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赠诗与颂偈
前面有专节谈论俗僧之间的交往,所写的禅诗也都是俗家人写赠僧人的,视角与着意更多是对高僧的追慕,对超然出世的歆羡与向往。僧人之间也留下了不少赠答诗,由于身份的一致,对佛学的体味尽管有深浅之别,而信仰则高度契合,因而与俗家人所作赠诗相比,又别有意味,相映成趣。
先看高僧之间的以诗相酬。普陀山代出高僧,他们阅历丰厚、德行深湛,又相知莫逆。这里以民国时期普陀山的两大高僧太虚法师与昱山上人的交谊为例。1911年,昱山上人回普陀山,闭关于般若精舍,两年后出关,写有《圆关诗》。太虚法师和了一首:
人在永嘉天目间,点红尘亦不相关。
三年牧得牛纯白,清笛一声芳草闲。
诗作点出昱山上人不染尘俗,闭关修炼功力又进一层,“清笛一声芳草闲”写上人出关后的气清神朗,也充满了由衷的喜欢之情。
1928年,两位大师在杭州灵隐寺相会,昱山赠太虚诗云:
性定曾经悟上乘,廿年锻炼更相应。
青莲火里光华灿,信是人间第一僧。
佛法双肩早自承,青年逸气逐云腾。
道宏世浊相知少,欧海波澜展未能。
太虚和诗一首:
春满湖山花满林,连朝阴雨阻探寻。
老天不解如人意,何日方能慰此心。
倘得狂风腾虎啸,尽教枯木作龙吟。
浮云扫却晴空现,涌出红曦换绿霖。
昱山法师一诗主要意思有两层:一是高度称赞太虚法师刻苦修炼,道行高深,悟透上乘佛法,是“人间第一僧”,并志向远大,充满“青年逸气”;二是感叹世道浑浊,太虚虽“道宏”而“相知少”,尚未能充分展示自己的抱负。太虚法师一诗也是两层:一是对老友的殷勤之意,连朝阴雨多次探访未果,今日始得相见,极为欢悦;二是相互的期许鼓励,相信终会“狂风腾虎啸”而“枯木作龙吟”,“浮云扫却晴空现”,对前途充满了自信。两相比较,昱上法师诗作文字质朴平实,多为议论说理,而太虚法师一诗多用形象,文字活泼有生气,显示了不凡的诗才。
1936年昱山法师病逝,太虚法师有挽诗云:
太白共膺戒,汶溪共阅经。
补陀双鬓白,般若一灯青。
愿语方期践,风铃忽已停。
平生几知友,挥泪向林坰!
诗作追叙了与逝者一起“膺戒”、“阅经”,探讨佛理的交游经历,“双鬓白”与“一灯青”言时间之久,苦持之勤,而如今“风铃忽已停”,再不能朝夕相处、共同切磋了。悲哉痛哉!太虚法师视昱山上人为“平生几知友”之一,其人已萎,只得向荒野山林挥洒无穷的泪水了。
太虚法师虽是化外之人,却特别有情有人性,从上面的悼诗可见一斑。再举一例。1917年太虚法师闭关于普陀山锡麟堂历三年出关后,遍访山内知友,并赠诗示众:
出关刚值立春日,却为立春方出关。
山后山前霎时遍,春风浩荡白云间。
自然,更多的赠诗是一般的佛门子弟写给高僧的,表达对高僧的敬仰、颂扬高僧的功德也就成为首要之义,如清代释如玉的《送别公和尚住普陀》:
偶然相值东山东,一言未吐识英雄。
笔底青云三万丈,胸怀明月照秋空。
方今法道如累卵,我与陈公心自同。
强君补陀立表帜,慧祖一脉续高风。
脚头天地空今古,伫看铁骨撑寰中。
诗作评价别公和尚是佛界中的英雄,才气纵横,胸襟磊落;其德行是佛国的旗帜,接续慧祖的真传而发扬光大,其节操高洁,铁骨铮铮而无愧于天地古今。诗中也透出彼此对“法道如累卵”的深切忧虑。
再如明代释真澄的《昱光上人自南海来清凉将图南别赋此送之》:
清凉南海两名山,万里区区独往还。
信有如来真胜迹,肯将行色畏艰难。
大悲深广谁能到,妙智孤高尔欲攀。
为忆善财珍重去,丈夫须透生死关。
诗作称颂昱光上人为求“大悲深广”、“妙智孤高”的佛法而不畏艰难,四处探访,万里独往的意志,并启示人们从而悟透生死荣辱。
当高僧坐化仙逝,其一生的功德也就圆满,引发后人的追念与评价,这在挽诗中有鲜明的体现:
白拂初无恙,师归不用怜。
春风慈味普,秋月戒光圆。
励行追先哲,承恩在末年。
只因瞻依依,远近各潸然。
——(清)释心喻《挽潮翁和尚》
从诗中可以看出作者是以弟子身份追念潮音和尚的,所以时常聆听教诲,如坐春风,如沐秋月;追怀先哲是为了自我励行,而“承恩”的岂止作者一人?“师归不用怜”,尊师归化极乐世界,也是功德圆满的轮回法则。清朝释普纯的《挽潮公和尚》意味也大致相同:
名山久式微,师至会初机。
乞佛原无著,安心众亦归。
海天真浩瀚,台殿忽崔巍。
岂实无功德,悬崖掩夕扉。
此诗称赞的是潮音和尚以德行安众心、建庙宇,弘佛法,使“久式微”的观音道场初现中兴的气象,其精神与人格犹如浩瀚的海天,崔巍的台殿,令人怀想不已。
一些赠诗则重在描写高僧的飘然出世、心无机巧:
寄住承恩卅载余,门前车马更稀疏。
从来君子皆忧道,岂有高僧不读书。
绝俗爰耽山水冷,幽禅识破利名虚。
江乡风景虽无在,幸得莲池月照除。
——(清)释铁庵《赠鸿昆禅师原韵》
三十余载苦心守持,门前车马稀落,不与俗人交往,何等定力!除修持外,高僧的乐趣是读书和“爰耽山水冷”,这里的“冷”也可理解为“一片冰心”,因为高僧早已识破利与名的虚妄,智慧圆通,如明月倒映莲池,纤尘不染了。
明代释德清的《胜林法侣》也是:
普陀崖下白华村,日夜潮声涌普门。
试问庵居何所事,几回鹦鹉报黄昏。
住于崖下,与山林为伍,耳听潮声日夜涌翻而心境自闲。作者问法师“居何所事”,故意不提念佛读经,而说“几回鹦鹉报黄昏”,意在凸显高僧与禽鸟友善相待而欣然忘机。
此类题材的赠诗多用形象,化佛理禅机于鲜明生动的画面中,极富意境,如清朝释上继《同珂月师登磐陀石》:
久切普陀胜,携筇一过从。
禅心澄海月,诗思老云峰。
林静驯幽鸟,风高落晚钟。
主宾松下坐,啸咏碧天空。
诗作一连用了“海月”、“云峰”、“林静”、“幽鸟”、“风高”、“晚钟”等意象,营造出澄澈、幽深而有生命律动的别一天地,结句才道出于碧空下的松林中,主宾说佛谈诗,意兴飞动,可见上面的风物描写实则是高僧清寂无欲的内心世界的映衬与投射。
赠诗的另一内容是描述高僧佛法的修为与说法的玄妙精彩:
杖锡飞经楼阁东,彩云捧出白华峰。
鲸吞沧海三千浪,龙卧青山百万松。
池上莲花霞照里,堂前说法水声中。
客来借问分真迹,大智灯辉大慧宗。
——(清)释湛碧《赠别庵和尚》
彩云围护,杖锡飞经,写高僧布道说法之状极为传神;“鲸吞”、“龙卧”一联气势劲奔,境界远阔,而后镜头转入微观:“池上莲花霞照里。”不过,这些都是为高僧“堂前说法水声中”造势,最后点出高僧说法显示出大智大慧,如灯耀海中,指引人们去追寻“真迹”。
再如清代释上继的《谒潮公和尚》:
海国苍茫一问津,狂澜砥柱晚沉沦。
频闻涧瀑穿林响,时见天花下树深。
胜地安禅开法窟,大洋垂钓鳌丝纶。
逆雷吼动鱼龙化,道唱东海有几人。
诗作于写景中化示潮音和尚佛力的深湛与广大:狂澜砥柱不使沉沦,如涧瀑穿林,时见天花下树;安详开法,意态从容,如大洋钓鳌浪动心不动;尾句突起声威,“逆雷吼动”可理解为禅宗的棒喝、狮子吼,佛法的威严竟可使鱼龙化归,幡然醒悟。
写得最生动的当数明代释来向的《宿白华庵访赠朗彻禅师》:
未观慈颜到白华,白华林里道人家。
峭崖凿透千年石,古树锄开方丈霞。
舌卷潮音谈妙义,壁挥云影笑空花。
相逢洗我风尘色,夜静浇铛雪煮茶。
于海山胜景间谈禅说佛,“舌卷潮音”,“妙义”层出,可见谈锋之健,体悟之深,而“壁挥云影”,潇洒自如,何等神采飞扬!谈至深夜,以雪水煮茶待客,又是何等清寂绝尘的境界!
最后,蕴藏于赠诗中的友情也十分动人:
天际芙蓉暮霭清,群山万叠雨初晴。
金幢玉座碧云满,绛阙琼楼皓月明。
向以疏懒忘主客,今从患难见交情。
孤云避绘辞沧海,风雨飘飘赋远征。
——(清)释元盛《留别潮音和尚》
作者在“雨初晴”时到佛国与潮音和尚晤谈,因为“疏懒”而忘了主客,这“疏懒”透出双方因为相知既深,也就不拘俗礼;“今从患难见交情”一句确乎发自肺腑,而“风雨飘飘”的世界间,这样的患难知交又有几人?
再看清代释德玄的《古烟霞馆晤樾堂禅师》:
与君分袂虞山日,万壑云深有隐居。
笔墨经年闲木石,天涯知己绝鸿鱼。
因看海上好风景,竟不思归旧草庐。
十载相逢如隔世,殷勤但订乐邦年。
作者与樾堂禅师是老友,但“天涯知己绝鸿鱼”,久不通音讯了,十年后再见已恍若隔世,而友情丝毫未减;作者明言自己“因看海上好风景,竟不思归旧草庐”,为佛国胜景所吸引而流连忘返,实是说樾堂禅师的执意挽留,自己也依依不舍,分别之时还订下他年再聚的盟约,足见双方的一往情深。
僧人的诗歌创作中,相当部分是颂偈。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诗歌形式,常常是韵散结合,以说理为主,但也有不少是用形象、比喻、暗示等文学手法表达。颂偈语言简洁明快,往往指东说西,言在此而意在彼,引导人们通过某种启示进入神秘的内心体验而豁然顿悟,所以对禅师创作有重要影响。正如唐代诗僧拾得所说:我诗也是诗,有人唤作偈。诗偈总一般,读时须仔细。
这里涉及的颂偈主要有两类。一是关于禅理的对答与辩诘。普陀山高僧留下了许多这方面的行状。试举几例:
自得,名慧晖,北宋高僧,曾去明州(宁波)天童寺,请教于宏智正觉禅师。
宏智问:
当明中有暗,不以暗相遇。
当暗中有明,不以明相睹?
自得无对。夜坐禅毕,到僧像前烧香,宏智来,自得忽悟前语,次日入室,宏智又问:
堪嗟去日颜如玉,却叹回时鬓如霜。
自得对曰:
其入离,其出微。
宏智喜欢,允其为法嗣。
“幡动与心动”是佛教中的著名公案,自得对此有解云:
风幡动处著得个眼,即是上座。
风幡动处失却个眼,即是风幡。
其或未然,不是风幡不是心。
大川,名普济,南宋嘉定年间住持宝陀寺,曾至天童谒净全禅师。
净全云:
有句无句,如藤倚树。
普济云:
斩钉截铁。
净全云:
沩山呵呵大笑。
普济云:
寸钉寸木。
净全深契之。
梦窗,名嗣清,南宋末住持宝陀寺,提倡“默照禅”,曾上堂说法云:
德山入门便棒,临济入门便喝,逼龟成兆,终不能灵。
宝陀者(这)里,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马无千里漫追风。
又云:
佛真法身若虚空,因甚二月十五日却向双树林下做尽死模活样,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
古鼎,名祖铭,元代高僧,至灵隐寺谒无叟行端,遇兹明禅师。
元叟问:
如何是越州道,台山婆子,被我勘破?
兹明笑对师云:
是骂耶。你且道,二老汉用处是同是别?
祖铭答:
一对无孔铁锤。
元叟又问:
黄龙直下悟去又如何?
祖铭答:
也是病眼见空花。
元叟答:
不是不是。
此类对答辩诘,不直接表达意思,而是曲里拐弯,绕着说,内里满含机锋,真如“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无法准确解析,全靠心灵的意念与默契。
另一类颂偈是高僧圆寂时留下的片言只语。这方面最有代表的是与普陀高僧印光法师交谊极深的弘一法师临终的偈示: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普陀山高僧也留下不少临终颂偈,有些描述颇为生动。北宋正觉禅师十月还山,第二年沐浴更衣,端坐告众,索笔书偈云:
梦幻空花,六十七年。
白鸟烟没,秋水连天!
写毕即逝。龛留七日,颜貌如生。
元代净日禅师将圆寂,书偈以示其徒云:
天为盖兮地为函,吾奚为兮塔与庵。
灰吾骨兮山阿,言已矢兮勿镵。
三日后沐浴端坐而逝,享年八十八岁。
宋末元初高僧一山一宁渡海弘法,死于日本,临终书偈云:
横行一世,佛祖吞气。
箭已离弦,虚空堕地。
元代高僧祖铭法师寂前谓其徒曰:“观世音持莲花至矣”,书偈云:
生死纯真,太虚纯满。
七十九年,摇篮绳断。
掷笔而逝。火化时舌根数珠不坏,五色舍利无数。
清代高僧行悦法师一夜索水沐浴,焚香礼佛,垂诚恳至,众皆感泣,请说临终语,乃说偈:
使符多谢远相迎,撩起袈裟请芝行。
一曲浩歌归去乐,从来老将不谈兵。
三日后火化,舍利莹莹,灵骨片片,作金玉声。
清代高僧大晓法师仲夏微疾,画圆相云:
未入娘胎恁么来,湛然正眼古今开。
了知非我非世界,无边无际乐无涯。
偈毕示寂。
清代高僧慧源法师病,诲导合庵子孙无忘祖训,说偈云:
这个皮囊臭,在世终非久。
一句弥陀佛,直向西方走。
偈毕趺坐而逝。
这些高僧竟然知道自己何时圆寂,一派从容端庄,毫无恐惧悲戚之状,确是一般俗众难以达到的境界。而其临终所作偈诗或旷达真率,或诙谐婉转,都蕴含着高深的佛理禅机,凝结了一生的体悟,言简意赅,其风采与道行令人缅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