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老鼠们要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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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晚上飞回家

他们蹲坐在冰冷的桥栏杆上,沿着散发着恶臭的紫罗兰色河渠,在坚硬的金属栏杆上。他们蹲坐在磨损了的、已经不坚固的地下室台阶上。在锡箔纸和秋叶纷飞的马路边,在公园罪恶的长凳上。他们蹲坐在没有了门的房屋墙根下,歪歪斜斜的,在向往着远方的墙头和码头的防波堤上。

他们蹲坐在无望中,乌鸦脸,灰黑色的悲伤,嘶哑地鸣叫。他们蹲坐着,所有的无望都挂在他们身上,就像毫无生气、松散、凌乱的羽毛。内心的无望,对姑娘的无望,连星星都抛弃了他们。

他们蹲坐在房子阴影的昏暗和雾气中,躲着门口,像焦炭一样黢黑,像路面一样疲惫。他们蹲坐着,鞋底磨得很薄,满身灰尘,在这世界下午早早升腾起的雾气中,迟到了,在单调中发呆。他们蹲坐在无底的深渊上面,因为饥饿和思乡而纠结困顿、昏昏沉沉。

乌鸦脸(还能是什么呢?),他们蹲坐着,蹲坐着,蹲坐着,蹲坐着。谁?乌鸦吗?可能乌鸦也是。但主要是人,人们。

六点钟,大城市上空由蒸汽和烟雾组成的天空,被落日染成了金红色。在傍晚柔和的光照中,房屋变成了丝绒蓝色,棱角也柔软了。

但是,乌鸦脸们面无血色,被冻得脸色苍白,他们蹲坐在绝望中,在不可避免的人性中,他们深深地蜷缩在污迹斑斑的外套中。

一个人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蹲坐在码头,浑身散发着码头的味道,把碎瓦砾一个一个地滚到水里去。他的眉毛绝望地,但是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幽默、像沙发靠垫一样挂在额头上。然后过来一个年轻人,胳膊深深地插进裤兜里,外衣领子竖着,裹着瘦骨嶙峋的脖子。年纪大的那个眼睛都没抬,他看到自己身边来了一双前面已经张了嘴的浅口鞋,水面晃动的波纹中一个悲伤男人的破碎影像。他知道,蒂姆又来了。

蒂姆,他说,你又来了。已经过去了?

蒂姆一声不吭。他挨着那人,在码头的围墙上蹲坐下来,长长的双手护着脖子。他冷。

她的床肯定不够宽吧?那个人过了几分钟开始缓缓地说。

床!床!蒂姆愤怒地说,我爱她。

当然,你爱她。但是昨天夜里,她又让你站在门外了。露营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肯定是不够干净,蒂姆。这种夜访,你必须干净。光靠爱情,并不一定成功。好吧,你反正不习惯睡床。还是待在这里吧。或者你还在爱着她?

蒂姆用他长长的双手护着脖子,使劲伸进衣服领子里。过了好久,他才说:她想要钱,或者丝袜。我要是有的话,就能留在她那里了。

哦,你还爱她,年纪大的那个说,唉,可是没钱怎么办啊!

蒂姆没说,他还爱她。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我把围巾给她了,那条红色的,你知道吗?我没别的东西了。但是,只一个小时,她就突然说没时间了。

红色围巾?另一个问。哦,他爱她,他心里想到,他多爱她啊!他又重复了一遍:哦,你那条漂亮的红围巾!现在你又回来了,一会儿天就黑了。

是的,蒂姆说,又是黑夜了。而我的脖子冷死了,因为我没有围巾了。冷死了,我告诉你。

然后,他们两人看着眼前的水面,他们的腿无精打采地从码头墙上垂下。一艘汽艇冒着白色蒸汽呼啸而过,后面涌起浓重的黑色水浪。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城市在天地之间发出单调的嗡嗡声。乌鸦脸,蓝黑色的悲伤,这两个男人蹲坐在下午。过了一个小时,一片红纸随着波浪飘荡而过,一片快乐的红色纸片在铅灰色的波浪上,这时,蒂姆对另一个说:但是我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围巾。

另一个回答说:那是非常漂亮的红色,你知道吧,蒂姆?小伙子,你的围巾是那么好看的红色。

是的,是的,蒂姆沮丧地咆哮着,它是漂亮的红色。现在我的脖子都冷死了,亲爱的。

为什么呢,另一个想,他不是爱她吗,在她那里呆了一个小时。现在他为她挨一下冻都不愿意。于是,他打着哈欠说:露营也吹了。

她叫丽洛,蒂姆说,她喜欢穿丝袜。但是我没有丝袜。

丽洛?另一个吃惊地问,你别瞎编,她不会是叫丽洛的,天呐。

她当然叫丽洛,蒂姆生气地回答。你觉得,我就不能认识一个叫丽洛的姑娘?我还爱她呢,我告诉你。

蒂姆气愤地从他朋友身边挪开了一点,把膝盖抵到下巴上。他长长的双手搂着瘦骨嶙峋的脖子。最早出现的一丝暮色盖在城市上空,最后的阳光像栅栏一样颓败地立在天空。男人们孤独地蹲坐在对将要到来的黑夜的不确定中,城市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充满了诱惑。城市想要钱或者丝袜。床想要干净的夜访客。

嘿,蒂姆,另一个开始说话,但是又沉默了。

怎么了,蒂姆问。

她真的叫丽洛吗?

她当然叫丽洛,蒂姆冲着他的朋友嚷道。她叫丽洛,她跟我说,等我有了什么东西,还可以再去找她。

嘿,蒂姆,过了一会儿,朋友又能说话了,如果她真的叫丽洛,那你就必须把围巾给她。如果她叫丽洛,我认为,那她就可以有那条红围巾。哪怕露营的事也吹了。不,蒂姆,如果她真的叫丽洛,那就别提那条围巾了。

两个男人的目光越过烟雾腾腾的水面,看着渐渐升起的暮色,毫无畏惧,但也没有勇气,只是接受了无家可归,接受了鞋底被磨薄和口袋里空荡荡。在单调中消磨时间,没有出路。

突然,好像是从哪里被吹过来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群乌鸦,它们的歌声和昏暗的羽毛充满了对夜的预感,它们悠悠荡荡,像墨迹一样洒在傍晚天空无瑕的薄纸上,满载着生活的疲惫,发出嘶哑的叫声,然后,出乎意料地往下一沉,就被暮色吞没了。

他们的目光追随着乌鸦,蒂姆和另一个,乌鸦脸,蓝黑色的悲伤。河水散发出强烈的味道。城市,堆满了方块房子,一个个窗户像眼睛,无数盏灯光亮起。他们的目光追随着乌鸦,那些早已被暮色吞噬了的乌鸦,他们面色悲苦苍老,目光追随着乌鸦,蒂姆,他爱着丽洛,他二十岁了,他说:乌鸦,哎,它们的运气倒不错。

另一个把目光从天空移到蒂姆宽阔的脸上,蒂姆被冻得苍白的脸在傍晚的半明半暗中飘忽不定。蒂姆薄薄的嘴唇,是他宽阔脸上一道悲伤的弧线,孤独的弧线,二十岁,因为各种过早来到的苦难而饥饿、消瘦。

乌鸦,蒂姆宽阔的脸小声说,这张脸,被二十个明亮黑暗的年份刻画而成,乌鸦,蒂姆说,它们的运气倒不错。它们晚上飞回家。就回家了。

两个男人无望地蹲坐在世界中,面对着将要到来的夜晚,渺小、沮丧,但是,明知自己可怕的黑暗命运,毫无畏惧。透过柔软而温暖的窗帘,城市的几百万只眼睛困倦地闪烁着,照着夜里寂静、空旷、无望的街道。他们蹲坐在那里,僵硬地靠着无底的深渊,像疲惫、腐朽的木桩。蒂姆,二十岁的蒂姆,说:乌鸦的运气不错。乌鸦晚上飞回家。另一个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乌鸦,蒂姆,人,蒂姆,乌鸦。

他们蹲坐在那里。被骗人的、糟糕的生活折磨得无精打采。懒洋洋地躺在码头上、马路边上。在防波堤上,在不结实的地下室台阶上。在码头栈桥上,在浮桥上。在布满灰尘的马路上,在秋叶和锡箔纸之间。乌鸦?不,人!你听见了吗?人!其中一个叫蒂姆,他爱丽洛,给了她一条红围巾。现在,他忘不了她了。还有乌鸦,乌鸦呱呱叫着飞回家。它们的叫声凄凉地留在黄昏。

但是,一艘快艇吭吭哧哧开过,带起一堆泡沫,它发出的红光颤抖地飘落在港口的雾气中。有几秒钟,雾气变成了红色。像我的围巾一样红,蒂姆想。从很远处传来快艇的突突声。蒂姆小声说:丽洛。他一直说:丽洛丽洛丽洛丽洛丽洛……

任卫东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