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逆转的印痕
“那么,在开始前,先说下我的看法。”
敞亮的诊疗室中,一名少年睁着双病怏怏的大眼坐在病床上。他难掩心中的不安,不停地东张西望。身前的男子试着安抚他道:
“你生病了,是心里得了病,因此需要进行相应的治疗。就像肚子不舒服,有可能是细菌感染,也有可能是功能性疾病,采取的治疗方法各不相同。因此,希望晶一君能相信我。我会选择最适合你的治疗方法。”
被称作晶一的少年听了,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仿佛本人与自己此刻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从外表上看,男子已逾三十岁。一身新换的白衣上,折痕清晰可见。他拼命掩藏自己的焦虑之情——这全都源于眼前的少年对自己抱持的不信任感。一对小眼睛周围不禁浮现出几根青筋。
从窗外射入的冬日阳光完全包裹住了两人。现在还只是上午。男子脸颊上的胡茬隐约可见。他的胡子本就浓密,加之有着壮实的体形,和病怏怏的少年在诊疗室中成了一幅奇异的光景,宛如“病人躺卧的手术台上却放着缝纫机和阳伞”的达达派画作一般。
“田口医生,爱玛侬还没来吗?”
被唤作田口医生的男子惊讶地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少年主动开口说话。
“刚才,都渡君……晶一君,你说什么?是不是爱玛侬什么的?”
晶一默默地点了点头。田口连忙紧逼不放地追问道:
“爱玛侬是谁?是人名吗?”
晶一仅仅再度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关于这个人的事?”
田口这次转为安抚的口吻询问道。
“不要。”
名叫晶一的少年断然拒绝道。
“不要,我已经不愿再多想了。只要一思考,就会想起很多事,心情就会变得很沉重,感觉好难受。所以,我什么事都不要再想了!”
少年最后的声音已经近乎撕心裂肺的尖叫。
田口一开始打算使用催眠疗法对少年进行医治。但是像他这样,无法与患者建立起信赖关系,不谈效果如何,连能不能引导他进入催眠状态都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都渡晶一是在四天前造访肥前医大第二精神科的,一个自称都渡姨母的中年女子拿着交由田口讲师的介绍信随同而来。十三岁的都渡在半年前和父母遇上一起交通事故,只有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介绍信来自于替少年进行事故治疗的综合医院的院长。
信中如此写道:都渡晶一由于交通事故产生的病症已经痊愈。不过,他长期处于身心俱疲的状态,疑似患上了抑郁症。病人在自闭中感到深深的不安和绝望,平时沉默寡言,说的话也很悲观。以这般精神状态想要回归社会正常生活几近不可能。因此想烦请田口医生帮忙诊断一下。说是疑似抑郁症,因为有无法诊断为抑郁症的地方存在。
这就是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把晶一介绍给田口的医生曾在大学期间和他是同桌。由于在精神治疗方面是一介门外汉,他便把病人托付给了田口。
田口本人对此本来并没有兴趣,只是打算耐心地进行心理咨询,消除患者的心理负担,与药物治疗双管齐下。
然而,在他看了预诊病历后,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那是由林田护士书写的病历。
其中病人自我感觉的症状是:自从遭遇交通事故以来,心理负担加剧。记忆量变得非常庞大,其中大部分是患者出生前的记忆。
主要意思就是这样。
田口自知心中压抑已久的欲望正在抬头。
由出生前记忆引起的精神疾病。
田口是戴尼提的信奉者。
所谓戴尼提是L.罗恩·贺伯特[12]发明的一种精神治疗法。(笔者注:资深的科幻迷或许听说过罗恩·贺伯特这个人,他同时也是个科幻小说作家。元元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宇宙航路》,以及1961年12月号的科幻杂志上刊登的短篇《影子落下之时》皆出自他手。罗恩·贺伯特的第一名患者就是那个约翰·W.坎贝尔[13]。)
它的基本原理是认为所有的精神异常都是由“印痕”引起的。贺伯特把表意识称作“分析意识(analytical mind)”,认为它使人保持正常的心理状态。而潜意识(reactive mind)所给予的错误信息会引发精神异常以及精神疾病。然而实际上,人类无时无刻都受到潜意识的影响。如果分析意识机能低下的话,潜意识便会开始对这个世界进行认知和记录。这个记录,我们称作为“印痕”(Engram)。
根据贺伯特的假说,人类的精神异常都是由出生前的印痕引发的。当还在子宫内,母亲的行为动作和心理状态以胎儿“出生前印痕”的形式被记录下来,是造成精神创伤的主要原因。
贺伯特设立了戴尼提财团,并在美国各大主要城市建立中心。几百人接受财团的训练,开业当起了治疗师。它以野火燎原之势在全美各地受到追捧,又以飞快的速度被人遗忘。这是发生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事。或许是大众对这种信仰疗法不甚满意,无人知晓真相为何,财团于1952年破产。这之后,贺伯特成立了“贺伯特信仰治疗协会”,开始对戴尼提进行推广布教。
田口在学生时代曾是治疗协会的会员,他虽然没有公开承认,却狂热地醉心于戴尼提。时至今日,他仍坚信胎儿出生前抑或是前世的细胞记忆,对他们的精神构造有很大的影响。不过田口一直掩藏自己对戴尼提的兴趣,不为其他人所知,这只是他为人处世之道。毕竟他现在仅仅是一家默默无闻的大学医院的一介讲师。尽管对戴尼提深信不疑,然而每当他想要开口提及的时候,都会联想到十八世纪的梅斯默。梅斯默是一名维也纳的医生,他认为宇宙中充满着一种叫动物磁力的东西,人类的身体也受其影响,而当体内的动物磁力失衡的时候,人便会生病。据说梅斯默曾发明了一种磁力桶,用以治疗患者。结果,政府把他流放到了德国。尽管有治疗成功的案例,实质上也只不过是通过催眠术进行心理治疗,然而梅斯默根据自己的治疗经验,对动物磁力深信不疑。总的来说,在那个时代是项前卫的医学技术。
田口防止自己出言不慎而变成梅斯默第二。
他觉得以后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的话,迟早可以实践自己信奉的理论。因此,他现在大多以行动疗法、催眠治疗、心理咨询、作业疗法和药物治疗为主,对患者进行治疗。
但是当田口看了都渡的预诊病历后,感到一种巨大的诱惑。
他从没想过会出现如此典型的戴尼提病例患者。
戴尼提研究衰退的原因之一就是出生前印痕的存在证据稀少,而且缺乏具体的病例。然而,都渡少年却说他被前世记忆所折磨。这正是戴尼提信徒所期望的患者病例。
田口再次对晶一甜言蜜语道:
“你知道印痕吗?就是你内心的记录簿。晶一君心中的印痕里似乎有叔叔我不知道的坏事情,把它找出来的话应该就能医好你了。我推测这个印痕是你出生之前,很久前发生的事情。”
田口眯起了双眼,就像蛾眉月变成了新月。就在他想要把手放到晶一肩膀上时,少年下意识地躲开了。对晶一来说,田口或许让他生理上感到厌恶吧。
女子年龄应该在二十岁左右。不过,无论她自称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三岁都没有问题。或许是缘于她那张接近拉丁美洲、充满异国风情、轮廓清晰的脸庞吧。不过,她有着毫无疑问是日本人的细腻肌肤。要说让人感觉有异国风情的话,还数那纤细的四肢。甩动那头长发似乎是她的习惯。
少女身着一件粗纹上衣和一条穿旧了的牛仔裤,站在公寓的一户人家门前。
她轻轻按了下装在门边上的门铃。
过了几秒,屋内依旧毫无动静。
少女再次按了下门铃。一切依旧。
正在她打算就此作罢,背上背包准备离去之时,隔壁的门后,一名中年妇女探头出来张望。似乎是发现自己的邻居家门前来了访客。
少女向其问道:
“都渡家现在没人吗?”
中年妇女讶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面露微笑,回答道:
“都渡夫妇两人遇上交通事故,已经过世了。”
“这个我已经听说了。可应该还有个叫晶一的孩子幸存了下来吧。”
少女自信满满地说道。
“这就不清楚了。我基本上和他们家没什么来往。啊……说起来好像是有一个小男孩。我记得好像是被亲戚接走了。你难道也是都渡家的人?”
对于中年妇女充满好奇心的目光,少女用力地摇了摇头。
“那您知道亲戚的地址吗?”
“不知道……对了,一楼都渡家的邮箱上贴着转寄的地址,或许就是那里。”
牛仔裤少女道了一声谢后,便转身离开,坐上电梯。
田口对晶一注射了一剂阿米妥钠。这是一种吐真剂。在进行催眠治疗时,医生无论如何都需要和患者建立良好的信赖关系,如果病人对暗示没有积极反应的话,就无法期待催眠术有多少作用。以药物催眠进行治疗的时候也是一样,如果患者自身没有想要治好的想法,醒来后,表面上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田口对此并不介意。既然催眠术治疗无法得到晶一的协助,那根本不用奢望会有什么效果。比起这个,田口更想尽快弄清晶一的印痕的真面目。为此,根本不用在意治疗效果的大小。普通治疗也好,暗示疗法也罢,这些都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总而言之,就算需要剥夺了晶一的自主意识,田口都想亲眼确认戴尼提理论。因此使用药物进行强制催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阿米妥钠在越南战争时期经常用来医治美军士兵由战争导致的精神创伤,具有半麻醉效果。在如今的精神治疗中,只要病症不是非常严重,绝不会使用。
而田口强行用在了晶一身上。
“你会慢慢地沉入梦乡,但不会完全睡着。你应该能清楚地听见我的声音。”
田口放下注射器,按住晶一的手腕,说道。
“好难受。”
晶一呢喃着。
“你马上就会感到很舒服的。”
田口为了遮挡太过明媚的阳光,站起身,拉上了黑色的窗帘。
“爱玛侬怎么样了?”
田口清楚地听见晶一再次自言自语道。
少女从牛仔裤口袋中掏出十元硬币,塞入公用电话投币口中,然后拨打了贴在都渡晶一公寓邮箱的便条纸上的联络电话。
话筒对面不断传来无机质的忙音。就在她打算放下话筒,重新拨号的时候,突然对方有了回应。
“您好,这里是山崎家。”
那是一个半老女人发出的嘶哑声音。估计是晶一的姨母吧。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听说都渡晶一君在您那边叨扰?”
“您是?”
“我……您和他说爱玛侬的话,就知道了。”
电话那头的老妇人略感疑惑地说道:
“晶一他不在这里。由于事故产生的后遗症,现在在肥前医大接受治疗。”
“是外科吗?”
“不是,是精神科。四天前住进去的。事故引起的后遗症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吧。”
“明白了。太感谢了。”
自称爱玛侬的女子放下话筒,甩了甩头发,然后叼起一根香烟。
(晶一君,现在感觉怎么样?)
(……)
(你应该只听得见我的声音。好了,告诉医生叔叔,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愿去想,一思考心情就会变得沉重?)
(嗯。)
(那为什么心情会变得沉重呢?)
(因为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记起了许多事情。但这是为什么呢?我出生至今,明明都没有经历过啊。会不会是梦中的记忆?可梦里发生的事情会记得那么清楚吗?)
(就是因为这个,心中感到难受吗?)
(应该是吧。各种各样的记忆蜂拥而至,太过沉重了。)
(那么,记忆会变得紊乱吧。)
(这……倒没有。)
(医生我觉得一定会这样哦。能把紊乱的记忆梳理清楚的话,就能治好你的病了吧。)
(……)
(真的哦。真的可以治好。)
(爱玛侬怎么样了?)
(爱玛侬是谁?)
(她是我遇上事故时帮助过我的人,是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她说自己那时碰巧在事故现场。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当醒来的时候,就发现爱玛侬正在看护我。)
(爱玛侬是她的名字么?还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无所谓。本人这么说的,让我用爱玛侬来称呼她。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这样子啊。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人。)
(嗯……超喜欢。)
(那么,言归正传。刚刚注射的药剂应该让你感觉好受了些。因此,医生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按顺序梳理下过去发生的事情。我会问你各种各样问题,乖乖听话,回答就好。也许……不对,肯定可以消除你积压在心头的苦闷。因此一定要好好协助医生我。)
(……)
(一定要好好协助我哦。)
(……)
(如果不听话,你看,身体就会慢慢变热……逐渐变热。)
(好热,真的好热。)
(眉头没必要皱得这么紧。只要乖乖听医生的话,这种小毛病马上就能治好的。)
(我明白了。)
(那么先摒除心中杂念。只要专心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懂了。)
(晶一君,我们一点点把时间往回拨,把你看到的场景描述给我听。)
(……)
(好了,你现在身在何处?)
(事故受伤后住的医院里。我在一间纯白的病房中。爱玛侬就坐在床边。我感到很悲伤。爸爸妈妈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曾对爱玛侬说过,如果能变成星星就好了。我最喜欢看星星了。年纪还小的时候,一到晚上,我便会抬头眺望星空。现在的话可以观察到猎户座,在红色的参宿四右下方应该可以看见青白色的参宿七,它的旁边能找到宛如流淌河川的波江座。我就这么只一味地眺望着星空。总觉得一直望着的话,就会成为那些星星中的一分子。因此,与其就剩我一个人在世界上,还不如和爸爸妈妈一起死了还好点。但是爱玛侬安慰了我,不知为何给了我勇气。)
(好的。那再把时间倒回去一点。)
(……)
(你看见什么了?)
(星星。)
(为什么……)
(公寓。我正从自家公寓的窗户眺望着星空。)
(晶一君现在几岁?)
(五岁左右吧。)
(那么再回溯一点时间。现在你只有一岁。能说话吗?)
(嗯,没问题。)
(你看见了什么?)
(我和妈妈……走在一块儿,走路摇摇晃晃的。我们走在路上,有电车从身边驶过。)
(那再把时间往前倒。现在你身处你母亲的胎内,明白吗?)
(嗯,懂了。)
(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很宁静。)
(没有什么事情让你感觉很难受吗?比如你母亲焦虑的心情,或是什么剧烈的震动?)
(周围非常安静,令人感到安心。)
(晶一君,这就是你全部记忆了么?)
(不,好像还有一些。但是,那似乎不是我的记忆。)
(不是你的记忆……)
(嗯,搞不清楚。可能是我的,也可能不是我的。不过它实在太过庞大了。总之,像是我出生前的记忆。)
(不用在意。你试着走进那片记忆中,再把时间往回拨。)
(医生,好难受。太沉重了。我快撑不住了。)
(你行的,晶一君,试着去解开那些记忆。好了,你现在几岁,能看见什么?)
(比我出生还要再早一百二十年……我似乎是个女孩子,走在路上,大概是在旅行途中。有个农户扛着锄头向我走来,装束打扮略显有些脏。)
(你为什么会独自一人旅行?)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是有什么理由吧。或许是为了寻找自己活着的意义,又可能是认识到自己是个异端分子,想要逃避世间众人的目光持续独自旅行,抑或是一边漂泊一边寻找着下一个安身立命之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呢?)
(感觉上像。)
(那再往前一些,两百年好了。)
(我正看着天空。)
(又是星星吗?)
(不是,是日食,元旦早晨的日全食。)
(什么时候的事?)
(天明[14]六年。我在江户。大家慌作一团,以前从没碰见过这种事。四周漆黑一片。似乎有哪里着了火。)
(时间再早一些。)
(已经这么做了。)
(即使我不作指示,你也让时间就这么一直回溯下去。不然的话,你的身体可是会慢慢变热的。好了,不用提醒,你主动向我汇报状况。)
(好痛苦。)
(这个我知道。)
(现在我身处一个部落中,干着像是占卜师的工作。我给众人下着指示,一面烧着龟壳进行占卜,一面听着众人的请求。)
(为什么会是占卜师?)
(因为我通古晓今,可以主持祭典。我是部落的代言人,人们在潜意识间把他们所期望的事情说给我听。这就成了我口中的神谕。)
(仿佛晶一君的说话方式都变了。)
(汝还要看更早之前发生的事么?)
(嗯。回到更早的过去,追溯至你潜意识下最原始的记忆吧。我一定要知道存在于那里的印痕和潜意识记录的内容。时光倒流吧,这可是或许能带给戴尼提派重大胜利的实验啊。离最原始的记忆再近一些吧。)
爱玛侬走在路上。沿着这条路再走五公里的话,就是肥前医大附属医院。都渡晶一应该就在那儿。
干冷的寒风拂过爱玛侬身旁,卷起地上的银杏枯叶。之前晴空万里的天空一时间阴云密布。
这几个月以来,爱玛侬都想再见都渡晶一一面。她继续着自己的旅行,都渡少年的事盘桓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想要再见他一面确认一些事的强迫感一直纠缠着她。
爱玛侬和都渡晶一第一次见面是数个月前的事。当时她正巧身在都渡家的事故现场。那是一条很少发生交通意外的山道。
走在路上的爱玛侬突然听到一声巨响。那是晶一遭遇的事故所发出的声音。山道的路肩崩毁,一辆私家车受损严重,跌落至足有十米深的悬崖底部。
于是,爱玛侬滑下山崖。现场一片惨状。晶一的父亲被夹在座椅和方向盘之间,活活被压死,脸上有着青黑色的瘀青。母亲则是在车子受到冲击时,整个人从挡风玻璃飞出窗外,摔落在车旁。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生体反应,全身上下都遭受了猛烈的撞击。
忽然传来一声呻吟。爱玛侬看向后边的座位,只见一名十三岁左右的少年昏倒在那儿。系着安全带对他来说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还好好地活着,只是出血有些严重。座位上血流如注,应该是玻璃碎片划伤了身体某处吧。
爱玛侬没有丝毫犹豫。如果自己不对他施以援手的话,这名少年将会性命不保。从出血量来看,她判断必须马上进行应急处理。车门已经变形,无法打开。她只能从碎裂的汽车后窗探身而入,把少年搬到车外。
当务之急是先要把血止住,于是爱玛侬先抱着少年,返回至山道上。连她都讶异自己何来如此大的力气。
接着,爱玛侬又背着少年沿着山道走了一会儿。一开始有辆出租车经过,但以会弄脏座位为由拒绝载客。在她三番两次地拜托下,司机使用无线电替他们喊了一辆救护车。
在急救医院,工作人员询问了爱玛侬的血型。少年的出血状况意想不到的严重。这只是一间山间小医院,库存的血量已经见底。然而,现在已经刻不容缓,不可能把少年转移到其他医院去。爱玛侬把自己的血型告诉医护人员,发现和少年一样,同为O型。
当被拜托要求输血的时候,爱玛侬心中本能地感到不安。由于自己的体质比较特殊,输血给少年的话会给他的肉体带来何种影响,她也不是很清楚。
但负责治疗的医生可没法给她充裕的思考时间。在旁人看来,献出一点血便能救人一命时无须犹豫。医生分秒必争地催促她进行采血。
那时,爱玛侬第一次对过分涉足他人的生活感到后悔,但为时已晚。
在接受爱玛侬的输血后,都渡少年的恢复情况良好。但她决定暂时以看护人的身份留在他身边。表面上是因为在和都渡晶一的其他亲属取得联络之前,必须有人照顾他,然而爱玛侬更多的是在意自己的血是否会给少年的身体带来影响。
恢复意识的少年马上便黏上了爱玛侬。最初,他一直沉浸在父母双亡的悲痛中,但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现在对他来说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眼前的少女。救他一命的是她,输血并帮他恢复的也是她。
少年躺在病床上对爱玛侬如此说,自己在这之前都无法和他人流畅地沟通。虽然也很喜欢爸爸妈妈,却不怎么和他们说自己的事。但是爱玛侬和他们不一样,和她可以无话不谈。他和其他人没法好好说话,也交不到朋友,但他觉得爱玛侬是个特别的人。
爱玛侬面带微笑,回望着他。少年和爱玛侬讲了许多有关自己的事情,像是他最喜欢看星星。母亲为了让他能交上朋友,会把附近的孩子叫到家里。然而在他们回去之前,他都会感到浑身不自在。“我是交不到朋友的,还不如看星星来得好。星星全都默默地在那儿闪耀着光芒,光是看着它们就能平复心情。星星也不会问这问那的。对了,爱玛侬,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这是迷信吗?是真的就好了。如果能变成星星的话,一定是件很棒的事。你说呢?”
都渡晶一应该有读过希腊神话吧。活跃于神话中的诸神都化身为星座,在天空中散发出各自的光芒。卡里斯托和她的孩子阿卡分别变身成了大熊座和小熊座。现在能看到的猎户座取自于维奥蒂亚有名的猎人奥瑞安。他向月神阿尔忒弥斯求婚,但是由于身份地位的悬殊,阿尔忒弥斯讨厌这桩婚事,便让自己的好友盖亚送了一只蝎子给奥瑞安,成功刺杀了他。因此,当天蝎座出现的时候,猎户座就会消失于西方的天际中。读这些变成了星星的神衹们的故事想必很有趣吧。
爱玛侬指着窗外说道:“你看,猎户座的参宿四。”
过了数日,爱玛侬听护士说,院方已经和晶一的亲戚取得了联系,似乎是交由姨母抚养。
使命应该已经完成了吧,爱玛侬心想。她告诉晶一自己准备离开。“你要去哪里呢?”少年眼神寂寥地问道,“我不想去姨母家里。我和谁都合不来,只有和你才如此无话不谈。”
爱玛侬说道:“我要继续旅行了。不过以后我会来看你的,毕竟我还是很在意你的身体状况。从今以后,晶一君你也变成大人了,万事一定要学会忍耐。人的一生转瞬即逝,所以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啊。”
一定要再见啊。
一定会再见的。
约好咯。
说定了。
爱玛侬嘴里叼着香烟,快步行走在柏油路上,心中忐忑不安。几个月没见,晶一身上会不会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祥的预感在大脑里卷起了漩涡。
总之先赶到肥前医大附属医院再说。爱玛侬坚信这是自己的使命。
田口医生脸上的表情逐渐转为狂躁。这缘于眼前的患者身上开始发生预料外的变化。现在对他而言,实践戴尼提理论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了。患者不仅口中诉说着出生前的过往记忆,连体形都开始发生了变化。前世的记忆以后有的是机会了解,而这个现象必须现在进行观察。田口医生已经开始幻想自己今后发表的研究在镁光灯下获得的赞誉了。
“晶一君,继续倒流时间。”
少年已经不怎么说话了。物理上他已没法再吐出只言片语,他的上颚正在发生变异。当他的记忆追溯至大约一百五十万年前的时候,肉体第一次发生变化。
晶一全身开始长出硬毛。接着,额头逐渐变窄,手腕伸长,拇指变短。
晶一身上开始发生返祖现象,只有眼睛还是他自己的。那双耐不住寂寞的眼睛直瞪视着那可恶的诅咒者——田口医生。
少年与其说是被皮带固定在病床上,倒不如说是被绑着更为恰当。这是田口察觉到他身体发生的变化,以防万一而采取的措施——万一晶一的肉体变化对自己构成人身危险。
而晶一只是间歇性地发出近似于呜咽的呻吟声。
“继续给我追溯你记忆的源头,不说话也成。光看你身体的变异就够了。好了,快点。”
对于这预料之外的发展,田口后悔没有带上一台摄影机。作为决定性证据的照片记录可是不可或缺的。有摄影机的话,明明就能完整记录下这一切……田口如此想到,不禁咂了咂嘴。
“一千万年前。”
田口嚷道。
晶一的额头向后萎缩,下颚突出,鼻子缩小,脚趾开始长长。
晶一不知道,甚至连田口医生应该都不知道自己所下的指示犹如扣动了扳机一般,在不经意间使少年在输了爱玛侬的血后产生的排斥反应表面化了。
爱玛侬应该也不知晓,自己过去三十亿年的记忆开始在晶一的肉体上反馈、再现出来。
“两千万年前。”
晶一在病床上痛苦挣扎,对由于田口的暗示而产生的身体异变感到害怕。他清楚认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但是,他却无法违抗田口的指示。一想要抵抗,一阵炼狱般的灼热感便会在体内翻腾。
他面部向前突出,耳朵伸长。这是哺乳类的一种。他的后肢退化,长出了蹄子。返祖变化一刻不停地发生在晶一身上。肌肤褪毛,皮肤上的颜色开始发生改变。长出的尾巴压迫着他的睡衣。
恐龙群出现在了晶一的视野中。他的意识已经回到了六千万年前。
恐龙分成小股追赶着小动物,它们晃动着细长的脖子,喙状的嘴一开一合。它们直立起发达的后肢,前肢中细长的四根手指像逮老鼠一般抓捕到猎物后,便藏至岩石的阴影处。晶一或许不知道,它们是一种名为伤齿龙的恐龙。就身体和脑容量的比率来看,它们属于头脑发达的那一类。不过,由于超新星爆炸,地球受到大量紫外线的照射,以伤齿龙为首的恐龙一族灭绝了。
晶一现在是一只夜行性哺乳类动物,偶然身处捕食现场。在那个时期,同样体形的生物被恐龙袭击的光景都深深烙在了它们的意识当中。
田口眼中晶一的变化已经超乎想象,仿佛像是在观看慢速摄影的动画一般。逆进化正以瞬息万变的速度进行着。从原始猿人到哺乳类,再到两栖类,继续向着鱼类退化。
晶一如今有着奇怪的表皮,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或是动物了,只是一头怪异的东西,从表皮接连不断地向外分泌着湿嗒嗒的黏液。
勉强还能分辨得出那是晶一的只有那双落寞的眼睛。他双眼露出憎恶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直视田口。
“这么看着我干吗?我可是在对你进行治疗啊。快给我继续逆进化。”
兴奋的田口现在比起医生的自觉,还不如说已经陶醉于未来的荣光中。
“快点继续逆进化,混蛋、怪物。身体继续燃烧吧。不用老子我一次次吩咐,继续给我逆进化吧。停下来的话,可有你好受的。”
田口站起身,歇斯底里地叫道。
这时,晶一的身体已经开始再现十亿年前的过去,蜕变成不知名称、种类不明的生物。身上长满了暗褐色的纤毛,整个身体黏黏糊糊的。这之中不知是叶绿素,还是类胡萝卜素,抑或是藻胆素的色素在蠕动着。凝胶状的身体诡异地不断重复着收缩和伸长。晶一已经变成连手足眼这些动物应具备的器官都丧失的生命体了。
而田口继续对完全没有人类形状的存在破口大骂道:
“干得好,怪物。就这样继续下去。”
名为晶一的生物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识,有的只是对田口这个疯狂科学家的诅咒。
生物轻易地便从病床上滑落,用皮带固定凝胶状的身体没有意义也没有效果。
田口医生第一次露出惊恐的神情,原始生命体没有丝毫犹豫,只不过是吸收当作养分的饵食而已。
黏黏糊糊的生物逐渐包裹住田口医生的全身,他想要求救也已发不出声音。
生物吸收完田口,再次开始逆进化。解开暗示对它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爱玛侬站在肥前医大附属医院问询处。
“请问在精神科接受治疗的都渡晶一是在几号病房?”
问询处的工作人员翻着入院记录本,回答道:
“在旧馆的三楼。您到时再问下精神科的护士站吧。”
最终,她没能在那里发现晶一的身影。护士站内别着“林田”名牌的护士说道:
“他的主治医师是田口医生。现在人去医务室了。”
“我想向田口医生询问下都渡晶一的病情,请问医务室怎么走呢?”
“我想这大概不行吧。医生是不能向亲属以外的人告知患者病情的。”
爱玛侬听了,默默准备离开。护士连忙追了上去。
“他们在进行特殊治疗。因为不能对外公开,能否请您留步?现在田口医生正在诊疗室对都渡君进行治疗。”
爱玛侬的不安感达到临界点。她紧握住护士的双手,追问道:
“诊疗室在哪里?”
护士被注视得动弹不得,睁大眼睛,小声回答道:
“南区住院楼的一楼。”
爱玛侬快步跑下阶梯。
她马上便找到了诊疗室,但门从里面上了锁。爱玛侬用力敲了数次房门,却无人应答。房间位于住院楼的一角,没有什么人经过。于是她抄起近旁的灭火器敲打门把手,就仅三次门把便从门上掉了下来。
爱玛侬推开房门,飞奔入室内。
拉上窗帘的昏暗病房中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爱玛侬记得这件血迹斑斑的白衣曾看见都渡少年穿过。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散乱的椅子和书籍似乎告诉了她答案。
然而,房间里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爱玛侬,你果然来见我了。
有个声音在爱玛侬的脑中响起。
她本能地抬起头。
——爱玛侬,是我。我变成星星了。
诊疗室的天花板化为了宇宙,漆黑蔓延至整个房间,眼前是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晶一君,发生什么事了?!
——是逆进化。不断的逆进化让我退化成了原生生物,而且现在还在继续着。这就是爱玛侬的过去吧。
晶一继续着逆进化。他跨过了生命和非生命的界线,从氨基酸退化到了星际物质,最终变成了孕育出生命的宇宙的缩影。不过,爱玛侬并没有那部分记忆。或许这些变化是晶一自身愿望的具象化。
——我变成星星了。
天空中出现红色和蓝色的星星,相连的三颗星星看上去就像猎户座一般。
——爱玛侬,能把窗子打开吗?是时候离开地球了。我打算和宇宙同化,这是我的愿望。
爱玛侬一言不发,默默地打开窗户。
——能得到爱玛侬的血真是太好了。在回溯记忆的过程中,我逐渐明白,原来这就是你的记忆啊。
室内的宇宙变得越来越稀薄,直至最后完全消失无踪。
——再见啦,爱玛侬。
爱玛侬缓步离开诊疗室。我到底对晶一做了什么?她不禁对自己来迟一步感到窝火。明明可以赶上的……
——不过,晶一君变成了星星,也算是圆了他的心愿吧。
爱玛侬深深地呼出一口烟,抬头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
——那再见了,晶一君。
下次,看到夜空中的流星的话可要记得许个愿啊。
爱玛侬忽然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