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开落是禅机:审美视阈中的海岛民间信仰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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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僧侣的诗歌创作

出家人之中,历代不乏诗歌创作的高手,如唐代的寒山子、拾得、贯休、齐己等。僧侣虽为出家人,但并不意味着“心如止水”,只不过他们所关注的对象和问题与世俗中人有异,而以艺术形式传递内心世界的需求则是人类所共有的。在歌咏普陀山的诗作中,僧人的作品占有不小的比例。

第一类是歌颂观音慈悲与伟大的诗作。元代僧人释中峰本的《观音菩萨补陀岩示现偈》叙述了观音显身的奇观后,以偈诗表达自己的体悟:

妙圆通体超诸碍,包裹色空含法界。

见与不见二俱离,始识大悲观自在。

……

我昔曾游碧海东,海王抱日扶桑红。

怒浪摇金光闪烁,照开朵朵青芙蓉。

珊瑚树头月徘徊,水晶帘外蛟龙舞。

波神拔剑驱长鲸,吞空浪雪粘青冥。

撒出龙堂珠万斛,宝光射透琉璃屏。

法身惊入一毛孔,一毛孔里波涛涌。

……

诗作将佛理具体化含于神奇的自然环境中。碧海、朝日、怒浪、芙蓉、珊瑚、月亮、蛟龙、波神、长鲸、珠光等一系列意象,营造出观音道场目眩神迷、奇伟险峻的境界,与现实世界迥然相异;而结尾“法身惊入一毛孔,一毛孔里波涛涌”则将万千的生命、自然的变化全收藏于一刹那间,显示出佛法的广大无量,并应对开头的“妙圆通体超诸碍,包裹色空含法界”的总体评说。

一些诗歌着眼点往往在于宣示佛理禅机,所以渗入了较多的佛教理念,如元代沙门全室的《赞普门品观音》:

一毫端现菩萨身,大悲光相离诸尘。

无量句中无量义,炽然常说开迷沦。

圆音偏法界,万像皆玄文。

耳观入真境,眼听融真闻。

言词寂灭相非有,心本无生法无咎

……

这里的“光相”、“无量”、“迷沦”、“圆音”、“真闻”、“寂灭”等都是佛学中的重要概念,一般人难以猜透,但对于僧侣来说则是日常进修的基本功课,深入佛义的必经之路,所以信手拈来,毫不凝滞。

再譬如清代释照慧的《偶成》:

大士家三界,悲心圣莫伦。

海潮时说法,鹦鹉日留春。

会得身如幻,非关见是亲。

寄言朝礼客,何以福城人。

不过,由于概念的大量进入,理性因素的过于强大,使诗歌因缺乏形象与意境而大大降低了其美感力量。倒是一些因物抒情、不刻意宣讲的诗作显得通俗率真,如清代释性统礼赞观音像的两首诗。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耳观无尽,眼听何穷。

惟一音之妙入广慈,渡于寰中。

用手把针,以针引线,

谁为如此,绣成背面。

紫竹林中,潮音岸畔。

呼彼善财,鹦鹉随现。

手中童子送将来,珍重老婆心一片。

更多的诗歌则是通过具体的形象、意境的营造,含蓄生动地传达对佛理禅机的理解与体悟。如宋代释天目礼的《观音大士赞》:

千丈白华岩,回头冷眼看。

天龙如领会,沧海亦须干。

白华即普陀山梵文音译“白华山”,当指最高处佛顶山。“冷眼看”指用超脱的、不带功利的眼光看待世间一切事物,观音是因为慈悲而入世,也因为阅尽人事巨变有一双洞彻宇宙人生的“冷眼”,才成大智大慧大功德,“出世”与“入世”并不矛盾,而是互为因果,同体共生;“天龙”指佛教中的护法神龙,常住在大海中。诗歌告诉我们只有登上高处,才能看清一切,对世俗的得失成败保持一颗平常心,连沧海变桑田也不过是万物轮回中的一瞬罢了。诗歌只有短短四句,而其内涵并不单薄浅显。

明代释如泉的《春日归普陀》则将一切隐藏于从容的叙述描写中:

担簦北海客蹉跎,鼓枻南溟放浩歌。

厌俗懒于谭小品,待时偏拟泛长波。

钟鸣晓日开香积,雨过春池长芰荷。

到此最宜堪大隐,且将飘笠挂藤萝。

从诗中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个游方僧人,到过许多地方。“厌俗”、“泛长波”等语状写其飘然出世之态。“钟鸣晓日开香积”状写普陀山的景色与佛事之盛,而“雨过春池长芰荷”一句尤其新鲜滋润,极富自然意趣。作者认为普陀山是最适宜于隐居修炼的,于是“且将飘笠挂藤萝”,不再四处漂泊,终于找到了精神的皈依之所。全诗写得洒脱自然,于平淡中蕴含着深长的意味。

写得清新脱俗的还有清代释明成的《题普陀》:

月白风恬海气清,岛山处处锁银城。

钟敲梵阁鱼龙动,法听莲台龟鹿呈。

紫竹石中含玉节,白花雪里见梅情。

更怜瓶内杨枝水,洒出春光觉逾明。

全诗除最后两句以“杨枝净水”点明题意外,都是对海天景物与寺院行状的叙述。“紫竹石中含玉节,白花雪里见梅情”两句最妙,状物极为精炼生动,又见出其不凡风骨。

僧侣本是出家人,他们的诗作所透露的心迹与世俗中人便有了明显的差异。世俗中的人为尘世所累,尽管想往佛界清凉地,也有皈依的心愿,但仍不免于牵挂尘世之情,或感叹人生之劳烦,或体验生命之空虚,即使在皈依途中,也往往带有迷茫难解的心结。如明末张煌言的《月夜登普陀山》之一:

孤情深一往,初夜扪云峰。

古色空山树,玄音暮海钟。

衣痕盛月淡,香迹踏花重。

渐觉浮生冗,何劳来去踪。

张煌言是明末著名的抗清志士,协助鲁王朱以海在舟山建立复国基地,偷闲往游普陀山,尽管表面上优游自在,看树色,听暮钟,赏月光,踏野花,但最终又回到现实中,觉得“浮生冗”,并怀疑起“来去踪”的劳烦有何意义。

再譬如明代谢万钦的《游普陀》:

胜地从来不倦游,寻幽依旧过林邱。

老僧前度曾相识,茅屋今朝复小留。

风卷波涛声叠壮,天开石塔影层浮。

生平愧我多漂泊,长啸何时学隐流。

诗人四处探幽,流连忘返,并与老僧为朋,小留于茅屋内晤谈,从而产生惭愧之心,“长漂泊”可理解为经商、求功名等到处奔忙,作者虽然惭愧,并说要“学隐流”,但想要彻底忘掉世俗,恐怕不容易。

对世俗中人来说,要彻底悟透佛理禅机也是一种十分困难的事。譬如清代张本均的《普济寺晓起》:

古寺一声钟,千山晓景融。

鸟喧深竹雨,花落过墙风。

春意看将老,禅机悟未通。

茹峰亭子上,微见日华红。

诗作写早晨起来时的所见所闻,于写景中传达与自然融合的欣喜,也是对佛理的一种体悟,但作者坦承自己“禅机悟未通”,身处红尘中,毕竟隔了一层,倒也是大实话。这种心绪也体现在与僧人的赠答诗中。如清代裘琏的《净土庵赠仲宁上人》:

门外金沙万丈铺,听涛终日坐蒲团。

桥边笑客来如梦,竹径诗人老更癯。

耐是名心听贝梵,好从世味嚼菰芦。

海鸥几个斜阳里,为问前宵浪在天。

前两联写仲宁上人的生活情况,以及作者对他的深切怀念,后两联写作者对佛法的敬仰与心无机巧的向往。其中的“耐是名心听贝梵”的“耐”既是一种修持,也是一种人为的努力,算不上圆通,而“好从世味嚼菰芦”一句则明白表示了作者对世俗生活百般滋味的体会,无法超脱的苦恼。

而僧侣的诗作则一概除去了种种留恋俗世生活的烦恼,对佛法的体悟也更为圆通,心无尘埃,一派光明无碍:

总角随师履,舟行至南海。

所经凝故里,相见宛同参。

示幻全知醒,问心杳莫探。

夜深学趺坐,明月入疏帘。

——(清)行童心鼎《甲申至普陀》

作者“总角”就随师四处云游,自然对佛法极有心得,但一切又了无痕迹,“示幻”、“问心”全凭个体的体悟,“明月入疏帘”一句尤其好,既写月色之美,又写出心态的彻底放松,天然无尘。

又譬如清代释照慧的《青莲阁》:

幽胜青莲阁,推窗烹茗剧。

花开且共看,不必问花落。

这种心无尘埃的境界,可以清代释潮音的《摩尼庵僧无染照慧禅师像赞》概括:

咄哉无染,无染者谁。僧中之耆。

戒严食密,独慎衾知。

松风水月,仙露明珠。

念佛声中回首去,手拈百八是摩尼。

这样一种超脱无碍的心境,还体现于一些描述日常生活的诗中。清代释潮音的《山中四威仪诗》可谓代表:

(一)

山中行,闲踏青,没意智,沿路扯葛藤。

(二)

山中住,煨紫芋,拾枯柴,不伐长青树。

(三)

山中望,偶回顾,牧童儿,问我牛何处。

(四)

山中卧,无事做,醒来时,红日将西堕。

四首诗像一个个特写镜头,描述了日常生活中的行、住、坐、卧,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作者却信手拈来,毫不用力,写得格外天真有趣,仔细品味,则大有佛教的精义,正是禅宗所谓的“求佛成佛不脱日常之事”的绝妙写照。可以看出,作者是学寒山、拾得一路,不避俗事,语言通俗明白,似乎是脱口而出,背后却有着精深圆熟的佛学修养为铺垫。

由着这样的对人生宇宙的观照,必然对人世的兴衰变幻看得明白,看得透彻。僧侣诗作中的另一类主题正是对兴衰沧桑的佛理式审察。先看清代释隆寿的《归山重栽翦鉴池梅》:

适土无如故,重来忆旧时。

欲仍幽径趣,先植早春枝。

香国人难到,冰心我独知。

沧桑何足计,面水问须眉。

诗中的“归山”、“重来”、“旧时”等词说明作者云游四方多时,现在重归故地,肯定经历了许多磨难,有很多话要说,但却一字不提,而是先种植一棵梅树,等待早春时发花,因为作者独守着一片冰心,心静如水,所以才会有“沧桑何足计”的达观,正如独坐于水边的“须眉”老者,笑对青山,一派恬静。

清代释观参《登普陀》之四云:

白云红树梵山头,蹑磴攀萝径转幽。

斜日荒荒岩际下,清泉浅浅寺前流。

短姑圣迹名犹在,大士残碑迹尚留。

千载兴废真梦幻,青灯夜夜思悠悠。

作者着眼点不在于描述寺庙之多,香火之盛,在探幽的过程中,细察普陀山曾遭受过的劫难,表现的是观音道场偏于荒凉的一面:斜日荒荒,清泉自流,短姑道头不复当年景象,只有名声犹在,只有模糊的石碑上的文字依稀记载着大士显灵的事迹。所以作者独坐青灯下,夜夜悠思不断,发出了“千载兴废真梦幻”的沉重感叹。这里的“梦幻”自然也契合佛教的“色空”观念,因此感慨中又具备了达观平静的心态。

再譬如清代释广慈的《烟霞馆志感》:

峻层古路绕苍藤,赢得烟霞旧署名。

无限兴废成底事,年年萝薜送风清。

诗作既写烟霞馆所处自然环境的偏僻幽静,又写人世间岁月的无情流逝,只有清风吹打着萝薜,一切的兴废已无从寻觅。

这种对世事兴废的体味往往通过对佛法的体认曲折地传递出来:

到此弥知佛理深,普门日夜演潮音。

莲为大士出尘相,海是空王度世心。

今古沧桑从变幻,鱼龙多少任浮沉。

喜游华藏庄严刹,吐我平生浩荡襟。

——(清)释敬安《禅寂中忆游普陀》

“出尘”与“度世”正是佛教精神的二位一体,或者说,唯有“出尘”之心才能去度世人之苦难。唯其如此,也才能真正做到“今古沧桑从变幻,鱼龙多少任浮沉”,才能拥有达观无碍的“浩荡襟”。同类的诗还有清代释照机的《旃檀精舍口占》之四:

浮生原是梦,六合一松关。

识破水中月,观空镜里颜。

随方皆乐土,何地不深山。

趺坐山穷处,看云自往还。

“水中之月”、“镜里之颜”原不过是幻影而已,随生随灭;既然识得“浮生是梦”,也就随遇而安,到处是安顿灵魂的乐土和深山。“趺坐山穷处,看云自往还”两句天然无痕,大有唐代诗佛王维之风。

许多诗作将个人的身世融汇其中,便有了真切的体验。清代释敬安的《普陀山次易哭庵观察原韵二首》之二云:

麻姑三见海扫尘,今我重来三十春。

波底鱼龙仍听梵,林间猿鹤尚亲人。

自怜衰鬓非前日,却笑浮沤是此身。

谁识南询参访意,百城烟水渺无垠。

作者三十年后重来普陀山,顿觉物是人非,正如仙人麻姑三次见到沧海变桑田。“自怜”一句感叹生命的易老,而“却笑”在自嘲中自有达观的心襟,处变不惊,荣辱两忘。

这方面的代表作是释太虚的两首诗。其《普陀山怀冯君木居士》云:

平生奕奕飞动意,欲决沧海回横流。

忽逢慷慨悲歌士,各有沉沦破碎忧。

力弱难援天下溺,心孤遑恤众人仇。

别来思子不可见,望断苍茫云尽头。

太虚法师是一代名僧,曾创立“中国佛教总会”、“觉社”等,热心于救国救民之事,不辞辛劳,又是文章家,著作等身。太虚法师对国事十分关心,所以说“平生奕奕飞动意,”想挽救危局,自己正是“慷慨悲歌士”,满怀着“沉沦破碎忧”,虽“力弱”、“心孤”而坚持不懈,真正做到了如弘一法师所说的“救国不忘念佛,念佛不忘救国”。1914年8月太虚法师再上普陀山,10月掩关于锡麟堂,题关房为“遁无闷庐”,自号“昧庵”,作《梅岑答友》诗:

芙蓉宝剑葡萄酒,都是迷离旧梦痕!

大陆龙蛇莽飞动,故山猿鹤积清怨。

三年化碧书生血,千里成虹侠士魂。

一到梅岑浑不忆,炉香经梵自晨昏。

此诗中的心境已与前面一首颇为不同,尽管写到了“大陆龙蛇”、“书生血”、“侠士魂”等与时代相关的人和事,但终究彻悟了当年的“宝剑葡萄酒”的壮怀激烈不过是“迷离旧梦痕”,这里的主因当然是力弱难救颓势的无奈,以及对时代政治的失望,决心谢绝俗缘,一心求佛。其闭关之室题为“遁无闷庐”,就是要寻求心灵的宁静,自号“昧庵”也就是要昧于世俗之事,寻求解脱之道,所以“一到梅岑浑不忆”,过去的一切譬如春梦一痕,不再回首,也无法回首了。牵挂世俗人生,是因为对人世“觉有情”,现在放下了世事之累,并不是无情,而是由“有限之情”进入到了“无限之情”,也即是“博爱”,将爱与救赎投向更广大的生命。

太虚法师1947年病逝于上海玉佛寺,遗诗云:

年年世世劳辛积,五渡莲洋暗自伤。

齐到沧桑亦萍紊,听东风雨胜宫商。

诗中回味自己一生的辛劳,与普陀山的因缘,最终领悟个体生命亦不过是风雨中的浮萍,“沧桑”之感又何能以语言表达!太虚法师的诗作情感极为真挚,内涵又十分沉厚,真切地刻画出一代高僧精神世界的演变,诗艺又灵动飞扬,音节顿挫沉郁,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僧侣的诗歌创作,表达了他们对佛理禅机的独特感悟,对时间、生命、宇宙的个体体认,许多诗作又融合了自身的人生经历,真实敞开了自我的精神世界,诗艺上又经过不断的磨炼,颇多佳处,因此具备了多重的意义阐释空间与不菲的艺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