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卖货郎
小叔叔终于不唱了。
作家毕竟聪明,他看到船上的小桌子上摆着红糖白面馒头——那是龙王爷神诞日的寿糖(我们这儿管什么点心都叫糖),差不多有男人的拳头大小,随手抓了一个往我的小叔叔嘴里塞了,叫他整个儿填在嘴里,终于把他的嗓子眼堵上了。
我的小叔叔一边抓着自己的喉咙一边翻白眼一边给作家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作家救了他一命。他知道自己再唱下去就真的要吐血了。
小叔叔不唱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广播电台也不广播了,船上一下子静下来,这才发觉原本热热闹闹的河面上,现在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河上之前挤满了船,船上都张灯结彩的,把河面映得通亮,现在四下却黑漆漆的,浓重的夜雾里头一点光也张望不到,莫非是刚才小叔叔折腾的这一会儿工夫,已经夜深了,船都划走了,人都散场了,回家去了?
这一船上的人都把小叔叔给望着,是谁都发觉这个晚上不对劲,但都不敢说。
小叔叔想说话,但是他的嘴里塞着一个大馒头,说不出来。作家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原子笔和记事本,让他写下来。
小叔叔接过笔,在纸上戳了好几个洞,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作家急了,说:“你写嘛,有什么不会写的字,你就写个拼音也不打紧。”
小叔叔白了作家一眼,他不是有字不会写,他是不敢写。我在一开始就说过,我的小叔叔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一听到那份名单,就知道出事了。过去我们这儿也出过类似的事,但因为隔得太久了,不是小叔叔那个年代的事,所以他一时没有想起来。
我的小叔叔说,这个事他还是听我奶奶说的,是说我奶奶还小的时候,有个卖货郎常在各个村子之间走动做生意,卖的是桂皮茴香烟叶之类的杂货,有时也会带点女人的头油面霜,所以村里的女人都惦记着他,他是个快活的小伙子,虽是异乡人,但跟各个村的人都混得很熟,常有人托他带点啥,几个鸡蛋一条秋裤,从这个村捎到那个村,变卖换成几个钱,他再带回来。
有一年闹灾荒,大家都穷,没有钱做卖货郎的买卖,他就放下货担去城里讨营生。过了几年,他又回来了,货担里还坐了一个刚生下来没几个月的小男娃娃,说是别人托他卖掉的。那个年头人穷志短,卖孩子的事很常见,尤其是女娃娃,养不起偷偷吃掉的都有,因此哪个女人肚子瘪了却不见娃生下来,也绝不会有人去过问,但卖男娃娃的就不多见了。村里的三姑六婆见了,就围上来看小男娃娃,问卖货郎他爹娘是谁,多大了,叫什么。
卖货郎就说了,是某村的某家女人叫他带出来卖的。那些婆娘听了都惊呆了,原来卖货郎说的某村,早在闹灾荒的头一年,也就是卖货郎进城去的那一年,村里就已经没有活人了。那一年,稍微有点力气的男人女人都出去讨饭了,有些饿死在外面,有些越走越远,回不去了,老人和孩子留在村里,没有东西吃,活生生地饿死了,好些村子当年都是这样变成了荒村。
卖货郎也吓了一跳,他经过那个村子,住了两天,见到老多熟人,一路上跟他唠嗑聊天,买了他几件东西,托他卖小孩的那户人家,家里虽然穷得揭不开锅,还招待他吃了一顿面糊糊,敢情他这两天都是跟死人在打交道!卖货郎赶紧掏出腰囊一看,果然里面混了几张死人用的纸钱。这村子里的人都死绝了好几年了,可那小男娃娃才几个月大,难不成是死人生的鬼娃娃?
听卖货郎这么一说,有个刚乳完孩子涨奶的妇人原本已经把那个小男娃娃抱在怀里奶起来了,吓得差点就把孩子给扔在地上。村里的老人听说了这件事,都觉得这个小男娃娃不吉利,要卖货郎把他带出村弄死。
这个小男娃娃后来被住在村尾的一个光棍破落户给要走了,取名李买买,后来成了我的爷爷,这是后话。这个事还没完。卖货郎跟这个光棍破落户要了一个铜子,他说,哪怕是死人托他卖小孩,他也得遵守信用,把卖小孩的钱给带回去给人家不是?
卖货郎走了,仍是每隔个把个月就出现在村子里一回,总是一身夹袄一肩货担,不分春夏秋冬,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也不见老。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正好撞上邻村的泼皮马九来跟他姐姐借粮。泼皮马九见到卖货郎就跪下了,什么话也不说,光磕头,把头磕得满地是血,众人觉得蹊跷,就把他绑起来问话。泼皮马九说,他在闹灾荒的那一年进城讨饭,遇上卖货郎好心买给他一个饼吃,他看到卖货郎的腰囊里有钱,起了歹心,把他骗到一个没人的破屋子里,用石头从背后砸死了,拿了他的钱就跑了。泼皮马九回到村子里之后,一直听说村子里还有一个卖货郎在走动,他心里纳闷,跟自己说这肯定不是同一个卖货郎,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要他杀人偿命,他也就不再惦记这回事了。直到这天他亲眼看到了被自己害死的卖货郎,吓破了胆,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在泼皮马九说出来之前,没有人知道卖货郎已经死了,就连卖货郎自己都不知道。他突然之间被人从背后谋财害命,一直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还活着,照样担着货担在村子之间走动,不知不觉地做起了死人跟活人之间的生意,那个年头死人要比活人有钱,常听说死人拿墓里的东西出来跟活人换灯油烧,他们也托卖货郎拿墓室里的东西出去卖,只是卖货郎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在跟活人打交道。这一天,泼皮马九一语道破天机,卖货郎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低头一看,身体烂得胸口一个大洞,白花花的蛆在洞里钻来钻去,腮帮子上烂肉一块块往下掉,光天化日之下,顿时羞愧难当,拔腿就往村外奔去,奔到村口的道上,化成一堆骨头散了架。
我的小叔叔说,他一听到广播里的那个名单,就想到了我奶奶说过的这个卖货郎的事。那个名单肯定是什么重大事故的死亡名单,我的小叔叔在心里琢磨着,就在他们下乡过年之前,这儿一带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这个事肯定是一下子发生的,伤亡面积很大,不是人祸,多半是天灾,死亡来得太快了,以至于死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当自己是活人,就跟那个卖货郎一样。
小叔叔后来才知道,这里的确发生了很大的事故,跟他猜想的一样,是天灾。
就在他们下乡过年之前,这里的山体发生滑坡塌方,泥石流从山上涌下来,一下子淹掉了好几个村子,这些事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很多人都是睡着觉就被冲走了,再也没有醒来。这里的公路也被堵死了,那个年代运输条件差,进山很不容易,而且当时正好是在年里头,等到武警挖出路来,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小叔叔他们去看打野台的渠河,河面挨挨挤挤地漂着山上冲下来的各种东西,被泥石流冲走的村民的尸体,最后都被冲到了河里头,无论大人小孩,都泡得肚皮圆滚滚的,从棉袄底下弹出来,放眼望去,一个个白花花的肚皮在河水里半沉半浮,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这也就是说,我的小叔叔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他的老同学们跟着县剧团进了山,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察觉,跟他们一块儿过年的这些村民,根本就不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