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说唱文学之发展流变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 关于“本土说”的例证

(一)《成相篇》——文人拟作之最早说唱文学

持说唱文学“外来说”的学者认为,“说唱文学”是从唐代产生的,变文、俗讲的出现是其标志,其后的说唱文学都是变文、俗讲的子孙。而在很多持“本土说”的学者看来,说唱文学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它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成长过程。任何的民族文学种类,都会经历一个从民间走向案头的过程,说唱文学也不例外。事实上,早在周朝初期,就有民间艺人的说唱活动。《周礼·春官》和刘向的《列女传》中都有关于“瞽人诵诗”的记载。《列女传》中记载“夜则令瞽诵诗,道正事”。到战国时期,出现了荀子的《成相篇》,这是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的署名说唱作品。虽然《成相篇》的句子形式极像“快板”,但绝不可能是荀子原封不动地将民间说唱录了而来,最大的可能即是他模拟了早期民间歌谣“成相词”形式。现在学界有人把《成相篇》看成是中国第一篇鼓词,这是不正确的。这些观点都是承清人卢文弨的观点:“审此篇音节,即后世弹词之祖”[18]而来,这种观点实际上是把文人拟作和民间传统说唱的关系弄颠倒了。《成相篇》的出现,说明文人已经开始学习利用这种说唱形式来宣讲自己的思想主张,这就意味着“成相”式歌谣在民间流行的时间一定很长,甚至已经成为一种成熟的文体形式了。它最终通过文人文学的形式实现了案头化,并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写作模式,成为后世文人创作说唱文学的典范。

那么,什么是“相”呢?《正字通·目部》:“相,乐器。”《礼记·乐记》云:“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其中“文”、“武”、“相”、“雅”皆为乐器。郑玄考证,(相)“形如鼓,以韦为之,著之以糠”。又说:“文谓鼓也,武谓金也。相即拊也,亦以节乐。”也就是说,“相”是用来调节音乐节奏的乐器,以熟牛皮做成鼓形,里面以糠填塞。应劭《风俗通义》亦有云:“相,拊也。所以辅相与乐,奏乐之时,先击相。”《周礼·春官·大师》说:“大祭祀,帅瞽登歌,令奏击拊。”“大师帅取瞽人登堂于西阶之东,北面坐,而歌者与瑟以歌诗也……拊所以导引歌者,故先击拊,瞽乃歌也。”

从以上诸文献记载看,“相”实乃引导“瞽者”诵诗前所奏之鼓。“成相”,即“击相”、“击拊”,也即打鼓,是瞽者歌诵时用来调整节奏的。可见,“打鼓歌唱,乃是中国最古之风。唐虞之际,庙堂之上以行之,盖此乃国家盛会,故搏拊佐以琴瑟,兼用各种乐器,而民间染此风,仅采简单形式,独用小鼓,以为节奏,而歌词随社会人民而变迁;如无小鼓,则击壤而歌,最为简单之式矣”[19]

“成相”既是歌唱时的一种必要的伴奏活动,因此也就逐渐被人指代为一种曲调形式,再后来以这种曲调形式歌唱的古歌谣也就被称为《成相杂辞》。苏轼在《东坡志林》卷五中说:“则‘成相’者,古讴谣之名也”,朱熹在《楚辞后语》中则认为是“若将以为工师之诵”,其根据都是上述文献。

《成相篇》是荀子所著,是在战国游说之风盛行的背景下写成的。全诗以说理为主,列举了40多位历史人物,概述了他们不行善政的下场,以此来说明他的治国主张。《成相篇》共56章,每五句为一章,句式是三、三、七、四、七。第一、二、三、五句押韵,第四句不押韵。格式统一,节奏鲜明,颇类后世的鼓词。如第一章:“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怅怅。”再如第十八章:“治之经,礼与刑,君子以修百姓宁。明德慎罚,国家既治四海平。”全诗基本上都是依照这个模式来叙述。

这种“三、三、七”句式乃是民间歌谣的常见句式,最早应该追溯到《诗经》中的“国风”。《诗经》虽以四言为主,但其中也保存了不少以三字句起的民歌,如:《诗经·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去掉语气词“兮”,则与《成相篇》之起句“三、三、七”字句相同。

古歌谣中与“相”这一文学形式相类似的还有不少,如《逸周书·周祝》中即有句法、节奏与《成相篇》相近的歌辞:

陈五刑,民乃敬,教之以礼民不争,被之以刑民始听。天为高,地为下,察汝躬奚为喜怒。天为古,地为久,察彼万物明于始。用有则,必有群,加诸物则为之君。

另外,也有学者认为,《左传》之《祈招》、《守城者讴》,《古诗源》辑录之古歌谣《衣铭》、《饭牛歌》,《吴越春秋》之《渔夫歌》,屈原之楚辞以及《老子》第二十八章中的部分内容,都有类似于《成相篇》的地方。[20]

“相”作为歌谣的代名词出现,除了荀子所著《成相篇》之外,在《汉书·艺文志》中亦载有《成相杂辞》十一篇。胡元仪认为:“《成相杂辞》十一篇,淮南王之所作也。”因文已佚,无法确考,但此篇出现在荀子《成相篇》之后,或许是模仿当时民间尚存之歌谣,或者竟是模仿荀子而作。另外,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发掘出土的战国末秦代竹简中有一篇《为吏之道》,专家推测是供学做官吏的人使用的识字课本。这篇《为吏之道》共有韵文8首,其格式与《成相篇》极为相似,兹举其中几句为例:

凡戾人,表以身,民将望表以戾真。表若不正,民心将移乃难亲。

审民能,以赁吏,非以官禄夬助治。不赁其人,及官之暋岂可悔?

将发令,索其政,毋发可异史烦请。令数环囚,百姓榣贰乃难请。

荀子作《成相篇》的年代与《为吏之道》颁发年代相近,且皆为楚地。由这些仅存的材料看,可能它们都是采用当时楚地所流行的俗谣曲调而作。

《成相篇》“三、三、七、四、七”的句式及押韵方式,对后世的诗赋、乐府、唐宋诗词、民歌、说唱文学等都影响深远。兹举例如下:

汉乐府《平陵东》:“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

北朝民歌《敕勒川》:“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唐代俚曲如《渔歌子》:“春雨微,香风少,帘外莺啼声声好。伴孤屏,微语笑,寂对前庭悄悄。”

唐代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左边沉,右边没,如山岌岌云中出。崔崔嵬嵬,天堂地狱一时开。行如雨,动如雷,似月团团海上来。”

《丑女缘起》:“叹佛了,求加被,低头礼拜心专志。容颜顿改旧时仪,百丑变作千般媚。”

唐宋词中的“三三七”句式更多,如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李煜《长相思》:“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陆游《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宋话本《快嘴李翠莲记》:“爷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大家欢喜要吉利。”“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寂静无人语。”

明清词话(鼓词)、弹词中的攒十字应该是这种句式的变种,明词话《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薛仁贵告状”:

金銮殿,薛仁贵,来告御状;说白袍,冤屈事,把状来论。家住在,降(绛)州城,龙门县里;大王庄,分曲村,是臣家门。身贫苦,受饥口,艰难度日;打听的,去征东,愿意投军。

鼓词《林黛玉葬花》:

林黛玉,把花锄,无限怆神;繁华尽,花事了,难怨司春;可怜你,经过了,一年冷淡;可怜你,消受广,几许光阴;可怜你,软红尘,芳魂四散;可怜你,温柔性,付与沉沦……

牌子曲《灶王朝天》:

【耍孩儿】灶王爷,朝玉皇,见门神,跪一旁,一齐叩头在宝殿上。玉皇爷,问其详,“下方事,良不良?慢慢诉来别慌张”。

宝卷《救劫指迷宝卷》:

人有罪,神知道,人人头上插旗号,不认人,认旗号,照着旗号着实报。插青旗,使跑叫,插着红旗用火烧,插黑旗,水淹窍,插白旗,济钢刀;惟有积德行善好,插根黄旗神灵保。

《凤阳花鼓词》: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

以上种种,可以看得出来,“三、三、七”句式自古至今,不绝如缕地存在着,几乎在所有与歌唱相关的文学、曲艺种类中,都能见到这个句式的存在,这恐怕不仅仅是《成相篇》的影响所致。只能说,《成相篇》继承了我们民族特有的说唱格式,而这个“格式”在后来的说唱作品乃至案头文学作品中继续存在着,竟成为我们民族说唱语言的一种传统!

另外,《成相篇》分为四段,每段均以“请成相”开始。后文还有以“请布基”、“请牧基”、“基必施”等开头的,其意义与“请成相”相似,即“请将相敲起来”。这种开篇的方式好像仅仅是歌唱时的一个惯例,或者说是一个必要的程式,恰如后世的鼓子词之“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奉劳歌伴,再和前声”。而其先击乐后歌唱的习惯至今还保留在大鼓、快板书、弹词等曲艺的表演程序中。

(二)说唱文学“韵散相间”体制之渊源

说唱文学是韵散相间的叙事文学,或者可以称之为叙事诗。什么是叙事诗呢?前苏联学者梅列金斯基在《叙事诗》一文里认为,“混合的叙事样式(言词和描绘为诗体,而叙事则为散文体)颇有可能即是最为古老的叙事诗”(按:这里指的是史诗)。从历史发展的过程来看,韵散相间的“混合的叙事样式”往往是一个民族的最初叙事形式,荷马史诗、印度史诗、欧洲中世纪史诗、我国少数民族史诗如藏族的《格萨尔王传》等无不是这样的。它们为了把一件事情交代清楚,把一个人物描写生动,把一个场面叙述得惟妙惟肖,就不能不通过某种语言的技巧和辅助手段。叙事诗为了克服单调,常是吟唱给人听的,有时为了让人能够真正听懂理解,就需要有些自由体说白的解释(因为韵文的解释往往拘于韵律而不能尽意),所以,叙事长诗,不管是史诗还是叙事诗,基本上都是韵散相间的。[21]钟敬文也持相似看法,他认为长篇叙事诗“基本上都是说唱体形式,语言韵散相间,有说有唱”[22]

有人说,中国没有史诗,或者长篇叙事诗不发达,这种“韵散相间”的说唱体制在中国是找不到的,所以当后来敦煌发现了大量的说唱体制的文献资料之后,很多人如胡适、郑振铎等的眼光便聚焦到了佛经的发源地——印度。如前所述,胡适认为印度文学中的“散文记叙之后,往往用韵文(韵文是有节奏之文,不必一定有韵脚)重说一遍”的“特别体裁”,是中国说唱文学如弹词等“说白与唱文夹杂并用”体制的源头。

殊不知,“印度文学”的这种体制在我国少数民族那里恰恰是一直存在的。如布依族的《种棉歌》、侗族的“嗄歌”、藏族的《格萨尔王传》等。与吟唱“史诗”相类似的是,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说唱叙事诗的活动名称,如布依族的“弹唱”、哈萨克族的“阿肯(歌手)弹唱会”、蒙古族“乌利格尔”等。其中蒙古族“乌利格尔”(即蒙古说书)系由一人自拉自唱,伴奏多用马头琴或四弦,唱词可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随时变换,长短不一,说白也有一定的节奏感。在其代表性长篇叙事诗中,《江格尔》是纯韵文的,以多个小节相连接,有如汉族的纯韵文弹词;藏族的《格萨尔王传》则叙述性语言与韵文唱词相间成文,其韵文根据不同的内容安排不同的调子,有如汉族鼓子词、牌子曲、诸宫调等集不同调子的曲子歌咏故事一样,而其散文部分则起连贯情节、推进叙述的功用,正如诸宫调中的说白、鼓子词中的过渡段。这些少数民族的叙事诗是他们本民族文化的载体和传承者,纯正且古老,基本没有机会受外来文化如印度和尚唱经的熏染。因此,其在历史文化中扮演的角色恰与荷马史诗、印度史诗等是一样的。

回过头再来看汉族文化中保存的这种说唱文学的历史痕迹。诚然,由于汉民族强大的史官文化的影响,民间很多有价值的文学样式都被忽略了,但我们还是能够从正统文化的缝隙中看到曾经的历史存在。荀子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能够运用韵散结合的形式写“隐书”了。《荀赋》中五篇隐书,起首都是四言韵文。如《箴》之开始:

有物于此,生于山阜,处于堂室。无知无巧,善治衣裳。不盗不窃,穿窬而行。日夜合离,以成文章。以能合纵,又善连衡。下覆百姓,上饰帝王。功业甚博,不见贤良。时用则存,不用则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

王曰:此夫始生钜,其成功小者邪?长其尾而锐其剽者邪?头铦达而尾赵缭者邪?一往一来,结尾以为事。无羽无翼,反覆甚极。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簪以为父,管以为母。既以缝表,又以连里。夫是之谓箴理。

前面的四言韵文,是入乐之歌的歌辞。接着又有一段“不歌而诵”的赋体散文,以“王”之口吻,揭开此篇隐书之谜底。这是典型的韵散结合文体,不过其韵文是四言,其散说用的是赋体散文。《荀赋》之文由《礼》、《知》、《云》、《蚕》、《箴》五篇“隐书”以及“诡诗”、“小歌”组成。五篇隐书,组合成章,便成就了韵散相间之说唱文体。《荀赋》全章,在五篇隐书之后,又结之以“诡诗”、“小歌”,反复咏唱以终其文。实在是结构严密、体制成熟的说唱佳作。[23]《荀赋》之五篇隐书,皆如此例,全是韵散结合、兼说兼唱之说唱小段。另外,据牛龙菲考证,诗经第一篇《关雎》即是入乐的“南风”,而诗经中的“南”恰与屈赋中的“乱”相当,都是在散文叙事之后的入乐歌唱部分。因此,他说:“中国先秦,既有游说之风作为恢宏原先单一文体的历史动因,又有《楚辞·九章·抽思》、《荀赋》这样成熟的说唱文学的典范,其后更见之有无量数之同类作品。说‘散韵相间、兼说兼唱之文体,于中国本土早在先秦已经成熟确立’,似不为过。”[24]

在牛龙菲的论文中,还系统地对自先秦以来直至唐以前的诗、赋、楚辞、六朝民歌《子夜变歌》中“但歌”等凡是涉及“韵散结合”体制的文体,逐一进行了梳理,同时还结合佛教东传的翻译历史以及魏晋时期和尚的“偈颂”,联系敦煌出土的大量唐代讲经文、俗讲、变文,来说明后者完全是梵文“经偈”与楚汉“辞赋”因异质同构而相互对应、“改梵为秦”的结果,也就是说,在中国翻译佛教经典的宗师,为韵散相间、兼说兼唱之梵文经偈,找到了在中国本土早已成熟确立的楚汉辞赋这一对应的说唱文体。因此他总结说:“中国之散韵相间、兼说兼唱之文体,正是在‘纵横之气入于说术’的历史条件下,冲破原先‘史书’,‘瞽曲’,‘工诵’单一文体的局限,而于战国之际成熟确立的崭新事物。在此之前,虽已有‘登歌清庙,既歌而语’的记载,以及瞽‘诵诗道正事’的传说,但今人仅知其事,而未见其文。而到了战国之世,则已有把‘史书’、‘瞽曲’、‘工诵’结合成为有机整体的《楚辞》、《荀赋》赫然存在。”[25]

龙氏的研究可谓下足了力气,其中的很多见解也是颇能令人信服的。但他说中国之韵散相间、兼说兼唱之文体,是“战国之际成熟确立的崭新事物”,“屈原所作之骚体辞赋,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运用散韵相间、兼说兼唱之文体的文学作品”却是不敢苟同的。诚然,历史记载中我们确实不见长篇韵散相间的叙事诗之身影。但试问如果此类文体果真是屈原、荀子所创制之“成熟体”,那么其“未成熟体”又在哪里?又由谁来创制?总不至于说屈原、荀子把几个说唱因素组合在一起,即“成熟”了吧。再者,持这样说法的时候,完全忘记了文学的渊源所自。文人的东西,根子在民间,这是一般的常识。其实我们倒是可以这样来看,既然龙氏把文人所“创制”的历代“说唱”文学的谱系整理了出来,恰恰说明了文人拟作说唱文体的不绝如缕。民间说唱文学虽然不见于记载,但大量的文人模拟作品不正说明了它的存在吗?而且只有当民间文学的形式流行、普及到极盛时期,才有可能引起文人的兴趣去模仿它。我们知道屈原的作品深受楚国巫文化的影响,安知荀子的作品不受战国末期民间说唱文化的影响?!

总之,文学史上大量文人创作说唱作品的存在,恰好说明民间说唱文化的始终伴随。杨荫浏的话恰可以印证笔者的上述思考:“说唱究竟是起源于民间,还是起源于佛教,这所以会成为一个争论的问题,就是由于有着《变文》有本子存在,而民间说唱无本子流传的表面现象在蒙蔽我们。但民间没有本子,不等于民间没有说唱音乐,佛教有本子,不等于佛教就是说唱音乐的创始者。”[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