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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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学流派的理论建树往往包含以下几点:一是功能论,提出明确的理论纲领;二是作家论,树立自己所尊奉的偶像作家,不管是前辈作家,还是当代作家,都要有相当的创作影响才行,以便示人以学习规范;三是有较为系统的创作论,从理论上给人以创作上的指导。

以常州词派而言,张惠言确立了理论纲领,那就是词要用比兴的手法反映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的一己情怀。这一纲领符合张惠言自己的身世境遇和当时的社会环境,较之于以前的词学理论也是一种观念上的突破。但是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词应该反映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所以常州词派的理论纲领尚需要发展。就树立偶像词人而言,前人多说张惠言以温庭筠为楷模,其实这是不确切的。他确实说过“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的话,但那只是在唐词人范围之内,并不含宋词人,相反他说宋词人如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等“渊渊乎文有其质焉”[12]。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有其质”可称得上是中国古代文论中对文的一种最高评价。最堪注意的是他不废浙西词派所尊奉的姜夔和张炎的作品,说他们的词也是“文有其质”,这反映了张惠言词论与浙西词派之间仍是界限模糊,这需要后人来修正并确立典范词人。张惠言也没有系统的创作论,也需要后人补充。周济可以说完善了这几点。

一是对理论纲领的完善,这主要体现在词的功能上。如果说张惠言是无意识地使词体大尊,周济则是有意识地尊体,最早提到“尊体”二字的就是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他论王沂孙词时说:“中仙最多故国之感,故著力不多,天分高绝,所谓意能尊体也。”在《词辨序》中他也说:“若乃世俗传习,而或辞不逮意,意不尊体,与夫浅陋淫亵之篇,亦递取而论断之。”强调意能尊体,也就是立意要深。具体地说就是继承了张惠言所宣扬的儒家诗教的关涉忠爱缠绵的教化内容,他在《词辨自序》中说:“后世之乐去诗远矣,词最近之。是故入人为深,感人为速。往往流连反覆,有平矜释躁、惩忿窒欲、敦薄宽鄙之功。”这与张惠言的“低徊要眇以喻其致”、“恻隐盱愉”如出一辙,都是儒家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诗无邪”的诗教观念在词学里的反映。但是周济并不止步于此,由于他少时与同郡李兆洛、泾县包世臣以经世之学相激励,少时即有经世匡时之志,加上他曾参与缉捕两淮盐枭,并与白莲教起义军作战,对社会动乱和民生疾苦有较深的认识。社会矛盾的全面暴露、社会危机的逐渐加深自然要求词反映为深广的社会内容,不能只局限于“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就此他提出“词史”说:

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若乃离别怀思,感士不遇,陈陈相因,唾渖互拾,便思高揖温、韦,不亦耻乎![13]

“绸缪未雨”语出《诗·豳风·鸱鸮》,是暗喻应预防世乱与挽救危亡;“太息厝薪”语出《新书·数宁》,是对恶浊现状的忧叹;“己溺己饥”语出《孟子·离娄下》,指拯民于水火之中;“独清独醒”语出《楚辞·渔父》,指坚持情操,不被浊世所污染。因此感慨所寄的就应该包括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而不是自己不遇的一己情怀)、拯危扶困的志向、坚守情操的高尚情怀,使词成为后人的论世之资。周济在此要求词不但要反映一己之情怀,更要反映有关国计民生的重大内容。因此他在词选中对并非大家的词人词作,只要思想深刻,也予以选入,也就是他在《词辨序》中所说的“若其著述未富,可采者鲜。而孤章特出,合乎道揆,亦因时代而附益之”。比如唐珏的《水龙吟》就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选入的。“词史”说是对张惠言“极命风摇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理论构架的有力突破。

二是树典范的问题。在第一部分我们已经讲到张惠言并没有树立典范作家,只是对唐宋大家给予客观的评价,最典型的是不废姜、张。而周济则以周邦彦为最高典范,认为其词能达“浑化”境界,而要达“浑化”境界则涉及用笔、用意两个方面,这主要涉及创作论,我们将在下面进一步谈到。

三是关于创作论。张惠言没有涉及创作论,这一方面需要周济来补充,这也是周济词论的重点所在。他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叙论》中提出了学习填词的途径:“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在《宋四家词筏序》中他更详细地解说道:

先之以碧山,餍切事物,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学者所由成章也。继之以梦窗,奇思壮彩,腾天潜渊,使夫柔情樵志,皆有怀伟卓荦之观,斯斐然矣。进之以稼轩,感慨时事,系怀君国,而后体尊。要之以清真,圭方璧圆,琢磨谢巧,夜光照乘,前后举澈,能事毕矣。

从上面的这段话寻绎,周济以王沂孙词为学词的入门阶陛,因为“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碧山思笔,可谓双绝”[14]。所谓“思”,即立意,由于王沂孙词“餍切事物,言近指远”,所以有思。所谓“笔”,指章法技巧,而王沂孙词“声容调度,一一可循”,章法明朗,技巧娴熟,所以有“笔”,因此便于初学词者模仿。但是其词“圭角太分明,反复读之,有水清无鱼之恨”,也就是不耐人寻味,无意味悠长之感,这是因为其词尚未达到思笔融合无间的浑化境界,所以尚要“历梦窗、稼轩”才行。周济说吴文英词“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15],由南追北,是词家转境。梦窗词“奇思壮彩,腾天潜渊,使夫柔情樵志,皆有怀伟卓荦之观,斯斐然矣”的“秾挚”的特色,确可以补王沂孙词“水清无鱼”之憾。而稼轩词则“感怀时事,系怀君国”,并以沉着痛快出之。所以还须学习稼轩词使词的思想内容深厚。

但是稼轩、梦窗词都并非最高境界,因为稼轩词“锋颖太露”[16],而梦窗词“过嗜饾饤”[17]。所谓“饾饤”即指文辞的罗列堆砌。锋颖太露则不知含蓄,饾饤则虽炫人眼目,但碎拆下来则不成片断。所以最高境界是周邦彦的“浑化”,他对周邦彦无一贬词,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

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读得清真词多,觉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经意。勾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勾勒便薄,清真愈勾勒愈浑厚。

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又说:

清真集大成者也。

清真浑厚,正于勾勒处见。他人一勾勒便刻削,清真愈勾勒愈浑厚。

联系《宋四家词筏序》中周济说周邦彦词“圭方璧圆,琢磨谢巧,夜光照乘,前后举澈,能事毕矣”的话,则发现周济主要在说周邦彦词一在善于“勾勒”技法,一在于其词已达一种“浑成”的境界。对于“勾勒”,夏敬观曾有过精确的描述,他认为“勾勒”就是词中转接处虚字的运用。[18]周邦彦少用虚字,或用实字或静辞,并以潜气贯注之,故句整而元气浑成,这也正是周济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由上可知,周济的学词途径是先学王沂孙的思笔,进而以吴文英的秾挚和辛弃疾的思想意蕴补王沂孙的水清无鱼之憾,最后达到周邦彦的浑成。

在这一学习过程中,每一过程都既有用意上的追求,也包括艺术技巧上的锤炼。技巧上的锤炼包括运笔、选声。关于运笔,他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叙论》中说:“笔以行意也,不行须换笔;换笔不行,便须换意。玉田唯换笔不换意。”“词笔不外顺逆反正,尤妙在复、在脱。复处无垂不缩,故脱处如望海上三山妙发。温、韦、晏、周、欧、柳,推演尽致,南渡诸公,罕复从事矣。”“换笔”,就是换一种写法,也就是在字句上下工夫。“换意”,就是换一种思路,或变换描写的对象,或变换立意。“顺逆”,大约相当于现在所说的“顺叙”、“逆叙”;“正反”则类似于现在所说的“正写”、“反写”;所谓“复”,在加强气氛;所谓脱,在保持距离。(参见吴宏一《常州词派研究》)

运笔主要是针对章法,周济对句法和字法也作出了要求。对于字法,特重领句字,他说“领句单字一调数用,宜令变化浑成,勿相犯”。要求领句单字要合律,同时又要浑成。对于句法,则注重过片和结尾,“吞吐之妙,全在换头煞尾。古人名换头为过变,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振动,方成佳制。换头多偷声,须和婉,和婉则句长节短,可容攒簇。煞尾多减字,须峭劲,峭劲则字过音留,可供摇曳”。提出过片无论是顺着上片说(藕断丝连),还是变换角度写(异军突起),都要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而结尾则要有力(峭劲)。此外,对诸如“重头、叠脚、蜂腰、鹤膝、大小韵”这类诗中忌讳的毛病,在词的句法中也应避免,力求做到句子的浑成无痕。

另外,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叙论》中还谈到了音律,要求词人根据声情来选择词韵;将阴阳清浊变化应用,以求音节的浏亮协畅;还要严辨平上去入,“上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去入韵则上为妙。平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入次之”。对双声叠韵字要“着意布置”,尤须斟酌重字既双且叠者。

以上我们从破与立的角度分析了周济的词论,前人对此也早有体认。朱彊村在《忆江南》(题周保绪词集)中就说:“金针度,《词辨》止庵精。截断众流穷正变,一灯乐苑此长明。推演四家评。”[19]所谓“截断众流穷正变”,主要就是“破”浙西词派的理论。谭献《箧中词》卷三又说:“周氏撰定《词辨》、《宋四家词筏》,推明张氏之旨而广大之,此道遂与于著作之林,与诗赋文笔同其正变也。”则指出了周济在推衍完善张惠言词学思想上的贡献,其重点则在“立”上。

(原载《湖南社会科学》2001年第5期)


[1]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话丛编》本。

[2] 周济:《词辨自序》,《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话丛编》本。

[3] 朱彊村:《彊村语业》卷三,《清名家词》第十册,上海书店1982年版。

[4] 金应珪:《词选后序》,《张惠言论词》附录,《词话丛编》本。

[5] 朱彝尊:《黑蝶斋诗余序》,《曝书亭集》卷四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 朱彝尊:《词综·发凡》,《词综》卷首附,岳麓书社1995年版。

[7] 朱彝尊:《静惕堂词序》,见《清名家词》第一册。

[8] 《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话丛编》本,第1629页。

[9] 《宋四家词选目录叙论》,《词话丛编》本,第1644页。

[10]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话丛编》本,第1634页。

[11]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叙论》,《词话丛编》本,第1632页。

[12] 张惠言:《词选序》,《张惠言论词》附录,《词话丛编》本,第1617页。

[13]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话丛编》本,第1630页。

[14]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叙论》,《词话丛编》本,第1644页。

[15] 同上书,第1643页。

[16]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话丛编》本,第1633页。

[17]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叙论》,《词话丛编》本,第1644页。

[18] 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蕙风词话》附,《词话丛编》本,第4592页。

[19] 朱彊村著,白敦仁笺注:《彊村语业》,巴蜀书社2002年版,第3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