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意丰富 耐人寻味——谈苏轼《定风波》和《蝶恋花》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作于元丰五年( 1082)三月七日,当时苏轼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贬官在黄州。为了深入理解这首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复杂微妙的感情,我们先把作者在政治斗争中的遭遇作一简单介绍。
苏轼从小就怀有远大的政治抱负,曾经期望能够继承和发扬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的事业,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因此,在他考中进士走上仕途不久,就向朝廷提出了改革政治的主张。由于他对尖锐的社会矛盾的认识没有王安石深刻,所以当王安石提出比他激进的变法主张并雷厉风行加以推行的时候,他就接受不了,终于站到以司马光为首的反对变法的旧党营垒中去了。但是苏轼反对新法与旧党领袖司马光等人的顽固态度是有区别的。对新法,他并没有采取一概否定的态度。凡是新法中符合他所提出的“丰财”、“强兵”、“择吏”等主张的各项措施,他是予以肯定的,为此,他遭到了旧党中顽固派的排斥。激烈的新旧党争,使他招致了一连串的打击。可贵的是,挫折和不幸,没有使他消沉颓丧,他总是以豪爽乐观的性格和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把自己从苦闷和失意中解救出来。这首《定风波》词就表现了他的这种态度。
在《定风波》词牌下,作者加了一个小序,对为什么写这首词作了说明。小序说:“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其中“沙湖”是地名,位于黄冈东三十里。“雨具先去”是指携带雨具的人先走了。“狼狈”,是进退都感到困难的意思。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开头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穿林打叶声”是指风雨穿过树林打在叶子上所发出的沙沙声响。用“穿林打叶声”来描写风雨声,很形象,给人以真切的感受。风雨来临时,作者正在野外出游,身边并没有雨具,在这样的境遇下,一般的人都会很狼狈,急于慌慌张张地去寻找个避雨场所。事实也是这样,作者的小序就提到:“同行皆狼狈”。可是苏轼却不但没有一点惊慌狼狈之态,而且显示出了少有的从容不迫、悠然自在的神态。他出人意料地来了个“何妨吟啸且徐行”。“何妨”是“不妨”。“吟啸”,是指吟诗长啸。“徐行”,是慢慢地走。苏轼在风雨之中独自漫步吟诗长啸,这是何等的与众不同,富于浪漫色彩!通过这句,就把苏轼鲜明的个性一下子突现出来了。苏轼的这一表现,使我们很自然地联想起晋代著名陶渊明,他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陶渊明要登上东边的山冈放声长啸,面对着清澈的溪流而写作诗章的举动和苏轼上述表现何等相似!正是由于两人性格和气质的相近,所以苏轼是那样钦佩和赞赏陶渊明。接下来的一句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芒鞋”,是草鞋,可见作者这次出外郊游是一身野服打扮,他手持竹杖,脚穿草鞋,显得那样别致而富有情趣。在苏轼看来这种打扮比起穿了官服骑着马要适意得多,这里从一个侧面,透露了作者一贯喜好自然、无拘无束的性格。在上片结束时,作者用了这么一句:“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不同凡响的惊人之笔,它画龙点睛般地表现出了作者的胸怀、抱负,体现了全词的中心思想。这句从字面上解释,无非是说:“怕什么呢?自己的一生就是披着蓑衣在风雨之中过来的,对此我早就习以为常、处之泰然了。”“任平生”三字是指平生饱经风雨,早已听其自然的意思。当然这里的“风雨”,不仅是指自然界的风雨,更重要的是指政治上的风雨。古往今来,诗词中的一些带关键性的警句,往往是一语双关或富于多方面的含义,具有十分深广的思想容量,经得住反复的咀嚼和回味,能引起人们的深思。想想苏轼一生的遭遇,我们就能掂出这句的分量。苏轼所经受的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实在太多了。他一生长期被贬在外,尝尽了人世的艰辛。生活磨炼了他的意志,他对来自各方面的打击和挫折早已习以为常了。不惊恐、不退缩、任其自然,坦然处之。“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非常形象地描画出了苏轼的气度、胸襟以及对人生的态度,给人们以难以忘怀的印象。
下片中,自然界情况发生了新的变化。换头后的第一句:“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从“吹酒醒”三字中,可以看出,苏轼是在略带醉意的情况下出游的。在黄州期间,苏轼处境艰险、内心苦闷,因此借酒浇愁就成了常事。有时竟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是说经略带寒意的春风一吹之后,酒醒了,这时身上微微地感到有些寒冷。紧接着的是“山头斜照却相迎”一句,它写了自然界天气变化之快,刚刚还在风雨中行进,现在迎着他的却是山头的斜阳了。自然界忽晴忽雨,变化不定;而政治舞台上的晴雨表也是升沉不定。社会上政局犹如自然界的气倏一样,令人变幻莫测。“回首向来萧瑟处”,这里的“萧瑟处”,是指作者刚才遇雨的地方。天气突然放晴,引起了作者“回首向来萧瑟处”的兴趣,看看原来下雨的地方,现在又发生了什么新的变化。全词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结束。这样结束,初看似乎很令人费解,但仔细一琢磨就会感到写得太好了,它含蓄隽永,耐人寻味,发人深省。那么对此究竟作何理解呢?有的同志是这样解释的:“政治场合的晴雨表是升沉不定的,不如归去,作一个老百姓,不切实际地幻想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讲当然也成一家之言,但和前面的“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所表现的情绪,以及苏轼其人一贯的气质似乎不太吻合。还不如作这样的解释为好:“回去,对我来说既没有晴天也没有雨天。”意思是晴天也好,雨天也好,对我说来都是无所谓的。它同前面的“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是前后呼应的,进一步强调了自己的心胸、志向以及对人生的态度。
总之,这首《定风波》通过生活中的一件平常小事,途中遇雨,借题发挥,表达了作者在种种打击和挫折面前不退缩、不丧气,坦然处之的旷达心境。作者巧妙地把自然界的风雨和政治变化中的风风雨雨联系起来,给人们以多方面的联想,大大增强了词的韵味。
下面谈谈苏轼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
人们一谈到苏词,总忘不了像《念奴娇·赤壁怀古》那样气势奔放的豪放词。实际上,苏轼虽然开创了豪放派词,但他丝毫也没有轻视婉约词的创作。在他现存的三百四十多首词中,豪放词并不多,绝大多数仍是婉约词。苏轼的婉约词艺术水平很高,和宋代第一流的婉约派词相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禛在评苏轼的词“花褪残红青杏小”时说:“恐柳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彼但解作大江东去耶?”
苏轼写的大量婉约词之所以深受人们的喜爱,其中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个性鲜明。苏轼之前的婉约词尽管艺术上有工拙之别,但由于这些词所描写的内容几乎相同,语气、句法乃至情调也很相似,所以这些作品的个性就不怎么鲜明。拿冯延巳、晏殊、欧阳修的词来说就经常相混,有些词至今还无法辨明究竟是谁的作品。但苏词却没有这个缺点,总是性格鲜明,人们一看就会知道这是苏轼的词作。《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就是一首具有苏轼个性的出色的婉约词。全词如下: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词写于什么时候已经搞不大清楚了,有人说是他贬谪岭南时的作品,但这也只是一种推测。
词的开头一句:“花褪残红青杏小”里的“残红”是指虽然凋谢但还残留的花瓣。“花褪残红”是说枝上残留着的花色都褪去了,这意味着花全掉完了。“青杏小”,是指在长花瓣的地方已经长出了小小的青杏。作者通过这种景色描写,说明春天将要过去了。接下来一句是:“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绿水”是指清澈的水。这句是说当燕子飞来时,正是绿水环绕人家的时候。“枝上柳绵吹又少”,“柳绵”是指柳絮。“吹又少”三字,强调柳絮被风越吹越少了。“无涯何处无芳草”,“天涯”,天边的意思。这里泛指很远的地方。这句是说天下什么地方没有芳草呢?也就是说芳草已经长满了所有的地方。这里再一次地显示出春天即将结束。词的上片从“花褪残红青杏小”一直到“天涯何处无芳草”,作者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幅色彩鲜明、富于诗情画意的图案。通过这些具有典型意义的晚春景色的一再描画和层层渲染,表达出了作者对春光逝去的惋惜,传达出了浓重的伤春情绪。
苏轼有个宠爱的侍妾朝云,本是钱塘(今浙江杭州)的著名歌女。她聪明伶俐又能歌善舞。长期以来她和苏轼同甘共苦,融洽相处,苏轼对她十分敬重,视作人生知己。据《林下词谈》记载,苏轼在惠州时,曾命朝云唱这首《蝶恋花》词。朝云还没有开始唱,就已经是“泪满衣襟”。苏轼问是什么原因,朝云回答:“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草芳’也!”从中可以看出这两句所表现出的“伤春”情绪感人之深!正是这种情绪极大地触发了朝云对逝去青春的悲哀和不幸身世的慨叹。
下片写了个充满情趣、令人回味的生活场景。换头后的第一句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在宋代,有钱人家女子在自己的院子里玩秋千是很普通的事情。玩秋千几乎成了当时女子的主要娱乐活动。接着下来的一句:“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因为竖有秋千架的院子是紧靠着道路旁边,所以那些玩秋千的女子们的欢声笑语就很自然地会传到过路行人的耳朵里来,引起他们的关注和兴趣。“笑渐不闻声渐悄”的“悄”是指没有声音或声音很低。这句写得寓意深刻而富有情致。原来墙外行人(也就是作者自己)对佳人们的欢声笑语持有浓厚的兴趣,正当他悉心倾听时,突然发觉欢笑声越来越低了,以至于完全听不到了。为什么出现这一情况呢?作者没有说,让读者自己去展开想象的翅膀,作种种推测和体会。一种可能是,荡秋千的佳人们在玩得尽兴之后就回去了,因而笑声自然也就没有了。当然也还有这种可能,嬉笑的佳人们,在发觉了墙处正有人注意她们的情况下,感到羞涩走开了。“多情却被无情恼”这一句富有韵味,经得住反复咀嚼。“多情”是指墙外行人,也就是作者,他对佳人们的嬉笑这么关注,表现出一往情深。“无情”是指这些佳人们,她们的嬉笑声原是出于无心,根本扯不上对墙外行人有什么情感。“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恼”字,张相在《诗词曲语辞汇释》里通过列举的许多例子来证明这“恼”字应作“撩”字讲,也就是“撩拨”、“挑逗”的意思。这种解释当然不失为一种说法,但依我的意见似乎把它直接解释成烦恼更自然贴切。就是佳人们的无情引起了那个自作多情的行人(就是作者自己)的深深烦恼。
从《蝶恋花》一词里,我们深切感到作者是多么热爱和留恋春景,可是展现在眼前的却到处是落花飞絮,眼看着美好的春天又将逝去。作者对佳人们却漠然处之,不予理会,从而使他深感烦恼。词的上片是伤春,完全是实写;下片是伤情,是虚写。无论是伤春还是伤情都寄寓了作者在仕途上的失意心情,表现了作者所独有的精神气质。
(原载《阅读与欣赏·古典文学部分》十二,中央广播电视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