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失父

原来是有上帝的，只不过他对人的奖赏并不全在人活着的时候，因为人在世的日子无论怎样的长久，相比于天国的荣光，也是短暂到可怜。上帝大概是看到我养父在世上的日子是苦的，却又无能逃脱这样的苦难，于是才决定让他早早回到神的国度。那里没有悲苦，只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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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的某个清晨，我刚上班就接到家里发来的信息，上面写道：“父亲病重，请速到红城医院。”

当我赶到医院时，养母正好站在病房的楼梯口，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问她：“爹爹怎么了？”她带着哭腔答道：“医生说他得的是肝癌。”我一惊：“到了什么程度？”“晚期，已经到晚期了。灵灵，你说怎么办，怎么办啊？”“为什么送来这么晚？”“他前段时间就感觉身体不太好，可他一直撑着，我没想到他会得这种病。”“将病情告诉爹爹了吗？”“没有，但我想他心里晓得。”

可怜的养父，我咬了一下嘴唇，把即将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咽进了肚里。然后我强装着笑脸走进了病房。看到养父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脸色蜡黄蜡黄的，所有的笑容都顷刻间在我脸上凝固，我心里酸酸的叫了一声：“爹爹。”

养父听到我的叫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他看到我后的神情跟刚才完全是两个人，他显得有些兴奋，甚至向我露出了他对我特有的温柔的笑。我惊奇于他对待病痛和死亡居然还能保持如此平和的心境。

我走过去，在他床边坐下。养父挣扎着坐了起来，他伸出手爱怜地帮我理了理有点凌乱的头发。我从兜里掏出回来之前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一千元钱，塞到养父手里：“爹，您看，这是我这个月刚发的工资，等您这次出院后，就别再到地里干活了。在家好好过过清闲的日子。”

养父摸着那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泪水从眼里滑落：“灵灵，我知道你也生活得不容易，你心里也有很多苦，虽然你从来不跟我说，可我心里都明白啊。我知道你对我孝顺，可我心里有愧呀，从小没让你过过一天的好日子，现在还要你分担家用，你让我怎么安心呢？”说完，养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养父会有这么多的话跟我说，是不是很多年来，他就把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所以才郁郁寡欢得了今天这样的病。

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我似乎意识到是什么才让养父走上了今天的这条路。我看着养母庞大的身躯像一座黑塔似的麻木地堵在门口，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恶人常常长命百岁还应有尽有，而好人却要遭受种种厄运，甚至一生一世都处于贫病焦虑之中？我养父是信基督的，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上帝？

正在我出神之际，耳边又响起了养父的声音：“灵灵，你要听我的话，离开刘洋，他不适合你。你不该生活在绿城，你以后会到更广阔的天地去。你要听我的话。”

沉默了一会后，我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想离开，可是很多事情哪是说说那么简单呢。这世上，有多少对不适合的男女，一起过着磕磕碰碰、吵吵闹闹，或者不吵不闹也不理不睬的生活？如同我的养父和养母，一辈子，没有一天安生的日子。没有一天让我觉得是幸福的日子。可养父不照样忍受了一辈子么？直到死神临近，也没有想要挣脱。

2

我在医院静静地陪了养父两天。这两天中，养父跟我说了很多话。也许他已经知道，如果他这次不把心里的话跟我讲完，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跟我讲了。

这两天的养父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的爹爹。从他朴实的话里，我感悟到很多人生的道理。正因为这两天养父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至于当一个星期后他去世的消息传来，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当我赶回家中，家里已聚满了人。房屋前拉上了布幔。养父已直挺挺地躺在屋子正堂的门板上。

亲戚邻居看见我到来，为我让出了一条路。我走过去，看养父像睡着了一般，神情安详。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的表情，他似乎就是在等我回去的时候进入了梦乡。

我在养父的身边跪了下来，为我不能在他临走之前见他最后一面感到深深的忏悔。仔细端详着养父的脸，跟我在十八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相比，他老了许多。我不知皱纹在什么时候已悄悄地爬上了他的额头，头发也已变成了灰白。我一阵心酸，为自己没有尽好做女儿的责任。

是的，我长大了，我整天为着自己那所谓的理想不停地忙碌着，却忘了养父正在渐渐的老去。我以为我可以给他一个幸福的晚年，但我忘了，人是随时会离去的。

我无比伤心和愧疚地抚摩着养父的手臂，我希望他还能感知到我对他无尽的爱。我突然发觉养父的手是温暖的。我欣喜地大叫起来：“爹爹没有死，他没有死，他的手是热的，热的。”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其中一位长辈走到我旁边，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爹是在等你回来，你回来他就放心了。”

这时，我发现养父的眼角有一滴泪水滑落。这滴泪水就像引子，让我的泪水如同打开闸门的洪水，狂泻不止。好像要把这么多年来积压在我心底所有的苦难和悲痛都冲洗出来。

我不知那天我到底哭了多久，我只知我从白天一直哭到黑夜。中间有好几个人来劝我，人死不能复生，要我节哀顺变，但我就是无法止住自己从心底而不是从眼底流出的泪水。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守了养父整整一夜。我的心里除了悲伤没有任何恐惧。回忆着养父生前的点点滴滴，回忆着他对我的好，回忆着他在家里委曲求全的一生，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与悔恨。我悔得是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来报答他对我的爱，我恨得是在过去的日子里自己无能让他过上顺心的生活。

我想起了十六岁那年离家时给他留的那封信，可我还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他就走了。他才五十三岁，五十三岁啊，城里人还正当壮年，可他已撒手人寰。我怎能安心，怎能安心？

我不知那几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养母对我说：“你爹走之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他一直想等到你回来，可终究还是等不及先走了。”听着这些话，我更加悲痛欲绝，恸哭不已。

唯一安慰的是听养父生前的教会弟兄对我说：“你爹走的时候很平静，也很干净。他没有像一般的肝癌患者那样痛不欲生，他好像在笑，他是真的想要去天国。他唯一牵挂的就是你。你爹是很在意你的。”

原来是有上帝的，只不过他对人的奖赏并不全在人活着的时候，因为人在世的日子无论怎样的长久，相比于天国的荣光，也是短暂到可怜。上帝大概是看到我养父在世上的日子是苦的，却又无能逃脱这样的苦难，于是才决定让他早早回到神的国度。那里没有悲苦，只有喜乐。

想到这里，我心里好受了许多。可是，作为一个女儿，我还未曾尽到我对养父的孝心。我忍不住再一次泪流满面：“阿爹，我也是在意您的呀，可我从来不曾亲口告诉过你。”我又抬起头，对着天空：“上帝啊，如果您真的有灵，一定要让我的阿爹在天堂享享清福。不管您要我在人间遭受多大的苦难我都愿意，只要您不再让我的养父忍受生前那地狱般的折磨。您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依您啊！”

不知上帝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此后一段时间，我常常梦到我的养父，他总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露着温暖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