呢,要是因为你的骚扰而影响了吴慧盈同学的学习,就是学校想保你恐怕公社教改组也不会答应!

我唯唯诺诺算是表态了。

实际上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教改组,更不知道档案的厉害,就连“骚扰”二字,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但我当时的认罪态度确实是相当的诚恳。我不是听不出杨奔才对我的恐吓,但这个恐吓比起“狗脸”来,好万倍了。

天黑时我摸进了学校,才走进大门,又被守候在那里的班长陆凤梅逮了个正着。

你跑哪儿去了?刘老师到处找你。吴慧盈病了,写请假条来要请三天假。

我打了个冷战,说:病了?

病了!就是因为你才病的——你个小东西!

我蹦了起来。

阳光真好。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阳光原来是这么美好。阳光闪动着梦幻一般的色彩,柔柔地涂在小河上,弯弯曲曲的小河如同一道绚丽的虹。河面上的薄雾,袅袅升起来了,徐徐地溶进暖暖的阳光里,我淋着一身融入薄雾的阳光,满心的湿润与温存。已是仲春,但早晨还是有些清冷,因此,这柔暖的阳光就显得格外的亲切。阳光是透过早晨的薄雾画到小河上来的,然而我却感觉它已透过肌肤画到我的心里。

河两岸,一丛丛一簇簇的都是竹子,我选好一丛摆好鸟套,就沿河下去寻找我要套的翠鸟。套鸟是我的拿手绝活,一只翠鸟的羽毛可卖两毛钱,而且鸟肉还归自己。

学校是打死都不能回去了,母亲这一关也要等到晚上她收工回来再说。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赶快套上一只翠鸟,拔毛卖钱烤肉送饭。

翠鸟说刁也刁说傻也傻,刁时披着一身绿装蹲在竹丛里你长三只眼也难发现,但要傻起来一块石头就能让它魂飞魄散一路惊啼,最后乖乖朝你装套的竹丛里跑。我一路走一路往竹丛里扔石块,不一会儿,就有一只翠鸟被我赶了出来,并且是贴着水面朝上游飞去。我转头慢悠悠地往上走。我不急,只要这家伙往上游飞走,不怕它能飞上天去。

然而当我走近我下套的那丛竹林时,却愣住了。

竹林边坐着个老头,嘴边叼着一支烟,一看就不像个好人。老头是来钓鱼的,这我无权干涉,问题是他钓鱼却把我的鸟吓跑了。我斜视了老头一阵,说,老头,你占我的地盘了。

那老头就转过头来,道,年轻人,这地方好像没写有你的姓名吧?

老东西!我心里暗骂一句,便从竹林下把套子拿出来,道,我今早就在这里下套了,凡事总得讲个顺序吧?那老头听到这话,呵呵笑了起来:年轻人,我三十年前就在这儿钓鱼了,你大概还没有三十岁吧?

我就热了脸,我还真的没有三十岁。那老头见我不语,就摸出烟来,说,年轻人,抽一支?

抽一支就抽一支!我接过烟来点上了,才吸上一口,就“喀喀喀”地咳了起来,咳得鼻涕眼泪一起冒出来了。那老头见状,又笑了起来,说,一看就是个学生仔,初几了?

我说初二了。

初二了?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么不去上课?

我便低下头,说我不想读书了,我怕别人骂我“狗脸”。

狗脸?老头一脸疑惑地问。

狗脸!我说,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位女同学,让人在课堂上揭发了。我怕那女同学骂我是“狗脸”。

喜欢女同学有什么丢人?谁没喜欢过女同学了?——那女同学叫什么?

我就说出了“吴慧盈”,那老头听罢,竟哈哈大笑起来,说:年轻人,好眼力!不过,这吴慧盈骄傲得很,你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人家呢?

我说这次测验我得了全班第一名。

老头就不作声了,脸上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接着,他便默默地收起鱼竿,也不跟我打招呼就离开了竹丛。

怪人!

临近午饭时,我终于套上了一只翠鸟,于是便哼着歌儿准备凯旋,就在这时,那老头忽然又出现了,身后还跟来了三个人。定神一看,原来是我的班主任刘仕庭,还有就是陆凤梅和吴慧盈。我愣了一下,立即就猜到了老头就是吴慧盈的爸爸,不用问,他们这是来劝我回去上学。

吴慧盈的爸爸首先走到我的身旁,但第一个说话的还是我的班主任刘仕庭:闲情逸致,想不到你杨达悠还有这种心情。认识一下,这是吴慧盈同学的父亲吴站长,是他告诉我们你在这里的。

我可不是叛徒——年轻人!吴慧盈的父亲笑着道。

我低下头,尽管我已看出来吴慧盈不会骂我“狗脸”,但在她面前我还是不敢抬头。这时,那吴慧盈就说话了:多漂亮的小鸟,杨达悠你怎么忍心伤害这个小精灵?放了吧!

吴慧盈说罢,很自然地走到我身旁,接过那只翠鸟,扬扬手,那鸟儿就扑棱一下窜出她的手心,接着一声惊啼,眨眼就消失在墨绿的竹林里。

回校的路上,陆凤梅特意跟我走在后头。我问陆凤梅:吴慧盈不是因病请了三天假吗?怎么又好得这么快?陆凤梅眯起眼,说,你还要她病多久?她这病可是因为你才来的。人家可没骂你,是你有些神经质,不过,你这神经质把她变成大人了,你可真不是个好东西!我眨巴起眼,怎么想也弄不清楚陆凤梅到底在说些什么。

吴慧盈的父亲半路折进了粮站,走进学校时,刘仕庭让陆凤梅和吴慧盈先去教室,却把我带进了他的房间。

刘仕庭的房间跟我第一次来时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我真不敢相信——放在桌子上的那本书,竟然也是《水浒传》。刘仕庭见我瞄着那本书,说,不陌生吧?《水浒传》。不过这回书里没有钱。

我低下头,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以前我是冤枉刘老师了,我惶惶地问,老师,我想问你个事,那钱,是不是你夹在陈浩然的被子里。刘仕庭看着我,点了点头,说,正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你不相信我。我低声说。

刘仕庭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果真这样想,不过,你想错了。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是陈浩然搞的鬼,我没点出来,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没把他那张钱从你的《水浒传》里拿出来,是想让你收敛点,别由着性子太强硬。我高估了你,你表面看来刚强,实际上心里却脆弱得很,算上这回,来平阳中学不到两个月,你已经三次想退学了,是吧?

我只好点了点头,说,是。

以后不能这样了,你要知道,你……你们能来这平阳中学,很不容易,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你考虑过没有,你要是退了学,你父母会怎么想?

刘仕庭的这番话说得和风细雨,然而却像一把把刀子在我心里转。我想起了远在大沙河工地流血流汗的父亲,想起了母亲那忧郁的眼神,不知不觉,两行热泪就顺着脸颊爬下来了。

老师,我错了。我边擦着眼泪边说。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刘仕庭仍是那般和风细雨地道,我也有责任,你走到这一步,是我这个班主任对你关心太少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喜欢《水浒传》,我们就从《水浒传》开始,多多交流。不过,《水浒传》现在被批判了,这交流,只能限于我们两个。

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

从刘仕庭的房间出来,下午第一节课的钟声也敲响了,我飞往教室,却在操场边被陈浩然拦住了。

跟我到桥头去决斗——叛徒!

我就摇了摇头,我实在提不起决斗的兴致。我毕恭毕敬地站在陈浩然的面前,说,陈浩然,不用了,我认输了行不行?

不行!陈浩然叫道,你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上一次在教室里,你是突然袭击,不算数!

那你就把我放倒,再踹上两脚!我说。

我不干这种阴谋诡计的事,我要光明正大跟你做个了结!你今天跟我去还好,你要是不去,我就天天找你的麻烦!

陈浩然看来已挟住了我的脉搏,既然如此,我只有跟他来到风雨桥旁的田野上。

田还没开犁,满田的绿肥又鲜又亮,像是给整片田野铺上了一块巨大的绿地毯,在柔软的绿地毯上决斗,也只有陈浩然才能想得出来。也许是这决斗太富诗情画意了,第一个回合,竟然那样的索然无味,我还没有怎么反应,就被陈浩然像甩根木桩似的甩到了地毯上。

起来!你这傻包!陈浩然跳到我身旁,朝我招手道。

我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绿屑,运气丹田,扎好马步,但一眨眼,又被陈浩然像扳只冬瓜似的扳倒下来。这回,我索性全身张开,再不起来。

陈浩然好像明白什么了,脸上的肌肉针扎一样抖动起来,接着,他红起了眼,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吼道:

杨达悠,你不是人!

清明过后,天气真的变得温暖清明了。

我们伟大祖国也跟这天气一样,也变得既清明又温暖,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平阳中学紧跟形势成立了红卫兵大队。陆凤梅当上了大队长,吴慧盈因学习成绩好当上了大队副,令人不解的是,另外一名大队副,居然是陈浩然。

然而当陆凤梅和吴慧盈把那块神圣的红卫兵袖章送到陈浩然的面前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陈浩然像扔张废纸一样把那红袖章扔到了地上,并且还恶狠狠地踩上一脚。

什么大队长?达悠想当个红卫兵你们都不要,我还当什么大队长!

陆凤梅当场就傻了眼;吴慧盈惶惶地望着我,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其实,陈浩然冤枉人家了,学校要成立红卫兵组织时,陆凤梅和吴慧盈已找过我,说学校本来也想让我加入红卫兵组织,但由于我父亲是投机倒把分子,上级不允许我加入红卫兵组织。我心里愤愤不平,嘴上却说要好好改造世界观,争取下一批加入红卫兵组织。

陈浩然在我的劝说下把那红袖章捡了起来,这意味着他已经接受了那大队副。是大队副就是学生领导,但第二天我们学校的红卫兵要去欢乐中学学习取经时,这位“领导”却找上了我,问我该不该去欢乐中学学习。

从那次决斗我输掉后,陈浩然已彻底地服了我,这不是上次那种因要求与我结成“统一战线”的妥协,而是心甘情愿的无条件的臣服,无论是在宿舍还是课堂,我不开口,他绝不多说一句话。作业本是他主动帮我交的,饭是他抢着帮我打的,甚至,我赖床起来,他还帮我端来了洗脸水。我发现这家伙越来越像《水浒传》里的李逵,而我就是他的哥哥宋江。当然,是“及时雨”宋江就不能让兄弟白忙活,我辅导他解了几道数学题,还教他写出了一篇两百多字的作文,物理、化学实在没法,干脆就让他抄我的作业本。他对我感激涕零,说等这个月他爸爸发了钱,就请我上公社吃一顿放有肉丝和黄豆的米粉。

我不能白吃了人家的米粉,更不能煽动人家脱离了红卫兵组织。这样想着,我便说,还是去一趟吧,我不是红卫兵的人,不能关心国家大事,你要是不去,就没有人跟我说国家形势了。

陈浩然和红卫兵们去欢乐中学学习取经去了,他们这一去,学校便鬼庙一样清冷了下来,课自然没法上了。趁这空闲,我决定先把被单洗一洗,然后抓紧时间把《水浒传》读完。

不想我来到河边时,却碰上了陆凤梅。

陆凤梅没去欢乐中学,这已让我云里雾里,在看到陆凤梅在洗一床印有梅花图案的被单时,我的神经不由得紧绷了起来。这不是刘老师的被单吗?怎么在陆凤梅手里?难道……陆凤梅欺我不懂,没等我说话,已把洗好了的被单塞了过来,说杨达悠你来得正好,来,帮我拧拧。

我只好帮她拧拧。

杨达悠,洗被单得两个人。陆凤梅一边拧着被单一边道。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可是吴慧盈到欢乐中学去了。

……

下次洗时,你叫她来帮你。

我满脸发烫,本来,我的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已让刘仕庭“同学友谊”这一定论给抹平了,吴慧盈好像也忘记了此事,仍像往常一样该说的还说该笑的还笑,可现在陆凤梅提出来,我又觉得这事情平不了。我是希望它化作一道烟云,但同学们——也许还有吴慧盈,会让它化为烟云吗?

整个下午,我一直被陆凤梅这席话折磨得心力交瘁,而《水浒传》看到最后,那该死的宋江竟然真的举旗投降。我愤恨不已,恨自己怎么鬼唆使似的自作多情一厢情愿,更恨宋江害死了李逵又害死了吴用、花荣。毛主席说得对,《水浒传》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

我把《水浒传》扔进舅舅的书箱,发誓一辈子再也不看这反面教材。

傍晚时,陆凤梅找上宿舍来了,说刘老师要找我谈话。我看陆凤梅不顺眼,就装腔作势地朝门外望了望,说,起风了,你快去把被单收进宿舍来,刮跑了不好向人交代。陆凤梅听到这话,满脸绯红,说杨达悠你真不是什么好人,可你别想歪了,被单是我主动去帮刘老师洗的——你知道刘老师是什么人吗?

我说,什么人?老师呗。

是老师,可你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吗?

哪儿来的?

大沙河水利工地。

我的脑袋就“嗡”的一声响,跟着眼睛也模糊了起来。

陆凤梅告诉我,刘老师本是桂林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南宁工作,只因说了一句“批林何必批孔”,就被人贬到了大沙河。好在他读大学时结识了去南宁进修的杨奔才,杨奔才知道刘老师的为人,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他调到了平阳中学。

陆凤梅说到这儿,眼圈早就发红了,她可怜兮兮地望了望我,道,杨达悠,刘老师的命太苦了,这样苦的人还对我们那么好,我们不应该帮帮他吗?

我垂下了头。我真浑蛋,我把刘老师当成什么人了!

后来,我跟陆凤梅来到刘仕庭的房间。

刘仕庭在煮面条,满房的面香。没有桌子,一小盆面条就搁在椅子上。刘仕庭找来两只杯子,问我说,喝酒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喝酒。

我也不喝酒。刘仕庭摇着头说,只是心里烦,想喝两杯。陆凤梅听到这儿,便劝我说,杨达悠你就陪刘老师喝两口吧,杨组长去欢乐中学了,没人知道你喝酒。我看看陆凤梅,说,那就喝两口吧。

实际上我会喝酒,有一回酒虫爬上喉咙偷喝了父亲的酒还挨了两耳光。但刘仕庭这酒实在太难喝了,两口下肚,我就觉得有些脑涨头晕。刘仕庭比我还差劲,就两小口,他已是两耳发红满面泛青。

生不逢时,你们生不逢时啊!

刘仕庭在我望着他时忽然放下杯子,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我和陆凤梅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什么。刘仕庭重新端起杯子,但没喝,却又说,学生不上课,跑到欢乐中学去“批宋江”,哼!说到这儿,他突然把眼光转向了我,说,杨达悠,你《水浒传》看得怎么样了?

看完了。

有什么感受?

毛主席说得对,《水浒传》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

投降?刘仕庭睁大眼道。

招安。我纠正道。

招安,投降,一个意思。刘仕庭大概有些醉了,挥着手说,就算投降吧,可是——说到这儿,他忽然大声了起来——宋江他们不投降,还能干什么?

我就怔住了,我还真没去想宋江他们还能干什么,不过,无论他干什么,就是不能投降。忽然,我想起什么来了,于是大声叫道:

杀到东京去,那里鸟快活!

哈哈哈……

刘仕庭大笑起来了,笑得我心里一阵发毛。刘仕庭笑毕,酒气好像也随着笑声飘出了门外,他放下杯子,说,杨达悠,你白看这《水浒传》了,你怎么也听信了黑旋风的鬼话?杀到东京去?连个祝家庄都差点拿不下来,还能杀到东京去?

我无语,是啊,这宋江也太无能了,一百零八将呢,连个祝家庄也要打三回,杀到东京去,那要到哪辈子?我眨巴起眼,惶惶地说,老师,东京可能到不了,不过,除了投降,难道就没别的路走了?

我没说一定要投降。刘仕庭严肃地说,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水浒传》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不等于历史真实。《水浒传》中写宋江投降,符合人物的性格,宋江就是宋江,他不是李自成,也不是洪秀全!

我和陆凤梅乖乖坐着,大气不敢喘,因为除了那个洪秀全,我们根本就听不懂刘仕庭在说什么。——还有,从刘老师的口气里,我们好像听出了这《水浒传》原来是本好书。

那天晚上,刘老师不但给我们说了《水浒传》,还说了《西游记》《三国演义》和《红楼梦》。最后,刘老师说了这是我国的四大名著,尽管毛主席说《水浒传》好就好在投降,但他老人家年轻时最喜欢读的,就是这四大名著。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了风雨桥头。

仲春的早晨,温暖得很,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霞光把整座风雨桥染得殷红一片。河两岸,微风如吻,鸟语花香,我在刻有“风雨桥”三个大字的石碑前坐下来,偷偷地拿出了《水浒传》。

才读上几页,就听到了刘老师的声音。

刘老师是从公路上走来的,一身鲜亮,手里还捧着一大把鲜艳的野花。我迎上前,正要说话,刘老师却向我摆了摆手,接着,整了整衣襟,神情肃穆地走近桥头,先是把手里的野花供在石碑前,然后倒退三步,站住了,毕恭毕敬地给石碑作了三个揖。

杨达悠,你也来拜拜吧。

我有些混沌了,问,拜桥?

对,拜桥,风雨桥。每月的初一十五,我都要到这里来祭拜风雨桥,杨老师也来拜桥。风雨桥,是你们侗民族的灵魂。

灵魂?

是的,你不明白?

我摇了摇头。

刘仕庭就沉下了脸,说,杨达悠,这你就不应该了,连我这样一个汉族人,都能在这风雨桥上找到精神的家园、心灵的蔽所,而你,作为一个侗族人,怎么会不明白呢?

我惭愧地垂下头,长这么大,我还真不知道这风雨桥是我们民族的灵魂、心灵的蔽所。我不敢抬头,可怜地说,老师,我真的不明白。

其实这也并不怪你。刘仕庭看我垂下头,就放缓了语气,说,这个年代,连我们成年人都感到迷茫,何况是你。不过,从现在起,你要记得,你是风雨桥的儿子,风雨桥是你的灵魂,为人、做事就要像这风雨桥一样,胸襟宽阔,敢于担当,坚持真理,乐于奉献。

我就抬起头,说,老师,我记住了。

刘仕庭在我头上摸了一把,笑了笑,说,记住就好,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俩踏青去。你学习努力,但也要注意身体。我听杨组长说了,说陈浩然跟他说你经常半夜起来看书,有一回还吐了血,这样可不行。你看吴慧盈……

刘仕庭说到吴慧盈,突然停住了。我满脸热潮,羞愧不已,好在——吴慧盈不在啊!

吴慧盈他们是傍晚时分回来的,杨奔才房间都没进就指挥大家去布置墙报,而吴慧盈,竟然径直找上了我,先是绘声绘色为我介绍了欢乐中学“批邓批《水浒》”的浩大声势,接着便提出要我担任平阳中学“批邓批《水浒》”小组的副组长。我有些惊奇,我连红卫兵都不是,怎么还能当上副组长?吴慧盈见我在犹豫,就说,杨达悠你不是要加入红卫兵吗?我这是代表我校的红卫兵找你谈话。你作文好,杨组长也说你这段时间表现不错,他想让你来负责墙报,在我校掀起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新高潮。

我不由得心头一热,说句良心话,我做梦都想戴上红卫兵那块四四方方的红袖章,况且,让我来负责墙报的又是学校教学组长杨奔才,而代表红卫兵找我谈话的还是吴慧盈,我差点儿就点头了。然而,我的脑子就热了那么一下,便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我不能再干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傻事了,更重要的是,这半天来,从刘老师那里,我对《水浒传》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尽管杨奔才说我进步了,但我也不能再做违背良心的事情,风雨桥胸襟开阔,但也坚持真理,敢于担当。想到这儿我便对吴慧盈说我当不了这个副组长,这事,你应该去找陆凤梅和陈浩然。吴慧盈一听就拉下脸,说,陈浩然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凤梅?杨老师说了,说她……立场不太坚定。一听说陆凤梅立场不太坚定,我心里就更坚定了,于是说,既然陆凤梅都当不了这个副组长,我就更不能滥竽充数了。吴慧盈张皇着眼望我,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刚才我找过刘老师,刘老师对我们这个批判小组也是不冷不热。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该问刘老师去。吴慧盈怔怔地望着我,半天才道,那我去找一下陈浩然。

陈浩然半夜才回到学校,还真的给我带来了一饭盒的米粉——他直接把我拉到了风雨桥旁的田段上。

田里刚插上秧苗,一弯冷月悬挂在头顶,田野里泛起一层昏黄的光,不是风高月黑夜,但我却觉得我和陈浩然在干一起杀人放火的勾当。我对陈浩然说不就是碗米粉吗,有必要弄得这么秘密?陈浩然说米粉不秘密,但有些秘密的事情我要问问你。我问是什么秘密,陈浩然就做贼似的转头朝四周搜索了一阵子,压下嗓门说,我今天看《水浒传》了,是在我家看的。

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就这么一个宝贝蛋,也看《水浒传》?但随即,我就蹦出了这么一句:《水浒传》?你看《水浒传》关我什么事!

你装什么?你干什么以为我不知道?陈浩然有点得意地说道,你早就在看这《水浒传》了。还有,陆凤梅也跟着你在看,我爸,更是能背得出这《水浒传》,看来,这《水浒传》还真是值得看看!

我的头发“唰”的一下全竖了起来,手一松,“咣当”一声,那装满米粉的饭盒重重地摔到田坎上。

陈浩然却从容地捡起饭盒,说,达悠,这叫秘密了吧?我爸非常反对我们批《水浒传》,说当年他就是因为读了《水浒传》,才敢上朝鲜跟美国佬干!我爸今天跟我说了“武松打虎”,说《水浒传》里一百单八将,全像武松这样英雄了得。你看过《水浒传》,今晚叫你出来,就是想听你说说对这《水浒传》的看法。

陈浩然向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并且态度还是那样的诚恳,然而我仍不敢相信他说的就是真话。这家伙是不是奉他老子的命来试探我的立场?想到这儿我便淡啧啧地对他说,我哪看过什么《水浒传》?刚开始批这《水浒传》时,我还以为是“水许”呢!

我才以为是读“水许”,第一次看到你那本《水浒传》时,我就以为是“水许传”。说到这儿,陈浩然便嘿嘿笑了——你就别赖了,那钱是我夹进你那本《水浒传》里去的。本来我也想把我爸的那本《水浒传》拿到学校来,但里面很多字我都不认识。现在我们都在唱“走资派还在走,投降派确实有”,宋江算不算投降,我爸说只有看完《水浒传》才知道!

陈浩然就是这么个金宝贝银疙瘩,尽管我早就知道是他往我书里夹了钱,但这事从他嘴里跳出来,我还是笑了。看来他不是来试探我,而是真想知道宋江是不是投降。这样想着,我便说,我是看过《水浒传》,不过也只看了几个章节,宋江投不投降,我也不知道。陈浩然听着就把嘴巴贴到我的耳朵上来,说,你不知道,刘老师也不知道吗?

我吓了一跳,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他妈的想死,听清楚了吗?陈浩然大声骂道。

做贼心虚,我不敢再说了。

陈浩然捅了我一把,说,你就装糊涂吧,陆凤梅已经招了。刚才她从刘老师那里出来,楼梯上撞上了我,一下就从怀里掉出一本书来。我问是什么书,开始她还说是什么课外读物,我抢过来说要去交给杨奔才,她才说是《水浒传》。我又问半夜三更你到刘老师房间里就是为要这《水浒传》?这傻大姐被我问傻了眼,后来,就什么都对我说了。

我只听得心惊肉跳手脚冰凉,脑子像掺进了牛屎似的全乱了。我实在没想到这个短肝缺肠的陈浩然,竟然掌握这么多的秘密!

平阳中学“批邓批《水浒》”的革命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在我的开导下,陈浩然还是当上了批判小组的副组长,不过,他这个副组长,就只负责贴个墙报。

按照上级的指示,我们本应该停下课来大张旗鼓地“批邓批《水浒》”,但杨奔才却不让停课,说运动要轰轰烈烈地搞,课也要一节不落地上。红卫兵们虽然心里不爽,但也只能鼓着肚子走进教室。只有陈浩然,坚决贯彻执行上级的指示精神,不来教室,还不许陆凤梅登记他旷课,要不他就报告公社教改组,说平阳中学在“批邓批《水浒》”时强迫学生去上课。

陈浩然这回不来上课可不是老鼠出笼四处乱野,而是躺到风雨桥上去读那《水浒传》,居然也能说起书中一些故事来了。尽管是把朱仝叫作“朱全”,呼延灼称“呼延豹”,扈三娘说成“巴三娘”,却也说得有滋有味。每晚自修下了课,他就准时地找上我,然后把我拉到风雨桥上,分享他当天读《水浒传》的快活,顺便让我纠正认得不对的那些字。我警告他别只记得快活,天天不上课去偷看《水浒》,这很容易出事。陈浩然说能出什么事?连刘老师都在看《水浒》,我看这“批邓批宋江”才是鸟事!我板起脸,说你要是再这样胡闹,以后就别来找我!陈浩然说这点还用得着你来教我?看《水浒》是看《水浒》,批《水浒》又是另一回事。这批《水浒》是声势浩大,而这看《水浒》,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实际上陈浩然这副组长当得还真不差,只要是吴慧盈把批判文章拿来,陈浩然准在第一时间内把它弄上墙,还时不时在没有文字的地方插上一幅漫画。他还在墙报两边贴了一副对子:上联是:宋江投降派——杀kk;下联是:杀kk——投降派宋江。对联极富创意,也体现了平阳中学师生们“批邓批《水浒》”的坚强决心,连向来都是板着张九斤斧子砍不进的脸的杨奔才,看到这对子都不由得笑了。

墙报每天都增添些新内容,吴慧盈更是一天一篇新文章。在吴慧盈的一再要求下,我也交了一篇批判宋江投降派的文章。文章大部分是从报纸上抄来的,居然也把吴慧盈给蒙住了。

然而刘仕庭看过文章后,一张脸淤了血似的全乌了。

你是不是以为抄袭别人的文章很光荣?

我当然知道抄袭别人的文章不光荣,并且还很可耻,然而面对刘仕庭的质问,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丢人。我说我又不想写,是吴慧盈硬拉着我写的。刘仕庭听到这儿,淤了血似的脸一下子白得能刮下一层盐来,问,这就是你的理由?我说是,那些墙报都是这样。

混账!

我吓了一跳,跟着身子就打摆子一样地颤动了起来,我想不到平时在我眼里那么温文尔雅的刘老师,竟能骂出如此难听的话。

杨达悠你听着!我知道你不想写,但这也绝不能成为你抄袭的理由!不管什么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认真负责,尤其是做学问,更是要十二分的认真负责,你要是自作聪明敷衍了事,到头来害的只是你自己。我宁愿你是一个调皮捣蛋的浑蛋,但绝不能容忍你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你应该记住来平阳中学的使命!

刘仕庭的这番话,把我完全镇住了,想起“使命”,泪水就不由得在眼眶里转了起来。眼泪把我浇醒了,我明白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像我这样家庭的人,已可怜得就只剩下一个“学习”可以努力的了,要是连学习也不认真弄好,我只能是狗屎一泡了。想到这儿我羞愧难当地垂下了头,呜咽着说,老师,我错了。

刘仕庭没有说话,我慢慢地抬起头,才发现他斜着身子看窗外,眼睛里一片晶莹。

对不起,刚才我太激动了。许久,他才转过头来,说。

我满脸燥热,说,老师,是我不对。

不,是我不对,这几天我心情不好,但也不应该对学生发脾气。说到这儿,刘仕庭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文尔雅,说,罢了,不说了,我相信你能理解。

我点了点头,说,老师,我能理解。

能理解就好,刘仕庭点着头说,今天叫你来,还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说一下。

我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了,说,老师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你知道你为什么比其他同学晚几天转来平阳中学吗?刘仕庭幽幽地望着我,问。

我心里一震,跟着又满脸燥热了。我垂下头,说,我知道,平阳中学本来不想要我。

你确实很聪明,刘仕庭神色肃穆地说,但你知道你后来为什么又能转来平阳中学吗?

我重重地打了个冷战,我不是个聪明人,但再不聪明,也应该想得到我为什么能转来平阳中学了。我两眼朦胧地望着刘仕庭,颤着嗓门说,老师,是你把我转来的是吧?

刘仕庭没有回答,不过脸上的神色却慢慢松弛下来了,他平和地望了我一眼,说,其实,谁把你转来平阳中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你转来平阳中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是还不努力学习,就太不应该了。为革命学习,这是你们的口号。我不要求你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不过,就算是为了自己和父母,你也应该努力地学习。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说,老师,我懂了。

平阳中学没有及时停下课来深入“批邓批《水浒》”,终于受到了上面的点名批评,好在墙报办得还可以,上面检查过后,才没把脸拉成马脸。

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负责墙报的陈浩然却忽然提出不干了。

不干了,不干了!陈浩然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蛮叫道,我又从头看了一回《水浒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根本不是什么投降!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不再像前回那样惊慌失措了。我已经把《水浒传》放回舅舅的书箱里,宋江投不投降,不关我的事情了。只是,我不想让陈浩然把这副组长的头衔给甩了,我现在已经一门心思扑在功课上,陈浩然要是一闹,说不定学校就得停课了。

但陈浩然这回却坚决得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怎么都劝不住。第二天上午,是我们毕业班“批邓批《水浒》”的总结会,陈浩然就是在等这总结会辞掉那副组长,他说要给热衷于“批邓批《水浒》”的杨奔才和吴慧盈一个难堪。

然而杨奔才却没来开总结会,吴慧盈告诉我们杨奔才接检查组去了,总结会交由她主持,大家可以先充分地讨论讨论。听说杨奔才不来,陈浩然就显得有些没劲了,昏昏地看着吴慧盈,懒洋洋地问,吴慧盈,杨组长都不来了,我们还讨论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吴慧盈当然明白陈浩然有些不怀好意,就很有些气魄地说,比如走资派,比如《水浒传》。

你看过《水浒传》吗?陈浩然还是那么懒洋洋地问。

我不看《水浒传》,投降的书我不看。

你没看过《水浒传》,怎么说《水浒传》就是投降呢?

毛主席说的。

毛主席昨天去你家了?!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全班的同学听到这话,“呼”的一声全弹起来了。

陈浩然早就站到了凳子上,他用力地挥舞着手,大声喊道,同学们,我们都上当了!什么投降!《水浒传》是一个英雄的故事,里面说的一百零八将,都是英雄,大英雄!

教室里的空气即刻就凝固了下来,吴慧盈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陈浩然走到吴慧盈面前,那神态得意得简直就是恬不知耻。他两眼滴溜溜地绕着吴慧盈,挑衅似的说,吴慧盈吴组长,你是不是以为我反动了?说我反动我也这样认为,《水浒传》写的就是英雄的故事!不信,你问问杨达悠和陆凤梅。

十一

陈浩然真是该死——还该吃三光(碗)屎——我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混账到这个地步。他这么一野,我们三个当天就受到了杨奔才和公社检查组的审查。

陈浩然虽然混账,但还真是条汉子,他坚定地认为《水浒传》写的就是英雄的故事,《水浒传》现在就在他手里,可谁也别想让他交出来。杨奔才和检查组对他毫无办法,只有转过来审问我。我没陈浩然那胆量,就一口咬定我并没看过什么《水浒传》。杨奔才和检查组没有证据,只得放我出门。

虽是侥幸应付过了审查,但出得门来,我还是心跳不已,看看那陈浩然,却是一脸的得意,细看还滴着一溜幸福。从办公室出来,他就把我甩到一边,直奔吴慧盈,笑盈盈地说,吴慧盈,你什么时候加入地下党了?希望你以后再接再厉,继续发扬。

吴慧盈老鼠见猫一样逃跑了,看着她那狼狈不堪的样子,陈浩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半点儿也笑不出来,我觉得这事不会就这样草草完了。

果然,下午刚上课,杨奔才就把我请出了教室。

检查组的人还没走,我刚走进办公室,几道警惕的目光就齐刷刷地朝我射来,那场面就像是严阵以待的公安人员准备审问一个狡猾的敌特分子。没容我坐下,一个高个子就开口说话了,他给我一个坦白从宽立功赎罪的机会:交出《水浒传》,把幕后也就是指使我读《水浒传》的人说出来。

不知是我早有准备,还是这检查组太没水平,反正听到这话,我居然没半点儿慌神。我非常镇定地说我没看过什么《水浒传》,也没什么幕后的人。高个子听到我这话,居然笑了,说,没有幕后?就凭你这小家伙,也能说出《水浒传》是写英雄的故事来?

我就愣住了,这检查组怎么这样说话?正迷惑,检查组中一个像是头目的矮个子就站了起来,他先是狠狠地瞪了高个子一眼,然后对我道,你就别狡辩了,没有根据,我们会叫你到这里来?你要是主动坦白,还有挽救的余地;顽固到底,就——别想上高中了。

我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

高中?高中!

直到现在,高中还是我心里一块挥之不去的阴霾。我不知道我的同学当时对高中是怎样想,但我对高中却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尽管那时公社的高中臭得像一泡狗屎,可要完成我的“使命”,这臭狗屎一样的高中我也非上不可。

然而现在……

杨奔才就像是我肚子里的一卷蛔虫,连我有多少肠膜他都吃透了,他就是在这时候插上了话:杨达悠你想好了,我们这是在帮助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要是真的读了就说读了,要是没读,也要给我们个解释。你要知道,我们是看在刘老师为你求情的分上才同意你转来平阳中学的,你要是还不通情理,别说高中,恐怕连初中你都读不了!

我已经完全僵住了,我根本就听不懂杨奔才在说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但最后,我还是活了下来。我说我没看过什么《水浒传》,也没什么幕后的人。

我像矮个子说的一样选择了顽固到底,我很清楚这顽固到底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然而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实际上当时我完全可以选择主动坦白,舅舅关在牢里,不关他什么事;而那本《水浒传》,我也看过三四遍了,交了也没什么可惜,问题是“幕后的人”,我要是主动坦白,这“幕后的人”,十有八九他们就会扯到刘老师的身上。

检查组在我身上捞不到什么线索,最后只得又把我放了。

陈浩然就等在楼下,见我出现在楼梯口,冲上来一把就将我拉住了。我们俩几乎是滚到了楼下,等出了校门,我才知道事情坏了。

是陆凤梅招了,原来就在审问我的同时,另一组人也把陆凤梅“请”去了。陆凤梅不是铁梅,被检查组一吓,就招了。因是班长,检查组也给了陆凤梅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交出《水浒传》,把幕后也就是怂恿她去读《水浒传》的人说出来。

陆凤梅被陈浩然堵在了校门外,她是回家去取《水浒传》的,她说她只坦白自己看过《水浒传》,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陈浩然听到这儿,就把一本《水浒传》拍到了她的面前,厉声道,三八姑,你麻风了?你也不看看,这书上是写谁的姓名!

陆凤梅脸色骤然一变,接着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把《水浒传》捡起来,正是刘老师那本。我瞟了陆凤梅一眼,心里说怪不得杨奔才说你立场不坚定,原来你就是一个红薯!

陆凤梅还在嘤嘤地哭着,陈浩然有些不耐烦了,说,哭,哭!你就知道哭,你知不知道你把刘老师给害了?我也深感事情严重,便让陆凤梅先在校门外等着,等我和陈浩然报告刘老师回来再作打算。陆凤梅泪眼朦胧地答应了。

然而我和陈浩然找遍了整个学校也没见到刘仕庭的身影,更糟糕的是,等我俩回来,陆凤梅早已不见了。这时候,杨奔才又鬼魅一样地贴了上来,我们跟着他来到学校办公室,才知道陆凤梅跑了。

陆凤梅的逃跑让检查组大为恼火,说种种迹象表明,我们平阳中学正隐藏着一个传播《水浒传》宣扬投降主义的小集团。这是阶级斗争的一个新动向,事实证明批判《水浒传》批判投降的运动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时的。

我只觉得背后阵阵发冷,脸上好像也抽搐了起来。检查组是何等人也,一看我有些异样,便威逼我交出《水浒传》,特别是要说出幕后的人。陈浩然见我慌了神,急忙挡到我的面前,说,我不是说了?《水浒传》我有一本,你们不问我问杨达悠有屁用!领头的矮个子圆睁起眼,说陈浩然你这是什么阶级立场?你是不是以为你老子是公安特派员我们就不敢把你怎么样?陈浩然听到这立即就伸出双手,说有本事你就把我捆起来!

啪!

矮个子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吓得一桌的粉笔都跳了起来。

陈浩然你太嚣张了,你知道偷看《水浒传》是什么行为吗?这是反革命行为!

陈浩然立即就哑巴了,他虽然是个头硬屁股臭的家伙,但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反革命这个罪名。既然陈浩然都不能坚持了,看来,我也只能是坦白从宽立功赎罪了。

但就在这时候,找遍了整个学校也了无踪影的刘仕庭忽然就走了进来。

问我吧,是我让他们读《水浒传》的。

刘仕庭说着,在我和陈浩然身边坐下来了,脸上平静得出奇。矮个子瞟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杨奔才已叫了起来,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事你跟我说过,你说让他们读读《水浒传》,才能更深刻地了解宋江是怎么投降的。刘仕庭就摇摇头,说,杨组长你也别为我说话了,几年前我说过“批林何必批孔”,现在我也认为“批邓”无须又要搭上个《水浒传》。这些孩子还不懂事,他们只是因为好奇才去看《水浒传》,如果一定要揪出幕后指使的人,这人,是我。

十二

刘仕庭当晚就被检查组带去了公社。

平阳中学毕业班全乱套了,班主任被检查组带走,班长陆凤梅自动退学,批判小组组长吴慧盈患病请假,副大队长陈浩然更是人间蒸发似的没了踪影。更糟糕的是只隔一晚,马上又传来了刘仕庭被调离教师队伍,遣回大沙河水利工地劳动改造的消息,其罪名是:教唆学生读《水浒传》,搞投降。

我像烂泥墙遭洪水似的完全崩溃了,我就是再长个箩筐一样的脑瓜子,也想不到读本《水浒传》的后果会如此的严重。想到刘老师要被发配去的大沙河,我立刻又想起了我的爸爸,于是悔恨和着稀涕,耻辱和着泪水,簌簌而下。

傍晚,我终于从舅舅的书箱里翻出了那本《水浒传》,我要去告诉杨奔才,我自己有一本《水浒传》,刘老师不是我的“幕后”。

杨奔才听我说完,脸上紫得都能挤出脓来了,他瞪了我一眼,道,你不是说你没看过《水浒传》吗?

我说我怕。

你也知道怕?!

我已料到杨奔才肯定会说这句话,于是就壮起胆来,说,是怕,我怕当反革命,怕你们不让我升学。不过我现在不怕了,只要刘老师能回来,还他一个公道,现在就是把我开除了,我也毫无怨言。

杨奔才硬生生地傻住了,他两眼死盯着我,鼻孔一张一弛,喉结时上时下,可就是说不出话来。看到他这样子,我便掏出了那本《水浒传》,轻轻地放在桌面上,说,杨老师,书我放在这里了,你把它交给检查组;我这就去收拾行李,今晚我就离开学校。

杨奔才仍然没有说话,我转过身子,走向房门,跨出门槛,直到这时,他才发出了声音:

等等。

我在房门外站住了。杨奔才朝我招了招手,说,进来。

我走了回来,待我坐下后,杨奔才拿起桌上的《水浒传》,轻声地问,杨达悠,刘老师就没跟你说过这《水浒传》吗?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他不知道我舅舅家里有《水浒传》。

杨奔才又不说话了,眼睛好像也模糊了起来,许久,他才朝我挥了挥手,说,你先回去上课吧,书放我这里,等检查组来了再说。

检查组中的矮个子第二天就来了,不过不是来检查,而是取代杨奔才坐上了平阳中学的第一把交椅,叫龙主任。

龙主任上任的第一天,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在会上,龙主任先是向全校师生介绍了全国“批邓批《水浒》”的大好形势,接着话题一转,慷慨激昂地通报了刘仕庭唆使学生读《水浒传》搞投降的阴谋,最后才点出了这次大会的主题:改组平阳中学的红卫兵组织,根据本校的特殊情况,在全校掀起一场“批邓批《水浒》”、打倒“走资派”反对投降的群众运动。

新的红卫兵领导班子下午就出笼了,陆凤梅已退学,而陈浩然显然也不合适再当领导,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吴慧盈居然也被排除在外。新班子新气象,只一个夜晚,平阳中学就变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大字报的内容丰富多彩,其中有一张的标题就很是耀眼新奇——警惕学生中的投降派。不用讲,这张大字报,针对的就是我和陈浩然。

虽然成了人人喊打的投降派,但我也不是感到特别丢人,毕竟这学生中的投降派还有陈浩然,深究起来还要加上陆凤梅,他们两个是原来红卫兵队伍的大队长和大队副,排起队来,我也只能算是投降派第三。

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到了下午,风云突变,我这投降派第三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平阳中学学生中唯一的投降派,几乎所有的大字报都冲着我轰来。投降派、内奸、叛徒、败类,等等,全扣到了我的头上。这也罢了,最让我惊讶的是红卫兵们竟然把刘老师和我扯到了一块,说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同条喉咙呼吸的“走资派”,我就是大投降派刘仕庭地地道道的徒子徒孙。

我嗅出味道不对,我要是还在这里待着,保不准红卫兵们会把我塞进鸡笼抬去游村串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来了个脚底抹油,一口气跑回了家。母亲听我把事情道来,一言不语,只是在默默地流泪。

我在家里猫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实在是憋得活不下去了,正要出门到学校探探,陈浩然却一头撞了进来。

他妈的杨达悠,你小子出名了,出大名了!

我傻张着嘴,我不知道陈浩然到底要说些什么。陈浩然见我在发愣,就往我脸上来了一巴掌,说你听见我说话没有?你现在变成名人啦。你知道老陈我这几天都去干什么了?我踩我爸的破单车到全公社各个中学看热闹,现在每个中学都在批判刘老师和你这两个投降派,都说你是刘老师的徒子徒孙。《水浒传》我也不比你看得少,他们怎么就不批批我,让我也出点名呢?

原来如此!看着陈浩然那愤愤不平的样子,我真的有点哭笑不得。我说你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些吗?陈浩然说不是,是吴慧盈赖在公社里哭嚎,我来找你去把她叫回来。

我就打了个寒战,平阳中学出了这么大的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吴慧盈告密,这样一个人,我怎么就把她给忘了?我说她去公社干什么?是不是还要把事情告到公社革委去?陈浩然说不是,她说一定要见刘老师一面。

刘老师不是到大沙河去了吗?我问。

还没走,我爸说他的事情没搞清楚,还得在公社待几天。不知吴慧盈从哪里知道了这事,天天到公社来,哭着要见刘老师。她说对不起我们,对不起刘老师,我怎么都劝不住。

我心里忽然打了个热浪。

吴慧盈傻子一样坐在公社的大门边上,几天不见,她完全变了个人,头发又黄又乱,眼睛又肿又红,浑身散发着一股说酸不像酸说臭也不是臭的怪味。我和陈浩然刚走进大门,她“哇”一声又哭起来了。我走到她身旁,第一次用怜悯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细声道,吴慧盈,你要是这样,只能给刘老师带来更大的麻烦。吴慧盈听到这儿,竟一激灵就站了起来。

回到学校,批判刘老师和我的大字报仍然飞满了整个校园,更进一步的是,我和刘老师的姓名现在已比其他的字大了一倍,并且还都用红笔在上面重重地打了一个“×”。吴慧盈看到这些,又一塌糊涂地哭了起来,哭得连陈浩然都手足无措,一脸茫然。

学校是再待不下去了,虽然还有陈浩然,但这陈浩然,说不定还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灾难。

我在家里待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当我又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前等候太阳升起时,吴慧盈急匆匆地赶来了。

吴慧盈给我送来了一张转学证明,说她父亲已跟欢乐中学联系好,今天我就能转学去欢乐中学。我迟疑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说,吴慧盈,谢谢了,谢谢你和你爸爸对我的关照。不过,你想过没有?这转学,能够瞒过红卫兵们,还能瞒过龙主任和杨奔才?吴慧盈扑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看我,说,达悠,你说错了,这证明,就是杨老师背着龙主任偷偷为你开的。

我呆住了。

阿亮!吴慧盈轻轻地叫了一声,道,从现在起,我得改口叫你阿亮了,这转学证明上写的也是杨阿亮。杨老师说这是你的奶名,说你本来就是个亮堂的孩子,希望这个新名能给你带来好运。

泪水从我的腮边滴了下来,我想不到,实在想不到,杨奔才——竟然还知道我的奶名。

陈浩然早把我的行李偷偷地扛到了风雨桥头,但我们还是没有料到,我们舍近求远找了个这么隐蔽的地方等车去欢乐中学,却偏在这个隐蔽的地方遇上了陆凤梅。

陆凤梅是等车赶去县城的,她选择在这桥头等车,显然也是为了避免见到熟人。同学见面,却感不到半点儿亲热,连轻盈而至的晨风也夹带着丝丝的苦涩和缕缕的冰凉。迎着晨风伫立,我忽然就想起了什么来。我问陆凤梅去县城是不是想赶去大沙河?陆凤梅点点头,说是,我已开好证明调去大沙河水利工地。刘老师是因为我才被下放到大沙河去的,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受苦,刘老师要是一辈子不回来,我就一辈子在那里陪着他!

陆凤梅这些话,听得我们全都心热了起来,然而她说完,脸上却恬静得像一泓秋水。看着那张恬静得出奇的脸,我真正读懂了什么是美丽和真诚、担当与责任。站在庄严的风雨桥前,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自私和虚伪、丑陋和卑怯……这时,陆凤梅又说话了:杨达悠你确实聪明,怪不得刘老师那样喜欢你。刘老师一直担心你升不了学,现在好了,你转学去了欢乐中学,我想,刘老师也放心了。

晨风又咝咝地吹了过来,仍是那么凄凉和苦涩;抬头仰望,风雨桥仍是那么巍峨与庄严。我张开嘴,想放声呐喊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来,终于,我从陈浩然的手上拿过行李,说,你们送凤梅上车吧,我,不转学了。

吴慧盈和陈浩然一下子黑下了脸,问,为什么?

十三

两个月后,升学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得知我考了全公社第一名时,我“哇”的一声,一股鲜血就狂喷了出来。

杨奔才带着吴慧盈和陈浩然到家里来看我,神情凝重而茫然。他们告诉我,尽管陈浩然的父亲差点掏出了枪来,但公社中学仍不要我。我朝他们笑了笑,说,这我早就想到了,幸好我考得了第一名。杨奔才瞪圆了眼,道,你早想到了?这几个月来你拼命学习学得吐了血,就是为了考这毫无用处的第一名?我点了点头,说是,只是,我也不敢相信我能考得第一名。

升高中的同学欢天喜地到公社报名去了,我却让母亲卖完了家里的茶油,搭上了开往大沙河水利工地的班车。

陈浩然从后面追上车来,他说这高中他也不读了。我顿了一下,说你要去读,你可是考了全公社第八名呢。陈浩然笑了笑,说什么第八名?那还不是抄你的?我爸也真有能耐,硬是能让我跟你共桌考试,不过抄别人的不算好汉!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转学了,刘老师知道你考得第一名,也一定会开怀大笑。我已跟父亲说了,等从大沙河看刘老师回来,就去体检当兵,说不定,又能混出个公安来。我开怀大笑,在他的肩膀上来了一掌:杀kk——

杀kk——

陈浩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信是吴慧盈写给我的,只有短短一句话:

阿亮,高中不是通往明天的唯一途径,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