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一 说唱文学“外来说”研究思路之溯源
本书是以中国说唱文学为研究对象的。研究之初,即碰到了一个原则性的难题,即立足点的问题。这个问题放在导言部分来解决,以彰显其重要性。说唱文学的源头在哪里?总结起来不外乎两种,一是外来说,一是本土说。“外来说”是由敦煌变文入手探讨说唱文学的源流衍变的。他们的讨论往往与什么是“变文”、变文的起源在哪里联系在一起,有的时候甚至变成了一个问题,是学者们在探讨变文、俗讲的起源问题时延伸至说唱文学的。持“外来说”者认为说唱文学始自变文,其根子在印度,是随着佛教的传播而“移植”过来的一种文体——这个思路是学界自敦煌文献发现以来的“主流思路”,最先提出者,应该是胡适。
早在1927年,胡适的《白话文学史》讲义就由北京文化学社刊出了。1928年,修改后的《白话文学史》出版了。在“自序”里,胡适就说:“新出的证据(引者按:此处指包括敦煌俗文学史料在内的新材料),不但使我格外明白唐代及唐以后的文学变迁大势,并且逼我重新研究唐以前的文学逐渐演变的线索。”[1]该书的第十章(作者在序言中未提及对此章节修改),进一步这样说:
印度的文学有一种特别体裁:散文记叙之后,往往用韵文(韵文是有节奏之文,不必一定有韵脚)重说一遍。这韵文的部分叫做“偈”。印度文学自古以来多靠口说相传,这种体裁可以帮助记忆力。但这种体裁输入中国以后,在中国文学上却发生了不小的意外影响。弹词里的说白与唱文夹杂并用,便是从这种印度文学形式得来的。[2]
…………
大概诵经之法,要念出音调节奏来,是中国古代所没有的。这法子自西域传进来;后来传遍中国,不但和尚念经有调子;小孩念书,秀才读八股文章,都哼出调子来,都是印度的影响。[3]
虽然对于新发现的敦煌资料兴奋不已,而且一口气提出了如上所引的诸种说唱文学源自印度佛教的说法。但胡适在“大胆假设”的同时,还在“小心的求证”着,且在求证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些与他的“假设”相龃龉的事实:
近年有几位学者颇主张这一类翻译的文学(引者按:指《佛本行经》等书)是《孔雀东南飞》一类的长诗的范本。我从前也颇倾向这种主张。近年我的见解稍改变了。我以为从汉到南北朝,这五六百年中,中国民间自有无数民歌发生。其中有短的抒情诗和讽刺诗,但也有很长的故事诗。在文学技术的方面,从《日出东南隅》一类的诗演变到《孔雀东南飞》,不能说是不连续的,也不能说是太骤然的(参看第六章)。正不用倚靠外来的文学的影响。
……
与其说《佛本行经》等书产生了《孔雀东南飞》一类的长诗,不如说因为民间先已有了《孔雀东南飞》一类的长篇故事诗,所以才有翻译这种长篇外国诗的可能。[4]
同时,对于翻译文学与原文的差异以及翻译的难度,他也注意到了,如他引《僧传说》:
什既牵多谙诵,无不究尽。转能汉言,音译流便。……初沙门慧睿才识高明,常随什传写。什每为睿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5]
既然佛经在翻译过程中“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用的散文大概(按:着重号为引者加)是根据于当时人说的话……用的偈体大概(按:着重号为引者加)也是依据当时民歌的韵文”,[6]这与“弹词里的说白与唱文夹杂并用,便是从这种印度文学形式得来的”的说法是不是就有点自相矛盾了呢。胡适很诚实地把自己的想法写了出来,态度是认真的,严谨的。他的困惑同他的惊喜一起并存于这“中国第一部通俗文学史”之中。可惜的是,后来者对于他的这种谨慎没有太在意,反而对于他的那些“假设”“大胆”地继承过来,并发展成为现在学界比较占主流地位的学术观点:韵散结合体制的文学乃是佛教宣讲后的产物,其源头在印度,而且由此确立了一门新的学科:讲唱文学。肇始之功在郑振铎。
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第一章“何谓俗文学”第三部分,将中国俗文学分为五大类:诗歌、小说、戏曲、讲唱、游戏文章,其中讲到第四类“讲唱文学”时,作者写道:“这个名词是杜撰的,但实没有其他更适当的名称,可以表现这一类文学的特质。”因为这类文学虽然有表演因素,但因为它“全部是第三身的讲述,并不表演的”,所以与戏曲还是有别的;它们也不是叙事诗,虽然有韵文出现且占叙事的重要部分。那么,“这一类文学的特质”是什么呢?换言之,“什么样的文学才是讲唱文学呢?”郑振铎说“他们是另成一体的”:
这种讲唱文学的组织是以说白(散文)来讲述故事,而同时又以唱词(韵文)来歌唱之的;讲与唱互相间杂。使听众于享受着音乐和歌唱之外,又格外的能够明了其故事的经过。这种体裁,原来是从印度输入的。最初流行于庙宇里,为僧侣们说法、传道的工具。后来乃渐渐的出了庙宇而入于“瓦子”(游艺场)里。[7]
也就是说,这种文学是叙事的,其表现形式是韵散相间,其传播过程的最后环节是与受众共同完成的。这是郑振铎先生基于“变文”的发现而对“讲唱文学”这个新名词“量身定做”的一个概念,他接着将变文以后(包括变文在内)的“讲唱文学”分为“变文、诸宫调、宝卷、鼓词、弹词”五大“板块”,认为它们都是变文的苗裔——“‘变文’;这是讲唱文学的祖祢,最早出现于世的。”[8]自此之后,学者们在对“说唱文学”有所研究或者探讨时,往往都要先说一点与变文的关系。
对说唱文学源流梳理有重大贡献的叶德均也不能免俗。郑氏的研究,是在全盘接受郑振铎的这个定义的基础上进行补充的。他在《宋元明讲唱文学》中开篇即说:“讲唱文学是用韵散两种文体交织而成的民族形式的叙事诗,叙述时是有说有唱的。”[9]讲唱文学是韵散相间的,这一点是继承郑振铎而来的。但他说讲唱文学是“民族形式的叙事诗”,则是一个很大胆且有卓识的看法。因为郑振铎明确说过“他们也不是叙事诗或史诗;虽然带着极浓厚的叙事诗的性质,但其以散文讲述的部分也占着很重要的地位,决不能成为纯粹的叙事诗。”[10]
可惜的是叶氏仅仅往前迈了一小步,接着又退回去了。因为他在上引论述之后,接着又说:“唐五代僧侣们所创制的俗讲是讲唱文学的开山祖。”[11]“俗讲以后的讲唱文学,宋代有陶真、涯词、鼓子词、诸宫调、覆赚;元代有词话、驭说、货郎儿;明清有弹词、鼓词、宝卷等,它们都是俗讲的嫡系苗裔。”[12]这就重新陷入了旧说的桎梏之中,且前后充满了矛盾。既言“民族形式”,其来源当是本土的、民间的,怎么可能是和尚讲经时候“创制”出来的呢?我们知道,中国的和尚,其根源在印度,不是我们民族的产物。不过,从叶氏前后矛盾的结论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已经对郑振铎先生的说法有了异议,只是还没有自觉地去质疑而已。
郑振铎于1934年开始动笔写《中国俗文学史》,完成于1937年,193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此时距胡适《白话文学史》的面世已有十年之久。因此可以说,郑氏之“讲唱文学源自印度说”应该是受了胡氏的影响或者是继承发展了其学说。只不过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只写了半部,至宋而止,影响不广。而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则后来居上,深刻影响了以后的俗文学尤其是说唱文学之研究,被后来的俗文学研究者奉为圭臬,很多观点和主张由此而生。前面所说叶德均《宋元明讲唱文学》即是一例,冯沅君的《古剧说汇》(关于诸宫调、赚、话本的研究部分)、赵景深的《弹词研究》、《大鼓研究》等都是接受了郑振铎的观点,并在他的基础上进一步钻研而成的成果。这些学术成果在学界一直是占主流地位的,是今天研究说唱文学的必读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