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敦煌遗书中的唐代其他说唱文学
第一节 说因缘
一 “因缘”之名称含义及内容
“因缘”本为佛家术语,是佛家观念里“因”和“缘”的合称,所谓“因缘和合,诸法即生”。佛家认为世界上万事万物无不处于因果联系、依一定条件生起变化之中;众生皆在善恶因果的严密关系中,只有皈依佛法,虔诚修持,才能脱离苦海,获得解脱。“说因缘”或称作缘起、缘,就是一种演绎佛教因缘故事而又不解读经文的说唱艺术,其内容主要是讲说佛弟子或善男信女前世今生的果报、业报故事。
“说因缘”之渊源当追溯至六朝以来的“唱导”。慧皎《高僧传·唱导篇》论说:
唱导者,盖以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也。昔佛法初传,于时斋集,止宣唱佛名、依文教礼。至中宵疲极,事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序因缘,或傍引譬喻。其后释庐山慧远,道业贞华,风才秀发。每至斋集,辄自升高座,躬为导首。先明三世因果,却辩一斋大意。后代传授,遂成永则。[1]
这里的“杂序因缘”、“傍引譬喻”、“先明三世因果”,即是“因缘”之萌芽。随着佛教势力的壮大,这种说唱活动遂由“萌芽”状态发展至一种专门的说唱艺术。“因缘”尽管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其作用往往类似于正式讲经前的引子或者开题(但却不是押座文),是法师为宣讲“真经”揽罗听众的,如:《目连缘起》结束时所唱:
奉劝闻经诸听众,大须布施莫因循。
讬若专心相问语,免作青提一会人。
……
今日为君宣此事,明朝早来听真经。
说因缘的底本称“因缘”、“缘起”或“缘”。现存“因缘”按内容可分为三大类:一是佛祖故事,即敷衍演唱佛本行经故事如《悉达太子修道因缘》;二是因果报应故事,即讲述轮回果报及宣扬佛法威力之故事,如《丑女缘起》、《目连缘起》等;三是如阐释教义或神异类故事,如《四兽因缘》。这些“因缘”故事大多出自魏晋以来的佛典,如《丑女缘起》出自《贤愚经》中《波斯匿王女金刚品第八》,《欢喜国王缘》演绎《杂宝藏经》之《优陀羡王缘》,《功德意供养塔生天缘》演绎《撰集百缘经》之同名故事等。敦煌遗书中现共存有《悉达太子修道因缘》、《难陀出家缘起》、《目连缘起》、《欢喜国王缘》、《丑女缘起》、《四兽因缘》、《功德意供养塔生天缘》七部。
二 “因缘”之演出、叙事体制
“因缘”的主体部分是敷演一个有果报、轮回色彩的佛家故事,虽出自佛典却不援引解释经文,这一点与唱导不同。同时与变文相区别的是因缘只讲佛家主题故事,绝不旁涉如变文,后者几乎囊括历史故事、民间故事、现实故事各种题材。说因缘的活动一般是在法事或者斋会上,由法师一人唱说。尽管只有一人讲说,但故事依旧是有对话、有叙述,法师一人兼数职,时而模仿故事中人物语气表演,时而又以第三人称做局外叙事。虽然未见乐器伴奏,但唱词依旧是“平、侧、断、吟”诸腔齐备的。因缘的这种“跳进跳出”演出体制,带有了某些代言体的性质,为后世的诸宫调、词话、弹词、宝卷、大鼓书等说唱文艺所继承。因缘在表演程式上与六朝以来的唱导、唐代的讲经文颇相似,例如有押座文,也有类似解座文的结束语。
在叙事体制上,因缘虽是韵散组合,说唱兼行,却以唱为主,是韵多散少,唱多说少的作品。韵文唱段是散文所说部分的接续和递进,几乎没有一段唱词是重复散文内容的。从韵散关系来说,唱词不是散文部分的重复,而是与散说相互交替,共同推动情节发展。唱词以七言为主,兼有五言、六言(或三、三句式)。在文本上可以看到其“平”、“侧”、“断”、“吟”之类的说明唱法的词语,可以推断其声腔唱法还是很复杂的。
三 “因缘”之经典——《丑女缘起》[2]简介
现存“因缘”之经典有《丑女缘起》、《目连缘起》等。“因缘”虽是旨在劝人向佛,演绎佛经果报、轮回之大义,却并不枯燥乏味。相反,法师在“说因缘”时,力求生动有趣,且充满了人情、生活趣味。如《丑女缘起》,作品讲述丑女因“前生为谤辟支迦,所以形容面貌差”,虽位尊至公主,也难以摆脱丑陋的外貌带来的精神压抑。后来因为虔心礼佛,借助佛法恢复了靓丽容颜。这本是一个宣扬谤佛必得业报,虔心向佛,佛祖“慈悲之力”能使“百丑变作千般媚”的故事。主题虽然乏味,法师却讲得入情入理、妙趣横生,人情味十足。如国王夫妇商量为丑女招婿,国王为难,却又不得不遣媒一节:
夫人敛容进步,向前咨白大王云云:
“妾今有事须亲奏,愿王欢喜莫生嗔:
金刚丑女年成长,争忍令交(教)不仕(事)人!”
于是大王闻奏,良久沉吟,未容发言,夫人又奏云云:
“姊妹三人总一般,端正丑陋结(系)因缘。
并是大王亲骨肉,愿王一纳(例)赐恩怜。
向今成长深宫内,发遣令交(教)使向前。
十指从头长与短,各各从头施教(试咬)看。”
……
夫人又告大王:“大王若无意发遣,妾也不敢再言;有心令遣仕(事)人,听妾今朝一计。私地诏一宰相,交(教)觅薄落儿郎,官职金玉与伊,祝(属)娉[充]为夫妇。”
于是大王取其夫人之计……“卿为臣下我为君,今日商量只两人。……相当莫厌无才艺,莾(莽)路何嫌彻骨贫。万计事须相就取,陪些房卧莫争论。”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亲的明知道自己女儿丑陋,但也要千方百计为其争取一门婚事,使其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为此不计女婿贫富、有无才艺,只要人好,愿意娶其丑女,倒赔妆奁也可以!国王夫妇为了自己女儿婚事操心一如世俗小民,真实可信,入情入理,充满了家庭氛围和人情味。
接着是新郎面见,叙述了国王夫妇及丑女姐妹为了能将其嫁出去,不仅不计较女婿的“舌短”、憨直,说话行为“直下令人失笑”,反而为觅着如此一个好女婿大摆筵席。酒筵之上,新郎见到“新妇”,“闻来魂魄转飞伤(飏)”,“于是王郎既被唬倒,左右宫人,一时扶接,以水洒面,良久乃苏”。这一段更是妙趣横生了,新人见面,竟然吓死了新郎!更为奇特的是大姨姐竟然也以自己妹妹的丑陋相劝新郎:“妹子虽不端严,手头裁缝最巧。官职王郎莫愁,从此富贵到老,些些丑陋不嫌,新妇正当年少。”“不要称怨道苦,早晚得这个新妇?虽则容貌不强,且是国王之女。向今正值年少,又索得当朝公主。鬼神大晒偻,不敢猥(隈)门傍户。”娶的新妇竟然可以与钟馗相媲美了,能吓走鬼神邪魔!这是对丑女之貌极尽夸张之揶揄,不过并不让人觉得是有意丑诋,而是充满了人情之乐趣!目的只有一个,想说明待字闺中的丑女越来越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块心病,虽然家庭成员的想法不同,如母亲是“金刚丑女年成长,争忍令交不仕人!”而父亲则觉得丢了自己的脸面:“我缘一国帝王身,眷属由来宿业因。争那就中容貌差,交奴耻见国朝臣。”姐姐们是“推得精怪出门”,“免得父娘烦恼”。但目标是一致的,大家都在千方百计地想把她嫁出去。丑女所遭遇的尴尬和精神压力可见一斑。
而到了夫家,丈夫虽然嘴里不说嫌弃,但在行动上却也表现得很明显。同僚之间宴请,各出妻女相陪,而他“惟忧妻貌不强,思虑耻于往还遂乃精神不安,宿夜忧愁”。丈夫的心思更是打击了丑女的自尊心,“公主既闻此事,哽噎不可发言,惭见丑质,咽气泪落。前世种何因果,今生之中,感得丑陋。夫主去后,便捻香炉,向于灵山礼拜发愿。”于是感动如来亲垂加被,“佛以慈悲之力,垂金色臂,指丑女身,丑女形容,当时变改云云:……容颜顿改旧时仪,百丑变作千般媚”。
这样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其中不乏俏皮、诙谐之处,如对丑女相貌的夸张、相亲场面的戏剧效果、丑女姐姐们的打趣……却也处处充盈着温馨、和谐的人间烟火之气,如国王夫妇商量嫁女之计策,颇似民间普通世俗夫妇商议家事,完全没有宫廷之等级森严、冷漠无情的印象;王后对于女儿“十个手指”的比喻,颇契合一个普通母亲的心态,而国王虽然怕丑女丢了自己脸面,但还是听从夫人之计,且怕女儿受气,提供了许多优惠条件如赠官职、赔妆奁等。只有一个要求,即对方不嫌弃女儿丑貌就好,这些表现也是很符合一个慈父形象的。
这个故事除了起因和结果充满着佛教故事常有的颂佛色彩之外,绝看不出其可厌之处。相反,其人物塑造惟妙惟肖,完全契合人物的身份和环境,如丑女虽然丑陋不如人,心里自卑,但她到底是出身皇宫,贵为公主,所以嫁到夫家还仍然盛气凌人。新婚燕尔,即对丈夫发布阃令云:“王郎心里莫野,出去早些归舍。”而且自尊心很强,见不得夫主厌弃的神情。明知自己很丑,却不愿丈夫计较,一旦人家说出心事,即不能承担,好像委屈冤枉了她一样,“公主既闻此事,哽噎不可发言,惭见丑质,咽气泪落”。这种描写完全符合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形象。另外,如前文所述,这篇“因缘”的心理刻画也很成功,对丑女的塑造主要是从心理独白的角度入手的。其实这样的塑造手法和艺术成就在《目连缘起》中也是一样的,甚至更出色。因《目连缘起》多有论著研讨,此处就不再赘言了。
本篇“缘起”语言幽默滑稽,同时又通俗易懂。韵散相间的叙事体制,使得叙事节奏从容有序,且跌宕起伏。加之说因缘之唱腔是有“平、侧、断、吟”之变化的,香烟缭绕之际,听众在法师美妙的高低抑扬的说唱声调中,渐渐地进入了故事的世界,感动着另一世界的世俗人生诸多烦恼,以及被佛祖解救的快乐,于是说因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恰如慧皎在《唱导篇》所总结的:
至如八关初夕,旋绕周行,烟盖停氛,灯帷靖耀,四众专心,叉指缄嘿。尔时导师则擎炉慷慨,含吐抑扬,辩出不穷,言应无尽。谈无常,则令心形战栗;语地狱,则使怖泪交零;征昔因,则如见往业;核当果,则已示来报。谈怡乐,则情抱畅悦;叙哀戚,则洒泣含酸。于是阖众倾心,举堂恻怆。五体输席,碎首陈哀。各各弹指,人人唱佛。[3]
四 “因缘”的影响
说因缘一艺,虽起源于六朝,盛行于唐代,但此后却很少见诸记载。有宋王暐撰《道山清话》记载:“京师慈云寺有昙云讲师者,有道行。每为人诵梵经及讲说因缘,都人甚信重之,病家往往延致……人有招致,闻命即往,一钱亦不受。”[4]这说明宋代仍有人在“说因缘”,但“病家往往延致”,又好像比唐时和尚多了些“业务”。至南宋时,周密著《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弹唱因缘》,列有伎艺人如:“童道、费道、蒋居安、陈端、李道、沈道、顾善友、甘道、俞道、徐康孙、张道。”这说明“说因缘”已经成为一种瓦舍的伎艺,具有了明显的商业化特色。演唱者除了道人即是市井艺人,并无僧人讲唱。元明时期说因缘如何,不见诸记载,唯在《水浒全传》中有些痕迹可见。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鲁智深在桃花庄碰到了抢亲事件,他愿管闲事,向刘太公自夸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清乾隆年间,江苏无锡、苏州一带流行一种“说因果”,所演内容大多为因果报应,劝人行善。民国以后直至30年代,这种演唱活动在苏州尚有遗存,顾颉刚在其文章中曾回忆说,在苏州有说因果之《珍珠塔》,地点在苏州的玄妙观,不过好像全城只此一家,可见并不是说唱的主流形式(苏州说唱应该是以弹词为主)。[5]明清以后,江南盛行的宣卷大有其遗风,应该可以看作是其历史衍变遗留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