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爱玛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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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忆爱玛侬

1967年,是双子座计划告一段落的翌年,阿波罗号尚未成功登月。世博会逐渐蹿升成为热点话题。报纸上越南战争进一步升级的新闻引人议论纷纷,街头巷尾都回响着《归来的醉汉》[1]的旋律。而日美安保条约行将到期,学生们一时为之骚然。

至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抱持观望态度,每天沉浸在科幻小说的世界当中。

要说生活中都是科幻小说,也不尽如此。学生嘛,只有时间多到不知如何打发,自然而然便会喜欢上各种女孩子。然而“喜欢上”和受女性欢迎完全是两码事。如果是海因莱因[2]的话,两者就只是像哈勃·马克斯和格劳乔·马克斯[3]这样的些微分别;而主人公换作是我的话,差异就会大到像是哈勃·马克斯和卡尔·马克思两人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大部分的恋情,要么是我喜欢的女孩已经名花有主,要么只是自己的单相思,我的自尊心早已受到了成吨的伤害。尽管如此,青春期就是这样一个思考和行动方式都青涩、稚嫩的时期,素来直情径行的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失恋的过程。

那时,我心灵遭受了严重的创伤。失恋不知道多少次,用一双手已经数不过来(要动用脚趾了)。就这样,我就像只被拔了毛的鸡,迫不及待地外出旅行了。

这次失恋也和之前一样,虽然消沉个两天也就恢复到正常的精神状态了,但那时恰巧领到了兼职工资,所以我便轻率地决定来场普普通通的感伤之旅。

在陌生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旅行,就当钱包快要见底之时,我坐上了返程的客船。果不其然,这时的我已经把内心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了。

驶往九州北部的渡轮相当大型,大概是万吨以上的船舶吧。

不过,或许是由于二月份游客相对比较稀少,二等船舱也是空荡荡的,显得很冷清。虽说是船舱,只不过是一间摇摇晃晃的大厅。乘客们各自从房间的角落拿着毛毯和枕头聚集到一块儿,自顾自休息着。这种时候,我不禁叹服人类的习性真是不可思议,从四角逐步向中央扩建自己的领地。我也在能看见甲板的窗户下面找了个地方,把用马口铁做成的烟灰缸拉到手边,一边吸着烟,一边开始看起“早川科幻”系列科特·肖特梅克[4]的《霍瑟的记忆》(Hauser's Memory)。

我抬头望向窗外,那本来可以看到甲板的窗户却是雾蒙蒙一片,可见外面很寒冷。我想起,上船时室外已经细雪纷飞,而如今冻僵的手已恢复了知觉。

十七个小时的海上旅行啊。还有多久才出发呢……就在我为这段时间对今后的人生来说是长是短而感到困惑之时,一个简易背包被随手扔到我的跟前。

“这里有人吗?”

只见一名少女站在我的面前,年龄大概在十六到二十五岁之间——说其中任何一个数字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她看上去非常高大——或许是由于我蜷缩在毛毯中像只大青虫一般仰视的缘故。看看周围不就知道了嘛……我心想,嘴上只是“嗯”了一声。

少女抱着塞得鼓鼓囊囊的简易背包一屁股就盘腿坐下了。她身着粗纹上衣和牛仔裤,秀发长及胸口。虽然有些雀斑,但有着一双大眼睛,五官端正,脸庞貌似外国人,出乎意料地竟是个美女。

美少女哎。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悦起来。

她从简易背包中取出雪茄烟盒,开始抽起不知牌子的无滤嘴香烟来。

我向前递出马口铁烟灰缸,忍不住开口说道:

“女生吸烟可不好哦。”

是不是又多管闲事了,我反省道。

美少女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继续若无其事地抽了会烟,接着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一般,用“那是偏见哦”的目光盯着我。

“为什么?”

“为什么……说到为什么,吸烟会造成记忆力减退……首先就是,给人的印象不是很好。”

大概是我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吧,当时只好一面为自己的主观臆断咋舌,一面为了结束这个话题而避开她的视线。

然而美少女却穷追猛打。

“咦,这对男人来说也是一样啊。”

她用看稀有动物一样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的视线随之四处游移,好几次瞥到闷闷不乐的美少女背包上绣着的首字母缩写“E.N.”。难道她叫悦子、绘美、江奈,或是其他什么名字?

“E.N.”的首字母缩写逐渐烙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我能坐这儿吗?”

忽然,一个微胖的中年女性犹如人体天平一般抱着个大包出现在我们面前。托她的福,我才有机会从尴尬的境地中逃出来。

“呃……嗯。”

我含糊不清地回答道。由于连阅读科幻小说的精力也都消耗殆尽,我借此良机转过身,尝试躲进睡魔掌管的领域中去。

然而,肥胖的中年女人却用她那犹如圣母般饱含慈爱的声音向我劝诱道:“苹果,吃吗?”

啊,这就是名为“航船”的封闭社会中“偶遇共同体”的开始吗?尽管我对此深表怀疑,但还是没有断然拒绝的独立和勇气,只好礼节性地“嗯”了一声,吃下递来的一片苹果,道了一声谢后再次躺下。不这么做的话,那个中年妇女一定会把我的年龄、身份、性别、如果是学生的话上的是哪所大学、家庭构成、智商、父亲的年收入、思想倾向、性格、血型、兴趣、买了哪些数码产品、奖惩情况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之后说不定还会和我畅谈人生。

我用毛毯蒙住头部,再次回到完全孤独的世界当中,坚信没有人能侵犯这片神圣的土地。同时由于生性乐观,直到再次被摇醒之前,我就像昏迷了似的沉沉睡去。

“亲爱的、亲爱的……”

在一阵舒适的晃动中,我被一道不怎么熟悉的声音吵醒。

“亲爱的,起来了啦。”

大概已经起航了吧。虽然整个船舱都在小幅地上下颠簸,但应该还不需要担心什么。睁开眼,先前的长发美少女正一面注视着我,一面摇晃着我的身体。

“啊……”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朦胧之间,我只是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似乎并不是在做梦。少女再次对我说道:

“亲爱的,我似乎有些晕船,想去外面吹会儿风,一起来吗?”

我点了两次头,说了句“那可真糟”就站起身。刚起来,我心中便是一惊。美少女双手用力地挽住我的左手。要是甩开,一方面觉得有些可惜,另一方面又好像不解风情。话虽如此,我却无法理解她为何会以如此态度对我。就这样,两人离开了二等船舱。

“真是对不起,吓着你了吧。”

一出船舱,她便松开我的手腕,淘气地对我说道。

“嗯。”我只好如此回答。

“你睡了之后,我边上来了个很讨人厌的家伙,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还硬是向我劝酒,于是我便说我和老公最讨厌喝酒了。”

“哎?你这么年轻就已经结婚了?”

听了我愚蠢的回答,少女抱着肚子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呢。”

“也没有啦。”

接着,少女又窃笑了好一会儿。

“老公指的就是你呀。”

原来是这样。我也被自己的迟钝惊呆了。

“因为不这么说的话,怎么能从那个满身酒味的臭老头那儿脱身呢?”

说着,少女眯起那对有着长睫毛的眼睛来。

我们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来到通向甲板的走廊上。这期间,我固执地拼命想要说出句像模像样的话来。因此,当两人走过大镜子前时,映照出的是我愁眉苦脸的脸庞。思考再三之后,我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姓名什么的只是符号啦。”

“不过,这样会难以称呼……对了,你包包上绣的E.N.是姓名的首字母缩写吗?”

“随便怎么解释都行。如果是E.N.的话,‘爱玛侬’就还好。嗯,就这个名字了。”

“爱玛侬?”

“NO NAME倒过来写。”

“……”

我再次哑口无言。我是不是被她戏弄了啊。

通向甲板的舱门玻璃蒙上了一层白雾,无法看见外面的景色。而且,现在已经是日落时分,天色渐暗。我试着轻轻推开舱门,顿时波涛的澎湃声和呼啸风声向我们袭来,窜入的冷气刺痛了我们的脸颊。

“还要去甲板上吹风么?”

“不用了。”

说完,少女的脸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我好一会儿,“我还想你这是要去哪儿呢,想不到你真的打算去甲板。会冻死人的啊。”

啊,我为什么就这么迟钝呢。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再度认识到眼前的少女有多么美丽。司汤达在《恋爱论》中所提到的“结晶作用”[5]大概只在我对美少女的感觉上单方面起效了吧。

但是,再这么下去的话尴尬不可避免。必须快点说些什么的迫切念头让我焦急万分。

这时,意外的方向伸来一只援助之手。

船内广播响起:

“各位乘客请注意。船内餐厅已经准备好了晚餐,请各位尽早前往就餐。餐厅的营业时间到晚上九点。”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是下午六点了。

“那要不我们小两口现在一起去吃个饭,夫人你意下如何?”

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油嘴滑舌、最逗趣的话了。少女似乎也没有借口拒绝,心情愉悦地点头应允。这让我落寞的心情变得昂扬了一些。

恨不得挂出“有钱人专用”牌子的特等舱休息室隔壁就是狭小的船内餐厅,里面已经有好几组人正在用餐了。也有贩卖方便乘客在舱室内食用的便当和茶,销路似乎不错。

我们选择靠窗的位子坐下。

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像难民一样窝在那种气氛的二等船舱里吃便当。我翻开菜单,只有简单的四行:

咖喱饭 二百五十日元

日式套餐 六百日元

炸虾套餐 六百日元

牛排套餐 一千二百日元

“你要些什么?”我根据手头情况,飞快地默算了一下,祈祷着她不要点最后一项。

“这顿我请好了。炸虾套餐就行,然后再来点啤酒。”

美少女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因为讨厌被劝酒才逃出来的吗?”

“日本酒我不是很能喝,啤酒的话没问题。”

这时,一名女侍者来到桌边,粗暴地把水放在桌上后,用和我大腿一样粗的手指着入口方向,说:“餐费请预先付清,麻烦你们去柜台购买餐券。”

侍者小姐的身体似乎放低了重心,双脚分开,站得稳稳当当的。她看上去完全适应了这个职场环境,不管客船如何上下左右摇晃都能不动如山。即使遇上惊涛骇浪,这名女侍者想必也能稳稳站定在那些紧抓桌子不放、脸色铁青、快要吐出来的客人面前,对他们说“餐券在那里购买”吧。

最终,我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向柜台购买餐券,没有让美少女请客。

女侍者端来啤酒后,我用不熟练的手法往少女的杯中满上啤酒。见她没有帮我倒酒的意思,我便给自己倒了半杯,就着泡沫一饮而尽。

“就叫你‘爱玛侬’?”

对我的再次确认,少女点了点头。

“你准备去哪儿?”

少女听了我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是学生?”

这次也是一样。她用手在雾蒙蒙的窗上画出一个圆圈眺望着远处。

这次,女侍者端来了炸虾套餐。

“那个——炸虾套餐来了。”

少女依旧侧着头注视远方,接着突然开口问道:

“现在船开到哪儿了?”

“不知道。”

我总有股彻底被耍了的感觉。对话完全进行不下去。

少女可能面临的各种处境一瞬间划过我的脑海:离家出走、失恋旅行、流浪癖……不知道哪个是正确答案,感觉和所有情况都吻合,又觉得哪个都不是。

“现在大概是在纪伊半岛的海上吧,就是那个经常有台风经过的……”

“啊……台风‘简’那会儿,好像也是从这里经过的。”

“台风‘简’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昭和二十五年(1950)吧。那时我人在关西,情况真是糟透了。”

那是我三岁时发生的事情。少女看上去不像有那么大的岁数。

“那么久之前的事情还记得如此清晰……它一定在你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你很害怕台风?”

我给爱玛侬的杯中倒满了啤酒。

“害怕倒没有。那次造成的伤害并不是最严重的。最强的是我在长崎遇到的,当时死了有一万多人。”

“哎,你还在长崎住过?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西博尔德[6]还活着,大概是文政[7]……”

说完,少女像是估摸着我的反应一般眯细了眼睛笑着看我。莫非……是一百多年以前发生的事?

我的脸上显然满是惊愕之情。

“怎么样,科幻小说迷的话应该不会反感这种话题吧?”

原来是开玩笑吗?我放下心来。不过,刚才她的笑容好可怕,有种魔性美。

“你怎么知道我是科幻小说迷的?”

“很简单啊。先前你不是还在读平装本的科幻小说吗,趁你睡觉时我借阅了一下。而且其他几本也都是科幻小说。”

“你也是科幻小说迷?”

“这倒不是……你之前看的书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某某的记忆’。”

事实上,当时一般人对科幻小说这个领域并不怎么熟悉。虽然我自诩为狂热的科幻小说迷,但却没有去解释的启蒙精神。就算偶尔和熟人提及,话题结束时也总是想尽快从对方轻蔑的眼神中逃离。“真是白日做梦、荒诞无稽……”大家的看法就像是事前都商量好了一般。

然而,现在是在海上,只有时间是大把大把用不完的。最关键的是,眼前有个美得不现实的少女对科幻小说抱有兴趣。那就以此为话题聊聊吧。少女无聊得要死的话就由我来扮演小丑吧。

“刚才的书名叫‘霍瑟的记忆’,讲的是记忆可以转移给别人的故事。例如,可以从我的体内把记忆抽出,然后复制到你的大脑中。在这个构思中,又涉及了纳粹题材。不过,我也是才开始看不久。”说完,我望向她的眼睛。

“听起来很有趣啊。”

她似乎颇感兴趣,至少不是礼节性的反应。我开始得意忘形地解说至今为止读过的科幻小说杰作和科幻小说中的构想。虽然她似乎对时间旅行的题材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这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突然,美少女打断我的话,说道:

“那么,你应该思维比较灵活,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听了之后都能接受吧?”

“只能说比一般人要好些。虽然我不一定有能力分析,但接受的话还是没问题的。”

在少女的提问中,我嗅出一丝挑战的意味。我畏畏缩缩地回答道。

“话说,爱玛侬,怎么了,突然说这话?”

我很自然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美少女用力甩了下自己的长发。

“那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至于信不信,随你……”

接着,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等我作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出生于昭和二十五年。因此,今年我十七岁。但这只是我肉体的年龄。我精神年龄……大概有三十亿岁左右了吧。”

“……”

“虽然外表看上去只有十七岁。”

爱玛侬再次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换句话说,你就像吉尔伽美什的传说一样,不断返老还童,长生不死吗?”

吉尔伽美什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叙事诗中登场的英雄。乌特纳比西丁教授了他不死的秘法。

“并不是那样。用不死来形容会招来误解。”

爱玛侬摇了摇头,否定道。

“那么就是长寿咯。你知道玛士撒拉吗?在《创世纪》中登场的玛士撒拉活了有九百六十九岁之多。啊,对了,日本也有类似的传说。在古代若狭国曾流传有这么一个故事:有名少女吃下从不可思议的异人那里得到的人鱼肉后,一点都没有变老,活了八百岁。虽然可以活到一千岁,但据说她把余下的两百年寿命让给了君王。由于活了八百岁且依旧保持少女之姿,之后她被众人供奉为八百姬明神,或是称作‘白比丘尼’‘八百比丘尼’。感觉这个传说可以参考一下。”

越说越有种爱玛侬就是白比丘尼的感觉。不管是在《古今著闻集》[8]还是在《若狭国志》《和汉三彩图会》[9]《播磨镜》中的描写里,白比丘尼都是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年龄。

美少女为难似的皱了皱眉头。

“别急着下结论。你说的都是事实,白比丘尼的确存在过,但是她没有吃人鱼肉,也并非永葆青春。听好了——

“我拥有地球自生命诞生以来直至今日为止所有的记忆。”

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爱玛侬所说的话,整个人呆立当场。

“我也怀疑过自己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但是,调查了过去的文献后,我发现自己记忆的细节都和史实分毫不差。像我这种人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想想就觉得恐怖。对了,你觉得地球自从生命诞生至今一共经过了多少年?”

“几十亿年吧。”

“没错,三十亿年左右吧。我在图书馆查了些资料。作为最初生命形态的单细胞生物是从氨基酸和蛋白质状态演变而来的。我最早的记忆应该是作为原生动物时……或者某种细菌,总而言之有种漂浮在海水中的感觉。然后虽然不断重复着个体发生[10],但似乎只有我直系中的一只或是一个人能从遥远的祖先那儿继承这一代之前的记忆,继续活下去。”

“你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的么?”

“妈妈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拥有出生之前母亲所有的记忆,所以很清楚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毫无责任感,也不顾家,因此在我刚出生没多久就不知所踪……”

我听了总感觉有些毛骨悚然。换句话说,或许爱玛侬甚至把她父母间做爱的体验从其母亲的记忆中抽取了出来,作为自己的体验留在记忆当中。

我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在我还是一条鱼的时候,和我一起生活的伙伴们的生命一个接一个被其他生物夺走了。但是只有我的祖先竟然能奇迹般地不断在生存竞争中存活下来。到了两栖类的时代、爬虫类的时代皆是如此。也就是说,我的祖先一直在种系发生[11]的最前端。进化到灵长类之后,从后足直立、开始使用道具到现在只是一眨眼的事。进化就犹如雪崩爆发一般,随着人类的社会组织化,文明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但是,人类的行动方式却和进化之前相比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有了语言,人类更善于给斗争本能寻找借口,差别仅此而已。”

总有种是在梦中对话的感觉。这种想法开始在我大脑中盘旋,久久挥之不去。我和爱玛侬是不是都喝多了?

“我想这大概是一种遗传病吧。”美少女自嘲道。

“不会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哪里是得病了,根本就是厉害的超能力嘛。”

“超能力……才不是那种东西。病人可是会对自己罹患的疾病有超乎寻常的了解哦。如果把所有归咎于DNA构成要素配列的变化异常或许很简单,但是人类应该没有必要拥有过多的记忆才对。因为,既然有东西想要记住,就会有像山一般多的讨厌、污秽的体验想要忘记。那些想要遗忘的事花上几亿年都忘不了,你能想象是怎样一种心情吗?就算这样你还认为这是一种超能力吗?”

“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我认为没有人能说清楚大脑的功能和其构造之间有何种关系。个体的记忆不断累计在DNA上复制给子孙,这恐怕只能认为是由某种显性的异常遗传因子所引起的。”

“那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拥有这种能力吗?”

“没有了。我查了下家谱,这种病一代人里只有一人会得。因此除了我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拥有这种能力。”

“还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能力吗?”

“应该没人了。之所以会有八百比丘尼的传说流传下来,主要是因为对过去发生的事,不管在哪个时代我都能说出相同的内容。古代人的平均寿命很短。如果是长老也就罢了,像我这样的小女孩竟能细致入微地描述出四五百年前发生的事,别人会这么想也合情合理。”

“于是大家觉得不可思议,便在背后造谣你吃了人鱼肉咯?”

“这件事给了我一个教训。从那以后,我便不再向他人吐露自己的事了。说了的话又要被人当作怪物看待了。”

“不过,你却轻易地和我说了。”

刚说完,爱玛侬便生气地瞪着我。我感到有些难为情,站起身说了句“我再去买瓶啤酒”。

回到座位后,只见爱玛侬正拄着脸颊眺望窗外。

“之所以会说给你听,是因为你很像我的丈夫——虽说是江户时代的丈夫了。不管是年龄还是样貌,连气质都很相像。他是个腼腆的人……但是却很温柔。因此在船舱我才会谎称你就是我丈夫。”

“呃……有那么像吗?”

“嗯,很像,不过……”爱玛侬有些遗憾地补充道,“他得霍乱死了。看见你我才想起来的。”

我听了大失所望。

“不是有种说法叫轮回转世么?我以为你就是他的转世,而且还有一点,你是个科幻小说迷,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不管少了哪个条件,我都不会和你说的吧。”

嗯,我们的确只是酒喝多了,一定是酒精让我们变得如此饶舌。

“‘我的看法’是……?”

“为什么像我这种人会存在于世界上?说实话,我已经不堪记忆的重负了。你不觉得三十亿年的回忆对一个人类来说太过沉重了吗?”

“……”

“心好累啊。”

爱玛侬像是看破了红尘一般说道。心好累,不如死掉算了——总觉得她接下来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么,我说下我的看法吧。”

我拼命思索着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

“我觉得所有的生命必定有其存在的价值。这其中那些具备特殊能力的存在肩负着比其他人更重要的使命。”

“……”

爱玛侬眼中流露出求助的目光,凝视着我。

“你是地球上生物进化活生生的见证人——有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没有。然而,这是为了向谁作证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你的意识是在这个世界生命诞生之时同时觉醒的,而且在你染色体的DNA中存储着各时代不同个体的记忆。你把这些继承了下来,有着把它们不断一代代传承下去的使命。”

“……这是为了什么?”

“这谁也说不清楚。虽说是使命,但你问我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而且还有一个可能性:你的存在也可以认为是一种定时装置。地球上的生物不断进化着,当它们达到一个极限时,你DNA内非活性的遗传因子就会显现出来,引起某种反应。”

“会是什么反应?”

“虽然只是我的想象,也许生物的进化到达极限的话,肉体就会得到解脱吧。换句话说,你或许就是促使人类从肉体进化成灵体的催化剂。”

“不是很懂你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当人类到达进化的最终阶段时,你的意识会对进化状况做出判断,有着诱使全人类潜在的遗传因子活性化的作用。”

“……”

“最终人类得以进化成为灵体。”

“为什么非是灵体不可呢?”

“这只是我的想象啦。当人类的进化达到了极限,如果非活性遗传因子都活性化后,人就不再需要肉体了。既然是‘进化的极限’,说明无法再继续进化了,那么要么变成灵体,要么开始退化。”

大概真是喝醉了吧,我喋喋不休地继续胡言乱语。

“那么所谓灵体是不是指人类已经死亡了呢?”

“不是,而是人类的意识集合接近于神一般的存在。”

“什么时候才会发生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吧,人类的行动方式基本上没有任何进化。那么轮到身为生命监视者的你出场估计还为时尚早。”

美少女再次缄默不语。只不过她开始默默地往我的杯中倒满啤酒。我的话到底有没有引起她的兴趣……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的假想还真是出人意表。”爱玛侬突然用爽朗的语气说道,“我的故事也很有趣吧?你不觉得这个点子很有独创性吗?科幻小说中有类似的故事么?”

我听了目瞪口呆。

“嗯,我还没读到过类似的。你的意思是……刚才所说的都是虚构的?”

爱玛侬格格地笑了起来。

“那还用说。所以一开始我不就事先提醒过了,说信不信随你……”

哎,到头来,我还是成了这个疯丫头的消遣对象。虽说她谎话连篇,但我当时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是这样的玩笑话听着也感到相当有趣。

在那之后,古怪少女忽然变得能说会道起来,我们聊了很多话题。从流行音乐到爵士乐,从电影到文学,从穷游到职业棒球,话题不断变换着。爱玛侬对每个话题都知之甚详,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无趣。那段时间过得实在无比欢乐,我甚至有种世间万物都静止了的感觉。

我们桌上的啤酒空瓶林立,就在聊少女漫画渐入佳境之时,那个低重心的女侍者来到我们身边,指着出口,令人反感地说道:

“现在已经九点了,餐厅要打烊了。”

我和爱玛侬站起身。

两人牵着手,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到二等船舱。我全然不在意中年妇女和酒臭大叔的目光,坐在爱玛侬的身边。

我们刚盖上同一张毛毯,酒劲一下子就上来了,自己都能感觉到意识在逐渐远去。

当醒来的时候,旁边空无一人。我想要找寻爱玛侬的身影,却发现只有中年妇女和大叔,美少女早已消失不见了。大概是去上厕所了吧,但那个绣着E.N.缩写的简易背包也不见了踪影。

我也不愿问中年妇女和酒臭大叔……看了眼手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船就到港了。

就在我站起身打算寻找爱玛侬的去处时,忽然注意到《霍瑟的记忆》中夹了一张纸片。

上面如此写道:

Good morning!

Good-bye!

EMANON

我跑到通向甲板的走廊上,张望了一下外面,发现一个人影都没有,然后转至餐厅。那里也没能发现美少女的踪影。我还到特等船舱探头张望,即使有被赶出来的危险,我还是在船舱里不断找来找去。

忽然,我想到爱玛侬会不会是回车上去了,便连忙赶到停放车辆的船舱,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离船靠港的时间很短。即使如此,我依然没有放弃,不死心地站在细雪飘落的码头上。直到确认所有乘客都离去了,我还是一直、一直等待着她的出现。

最终,我还是没有找到爱玛侬。

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留下那张字条后又瞬间消失无踪。

十三年的岁月很容易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吧。和那名少女不可思议的萍水相逢之后,又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认为自己毫无变化。

然而,在这十三年间,人类登上了月球,爆发了石油危机,美国总统下了台,还诞生了试管婴儿。

至于发生在我周遭的变化——在那之后,我大学毕业,进入一家中等规模的商业公司,又经历了两次失恋,后来经相亲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开始了平凡的婚姻生活。我和绝不看科幻小说的妻子育有二子,父亲去世,升迁成了股长。

以上就是我十三年间经历的点点滴滴。

即使如此,我本质上大概还是未曾改变吧。

就算不断饱受世俗的烦扰,我仍坚持阅读科幻小说,还是改不了冒冒失失的毛病,依旧老实耿直得过了头。

我有时候会想:这究竟算好事吗?

从今以后,我大概也会保持着自己的个性,过着和普通人相差无几的平淡生活吧。但这真的好吗?

尽管如此,在日常生活中,我偶尔还是会想起爱玛侬,那个说不清到底哪里有魅力的少女。

如果那天在船上找到爱玛侬的话,我的人生会不会就此发生改变呢?

每当这时,我就会变得感伤起来,愣愣地注视着藏在月票夹中的那张便笺纸。

Good morning!

Good-bye!

EMANON

我以为和美少女再会的可能性只有百万分之一。但是,奇迹还是发生了。

十三年后的今天,我再次遇见了爱玛侬。

我是在结束出差工作后,站在月台上的时候,发现了她的身影。当时已是黄昏时分,夜色悄悄降临。我把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百无聊赖地注视着纷飞的细雪。

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旁边,只见她就站在那儿。我应该没有认错,即使经过了十三个春秋,她变成了成熟的女性,但那毫无疑问就是爱玛侬。我生怕自己认错人,又偷瞄了那名女子好几次。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头发剪短了,为生活所累而变得憔悴,但果然就是那名美少女。

要不要上去搭话?或许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毕竟都已经是十三年前的旧事了,只是说过话而已。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

最终我下定决心上前搭话,手中攥紧了夹着那张当时她留下的字条的月票夹……

“打扰您一下,请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女子睁大眼睛正视着我。我也从正面端详着她的脸庞,想要再次确认她是否就是当年的美少女。然而,和当时相比,她缺少了精气神——或许是十三年岁月的流逝造成的吧。

“我记得……当时你说自己叫爱玛侬。对了,就是在船上。”

然而,女子给出的回答却令人感到沮丧。

“真是万分抱歉,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女子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礼貌地回答道。看上去并不是佯作不知的样子。对啊,这才是理所应当的答案。

“失礼了,似乎是我认错人了。”

我行了一礼,道歉道。

“妈妈,让你久等了。”

这时,一个像是她女儿的八岁小姑娘跑了过来。她右手拿着巧克力,应该是去了一趟小卖部吧。

“咦,是妈妈的熟人吗?”

少女看了我一眼后,低头行了一礼。

“不是,叔叔他认错人了。”

女子说道。我朝小女孩笑了笑,又说了次“对不起”后便离开母女两人走向长椅。

刚走了四五步,我便被少女叫住了。

“叔叔,你丢了这个。”

我转过身,只见她站在那里,手中拿着我的月票夹。大概是我刚才说话的时候,太过紧张不小心弄丢的吧。

“谢谢你啦。”我说着,接过月票夹。

“刚才叔叔是把我妈妈错认成谁了呢?”

少女问道。

“一个叔叔以前见过的人。”

我苦笑着回答道。

“多少年前的事啊?”

“十……三年吧。”

“是在船上遇见的?”

“你刚刚听你妈妈说了啊。”

“不是。因为……你看起来也很眼熟。我心想莫非以前我们见过。我叫爱玛侬。”

“……”

这过于意外的展开,以至于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记忆中的爱玛侬可是十七岁。难道眼前这个八岁小姑娘……

“你还记得我啊,谢谢啦。你在船上遇见的是我妈妈。后来她结婚,生下我之后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相对的,我继承了所有‘物种的记忆’——可以参考那时你说过的话。”

没错,这个女孩才是爱玛侬。

“那之后我到处找你,把客船翻了个底朝天。时至今日,你留下的便条纸我还留作纪念,放在这个月票夹里。不过,那时你和我说的话原来全都是真的啊。”

爱玛侬年幼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船上的美少女如出一辙。

“我喜欢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吧。”

“那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

“相守几小时也好,数十年也罢,对我来说,喜欢你的回忆都是一样的。”

“我不是很懂。”

“你不明白也没关系。……那时的讨论,我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我拥有自生命诞生以来所有的记忆,这一定是为了留下‘回忆’吧。对任何人来说,‘回忆’都是必要的,对整个人类来说也是……我大概就是历史本身具象化的存在。毕竟所谓历史,就是人类和所有生命体的回忆啊。”

再见,八岁的爱玛侬向我挥手道别。她的母亲向我行了一礼,我也回了一礼。

“爸爸坐的那班车马上就到了。”

我听见爱玛侬的母亲对她如此说道。

我坐上那列电车。

她一定无法想象我和爱玛侬刚才说了些什么吧。

如果不是极为巧合,我应该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但这样就行了。

——我绝不会忘记你。

只要还有人类和生命存于世,我就会一直活在爱玛侬的回忆当中。

一想到如此平凡的自己竟然可以作为人类、地球生命历史的一段小插曲被铭记,我突然感到非常害羞。

天空中仍旧细雪纷飞。

“十三年了吗?”

我自言自语道,也终于明白了爱玛侬话中的深意。“相守几小时也好,数十年也罢,都是一样的。”

——都不过是弹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