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与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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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雄性”与“雌性”

中性状态的胚胎——成人体内的未发育器官——程度不同的“雌雄异体”现象——性别中间形态的原理——雄性与雌性——类型概念的必要性——小结——对早期表述的回顾

在对大多数生物进行的最广泛分析中,硬性划分雄性与雌性,这个做法已经不再能充分地解释已知的事实了。很多作者多少都感到了这两个概念的局限。本书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讲清这一点。

我赞成其他一些作者的见解。最近,他们在分析与这个题目相关的事实的时候,把胚胎学所证明的事实当作了起点。胚胎学证明:人类、植物和动物都存在一个在性别上属于中性的胚胎阶段。

例如,在不足五个星期的人类胚胎里,还分辨不出它日后将属于什么性别。在胎儿生命的第五个星期,区分性别的过程便开始了。到了怀孕第五个月的末尾,这个过程就已经把生殖器官的原基(它们最初在两性体内很相像)转变成一种性别,并确定了整个机体的性别。关于这些过程的细节,我们无须在这里做更充分的描述。我们只要知道一点即可:无论成熟的植物、动物或人类雌雄异体(unisexual)的表现如何分明,其机体上总是会持续存在某种雌雄同体(bisexuality)的特征,而那种未得到发育的性别永远不会彻底消失。事实上,两性的区别从来都不彻底。雄性的所有性征也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在雌性身上,无论其发育是多么微不足道。同样,女子的性征也会出现在男人身上,尽管它们也许不是如此完整的原基。这个性别的性征,会以不完全发育的形式出现在另一性别身上。因此,例如就人类(我们对人类怀有最浓厚的兴趣)而言,我们会发现:最富于女人气的女人,她们下颏上(即男人长胡须的地方)可能生出被叫作“汗毛”的无色毛发;而最富于男人气的男人,其胸部皮肤下也可能发育出与乳头相连的大块腺体组织。详细的调查也表明:在两性真正的生殖器官、输送管和被叫作“泌尿生殖器系统”的身体区域内,都发现了一套完整但未发育的、与异性器官相应的器官。

胚胎学的这些结论可以使我们想到另外一组事实。海克尔(Haeckel)曾用“雌雄异体(gonochorism)”这个字描述两性的分离,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纲目、不同种类的生物当中,存在着程度不同的雌雄异体现象。一种性征在异性个体上的残留程度,可以作为区分不同种类的动物和植物的依据。性差别的最极端例子,最鲜明的雌雄异体现象,表现为两性异形(sexual dimorphism),换句话说,表现为一种形态,其中(例如在某些水蚤身上),同一种动物的雄性和雌性之间的差异极大,甚至简直就像不同种属的成员。脊椎动物当中的雌雄异体现象,表现得不像在甲壳纲动物或昆虫中那么鲜明。在前者当中,雄性和雌性之间不存在堪称两性异形的彻底差别。一些在性别上属于中间形态的形式,即被称为“反常的两性一体”(abnormal hermaphrodite)的形态,会在它们当中更频繁地出现;而在某些鱼类当中,两性一体却是正常的形态。

这里,我必须指出:绝不能以为只存在极端的雄性(其个体上只遗留着零星的雌性形态)和极端的雌性(其个体上只遗留着两性体或过渡形态的雄性痕迹),而这两种形态之间又壁垒分明。我这里特别要说的是人类,但我对人类的见解,只要稍加变动,也适用于几乎所有能进行有性繁殖的动物。

人类当中的情形是这样的:男性和女性之间存在着各种中间形态,即性别上的过渡形态。在物理考察中,人们假定了一种“理想的气体”,这就是说,这种气体的表现完全符合“波义耳-盖伊-吕萨克定律”,尽管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气体。我们由此推导出了一些规律,这样,背离这些理想的规律的情况,就可以在实际存在的气体中得到印证。按照同样的思路,我们可以假定存在一种理想的男人“M”和一种理想的女人“W”,把他们作为性的类型,尽管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类型。这样的类型只能被构想出来,但也必须被构想出来。在艺术中也像在科学中一样,真正的目的在于获得类型,即柏拉图式的理念。物理科学考察绝对刚性体和绝对弹性体的特性,并且完全知道这两种物体实际上都不存在。在物质的这两种绝对形态之间,的确存在着某些中间形态。这些中间形态仅仅被当作考察各种“类型”的起点;实际应用理论的时候,它们被看作混合体,并且对它们做了巨细不遗的分析。同样,实际存在的,只有绝对男性和绝对女性之间的中间阶段,而绝对的形态从来不会自动出现。

我想说清一点:我现在讨论的不仅仅是存在性别上属于中性的胚胎,而且还有永久雌雄同体的形态。我考察的也并不仅仅是那些中间阶段的性别形态,并不仅仅是那些已经引起众人关注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两性体。另一方面,我的观念是全新的。迄今为止,在考察性别的中间形态时,我们还仅仅提到了两性体;借用物理学的推导术语,这仿佛在说:两种极端形态之间只存在一组中间形态,却不存在一个介于其间的领域,其中同样可以划分出程度不同的过渡阶段。

事实上,男性和女性就像两种以不同比例的元素混合而成的物质,但无论哪个都从未丢失全部的元素。可以说,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而只发现过男性形态和女性形态。任何个体,无论是“A”还是“B”,从来都不能单纯地被叫作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而应当用一个公式表示它是男女特性的混合体,其混合元素的比例各有不同。请看下例

请永远记住一点:在以上两组元素当中,αα´ββ´全都必须大于零而小于总和。

有大量证据能进一步证明这个概念是正确的,在本书的“绪论”里,我已经提到了几个最一般的证据。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世上的确有一些“男人”生有女性的骨盆和女性的乳房,腰部很窄,还长着过长的头发;也的确有一些“女人”臀部窄小,胸部扁平,嗓音低沉,还长着胡须(女人下颏长胡须,这种现象比人们想的更普遍,而女人们也拼命地设法除掉它们;我这里说的,并不是特指中年女人脸上常常出现胡须的现象)。对这一切特别的形态(其中许多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医生和解剖学家们都很熟悉,尽管它们的意义并没有被理解。

对我一直在阐述的观点来说,其最惊人的证据之一是一大串变量。同一位或不同的人类学或解剖学工作者测量各种性征时,便能发现这些变量。测量女子性征所获得的数字,并不始于男子性征不再出现的地方,而是始于两种性征相重叠的地方。“性别的中间形态理论”里的这种不确定性越是明显,对真正科学的种种兴趣就越是令人沮丧。平常的解剖学家和人类学家根本没反对过对性类型的科学表述,但他们大多都把测量结果看作最有力的指示。他们被大量的例外现象弄得不知所措,所以,迄今为止,测量所获得的只是些不确定的模糊结果。

统计学的方法把我们这个工业时代与那些更早的时代划分了出来。人们认为统计学的方法具有很强的科学性,这大概是由于它与数学之间存在着某种较远的关联。尽管如此,在现实中,统计学的方法却阻碍了知识的进步。它研究的是平均值,而不是类型。人们还没认识到:在纯科学(这是相对于应用科学而言)当中,我们必须研究的正是类型。因此,注重研究类型的人一定会重新回到当前的(生物)形态学和生理学的方法及其结论上,必须开始对细节的实际测量和调查。现有资料无法被用于真正的科学。

只有通过正确地构想出理想的男人和理想的女人,我们才能获得有关男女两性的知识。这里所谓“理想的”,其含义是“典型的”,而其中不包括价值方面的判断。我们承认并确立了这些类型以后,便应当着手去考察个案,而将这些类型分析为由不同比例的元素构成的混合体,这么做既不困难,也不会一无所获。

现在,我想对本章的内容做个小结。不应当把生物描述为截然有别的雄性或者雌性。从性别的角度看,现实世界可以被看作两个极点之间的摇摆,没有任何个体处在任何一个极点上,每一个体都处在两个极点之间的某个位置上。科学的任务就是确定任何个体在这两个极点之间的位置。位于两个极点上的绝对形态,并不是经验世界以外的或高于经验世界的纯哲学的抽象,而我们必须构想出这些绝对形态,把它们作为描述真实世界的哲学模式和实用模式。

对生命的雌雄同体形态的表述(其来由是现实中不存在彻底的性别区分),已经非常古老了。我们可以把这种表述追溯到中国的神话,但它是在希腊人的思想中才活跃起来的。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古希腊神话里雌雄同体的化身——赫耳玛佛洛狄忒Hermaphroditos:古希腊神话中众神使者赫尔墨斯(Hermes)和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特(Aphrodite)的儿子,后与山林水泽仙女萨耳玛西斯(Salmacis)结为一体,成为半男半女的双性神。,回想一下《柏拉图对话录》里阿里斯托芬的叙述见柏拉图的对话录《会饮篇》。在此篇中,阿里斯托芬谈到爱神的力量时,言及人的性别最初有三种,即男性、女性和阴阳合体(androgynous),并说远古真的存在过阴阳人。,还可以回想一下后来的诺斯替教派Gnostic sect:早期基督教的一个教派,相信对宗教真理的直觉认识,即所谓“灵知”。的《默示书》(提阿非罗Theophilus:其希腊文原意是“热爱上帝者”。据优西比乌斯(Eusebius,260/265—339/340,古代恺撒里亚城主教,有“教会历史之父”之誉)的《编年史》记载,提阿非罗是安提阿(Antioch,古代叙利亚的首都,其遗址在今天土耳其境内)的一位主教。该城是早期基督教的中心之一,也深受古希腊文化的影响。提阿非罗大约生活在罗马教皇圣索特(Pope Soter)在位时期(168—176),原来信奉异教,后皈依基督教,并写过三本为基督教辩护的书,其中的一本叫《默示书》(Suggestionis),对《圣经》的人类起源说和异教人类起源神话进行了比较。《圣经·新约》里的《路加福音》和《使徒行传》就是希腊人路加为这位“提阿非罗大人”写的。著)里也曾提到原始人是一种“阴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