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市民爱情的颂歌——读短篇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
话本小说到了明代,不仅为广大市民所欢迎,而且也引起了大批封建文人的浓厚兴趣。他们在对话本小说进行整理加工的同时,还模拟话本形式创作了许多专供案头阅读的短篇小说,文学史上称之为拟话本。
明代拟话本小说的题材十分广泛,所反映的社会内容也是各种各样,但其中给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描写青年男女爱情和婚姻的作品。本文所分析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在这类小说中是一篇富有鲜明时代色彩的作品。
《卖油郎独占花魁》写一个卖油的小贩秦重和一个色艺双绝、被称为“花魁娘子”的妓女莘瑶琴的爱情婚姻故事。
写妓女的爱情和婚姻的小说早已有之,而且出现过一些名篇。在唐代传奇里就有像《霍小玉传》、《李娃传》这样的名作,就在拟话本里也还有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玉堂春落难逢夫》这样脍炙人口的作品。但是在上述作品里,和妓女相爱的对象几乎无一不是贵族官僚家的公子哥儿,这些小说里突出宣传了郎才女貌。所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合”,作品结局往往是落难公子中状元,烟花女子当偏房。至于像卖油郎这样的市井小民成为妓女“从良”对象的还没有出现过,因此仅就题材来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就给人以一种新鲜感,更何况这篇小说鲜明地表现出了市民的思想意识和道德观念,这就更使人耳目为之一新。
文艺作品(包括小说)要感人就要写好人,而要写好人就得写出人的情。如能把人物感情的真、善、美写出来,就能使读者在思想上有所触动,获得美的艺术享受,而作品本身也才有历久不衰的生命力。
《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男女主人公秦重和莘瑶琴就是两个颇具特色、非常成功的艺术典型。被誉为“花魁娘子”的莘瑶琴,是个美丽、聪明并具有坚强意志的少女。她出生于一个小商人的家庭,从小以聪明伶俐著称。七岁时能日诵千言,十岁就能吟诗作赋,十二岁时琴棋书画已无所不通。她本可以安稳幸福地生活下去,但“天有不测风云”,不义的战争毁灭了她宁静安逸的生活,也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在弃家逃命途中,她与父母失散,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受坏人哄骗,被卖给了娼家。富豪金二员外和妓院老鸨串通一气,在把她灌醉的情况下奸污了她。当她发觉后怒火中烧,把金二员外劈头劈脸地抓了几个血痕,并决心从此不再接客,表现出了她性格中敢于反抗的一面,她不甘心使自己成为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老鸨面对瑶琴的倔强反抗,一时感到束手无策,只好搬来了她的结义妹子刘四妈充当说客。刘四妈是个风月场中狡猾的女骗子。她生就一张花嘴,有本事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她和瑶琴谈话时,抓住了瑶琴盼望“从良”的愿望,大做文章。围绕着什么是“真从良,假从良;苦从良,乐从良”等题目大发议论,说得个天花乱坠,终于使瑶琴改变了原先态度,欣然答应接客。
这一方面说明了瑶琴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经不住刘四妈花言巧语的诱骗;同时也深刻地反映出妓女命运的悲苦:一个青年女子,一旦进了妓院,再想跳出这个火坑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在妓女可能有的种种出路中,相比之下,“从良”还是个较好的归宿。因此,可以理解,处于绝境中的瑶琴是多么急切地盼望着“从良”!她决心努力争取这个前途,不惜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但究竟寻找什么样的人作为自己从良的对象,她原来的认识是很模糊的,这就决定了莘瑶琴的从良过程必然是曲折的。
瑶琴出身于小商人的家庭,从小就接受了不少封建思想的教育。进了妓院之后,又一再受到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的捧场和纵容,生活上又是那样的养尊处优、豪华奢靡,这一切,使她与下层劳动者的距离越来越大。在刘四妈对她灌输的“从良教育”中,还特别提醒她:“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刘四妈的这些“教诲”也对瑶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正是这些原因,瑶琴贱视那些身居社会下层的劳动者和市井细民,因此当秦重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在她看来,像她这样的“花魁娘子”去接待秦重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实在是有失身份。尽管老鸨一再为秦重美言,但瑶琴的回答却是:“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
但最能教育人的毕竟还是生活本身。瑶琴在接触了秦重之后,深为秦重尊重人、体贴人的品行所感动:“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且又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因此,“心里已四五分欢喜了。”但当她一想起秦重的职业、社会地位时,不禁又踌躇起来了:“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出现在瑶琴思想里的这些矛盾是很合乎情理的。因为像她这样的女子,要彻底摆脱封建世俗的偏见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能写出人物性格随着现实境遇的变化而变化,这是一切成功的艺术典型必须具备的一个重要条件。当然,这种变化必须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在一般情况下,人物性格的发展只能是渐变,而不可能是突变。瑶琴初次和秦重接触,尽管在感情上激起了强烈的波澜,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但还不可能根本克服她原先的偏见。因此两人的初次会面,只能以瑶琴赠银二十两作为对秦重的酬谢而告结束。
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有时候反面的教训更能触动人的灵魂。吴八公子对瑶琴的肆意作践和侮辱,对瑶琴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育,也使她更深切地体会到秦重真诚友爱的可贵。瑶琴在寻找从良的对象方面,原先总寄望于富家公子,但经吴八公子的一顿打骂侮辱之后,内心展开了激烈的矛盾冲突,她十分痛苦地慨叹自己才貌两全,却遭如此轻贱。她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们不着,以至让自己遭受了这般凌辱。正当她想以一死了之的时候,又是这个志诚的卖油郎给她以同情、关怀和宽慰,并亲自护送她回家。是秦重温暖了她这颗残破的心,增强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生活使她终于弄清了真正的爱情和“追欢买笑”之间的区别。懂得了只有像秦重这样的“志诚君子”才能有真挚的爱情可言,而那些“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在这样的思想认识基础上,她主动地向秦重吐露了“我要嫁你”的强烈愿望,并表示“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的决心。人们看到瑶琴最后终于冲破世俗的偏见,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宿,这是十分不容易的,是她在残酷的现实生活里打了几个滚之后才取得的。小说这样描写,符合生活本身的内在逻辑,也切合人物性格发展的历程,所以具有深刻的艺术说服力,使人感到真实可信。
和莘瑶琴相比,秦重这个人物就显得更为新颖,在这个形象身上洋溢着强烈的时代气息。卖油郎秦重给人的一个突出印象是老实忠厚。战争使他与生父离散,当他在养父家中学做买卖时,就对主人表现出一片忠诚。卖油郎淳朴正派,从不使奸耍滑。他曾因拒绝养父侍女的勾引而招致诬陷被逐,对此,他从不感到后悔。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了“容颜艳丽、体态轻盈”的莘瑶琴,经一番打听之后,知道她是个名妓,又是自己的同乡。他一方面同情瑶琴的身世,心想:“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同时又深深地为她的美丽所动而心有所思,可是他又想:“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但转而又一想:“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若有了银,怕他不接!”
的确,在常人看来,像秦重这样的一个卖油小贩,本钱总共才有三两银子,却要拿出十两银子去嫖妓,这简直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但秦重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只要省吃俭用,经过一个时期的积蓄,完全可以办到。为此,他再三盘算:“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小说通过这些描写,集中地反映了秦重这样的市井细民对爱情生活的追求,同时也表现出了他们对自身力量的信心。
这里必须看到:秦重这样迫切地想亲近自己心爱的女性,不是为了追求声色之娱,而是表达他由衷的同情,这和那些王孙公子把妓女视为玩物的劣行有着本质的区别。正是出于这种真诚的爱,秦重在和瑶琴第一次接触时,面对着醉酒不醒的瑶琴,他不但十分尊重,而且表现出了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也是出于同样的思想,当瑶琴遭到吴八公子侮辱而感到痛不欲生时,秦重同情她、体贴她,把她从痛苦和绝望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在瑶琴经历了生活正反两方面的教育之后,她已认定了秦重是她最理想的“从良”对象,并公开提出要嫁他。但秦重的回答却是:“小娘子就要嫁一万人,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这些发自内心的语言,再一次突出了秦重的质朴和忠厚。
秦重对莘瑶琴固然爱得很深,但对她却没有更多的奢望,只要求有个机会能亲近她一下,当面向她表示由衷的欣喜之情。他压根儿没有要求瑶琴有朝一日能成为他的妻子。秦重自知他的物质经济条件很差,社会地位也很低下,瑶琴和他生活在一起,将会受到种种委屈,这将使他感到不安。自己既然心爱瑶琴,就得尊重她、关心她、设身处地地为她考虑,秦重的这些想法是高尚的。正是这点使他终于赢得了瑶琴的爱情。
秦重和瑶琴的结合,可以说是一曲爱情战胜金钱、权势、地位和封建世俗偏见的颂歌。作品值得我们重视的是:小商人已作为正面人物被作者大力肯定和歌颂,作品通过一系列具有艺术说服力的情节,宣扬了这样一种思想: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可贵的不是金钱、权势、门第、才貌等等,而是彼此的知心如意、相互尊重、真诚相爱。这些正是市民思想进步性的表现。
《卖油郎独占花魁》在艺术描写上也有自己的特点,这里着重谈下列两个方面:
作者在人物塑造上,成功地运用了反衬和对比的手法,同时又注意到从多方面去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
世界上的各种事物,都是相比较而存在。好与坏、美与丑、善与恶,这些都是相对的。所以文学艺术创作在反映客观生活时就不能孤立地去描写,要善于在对比衬托中,加强表现效果。衬托有正衬和反衬之分,相比之下,反衬的效果更为鲜明、强烈。
《卖油郎独占花魁》的作者在刻画人物时就成功地使用了这种反衬的手法。作者以金二员外、吴八公子为一方,秦重为另一方,加以鲜明比照,收到了以丑衬美,以恶衬善的强烈艺术效果。作者愈是把金二员外和吴八公子作践妇女的丑恶行径揭露得深刻,也就愈加衬托出秦重心灵的美好、行为的高尚;相反地,作者愈是把秦重对女性的尊重和体贴表现得很充分,也就愈加反衬出金二员外和吴八公子灵魂的卑鄙丑恶,这种强烈的反衬对比,把小说的主题和人物的思想倾向表现得分外的鲜明。
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揭示是刻画人物形象的一个很重要的手段。这是因为作品只有通过这种手法,才能彻里彻外地再现人物的种种特征,包括人物内在的气质、神韵等等。但是,在我国古典小说里,一般是不太注意使用这种手段的。然而在《卖油郎独占花魁》里却出现了不少成功的心理描写,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秦重在见到莘瑶琴后,深为她的美丽所吸引,作者紧接着就写了秦重的一连串内心活动,这些内心活动是表现得那样的细致、深入,把卖油郎其人的思想性格、志趣爱好以至气质、神韵描写得淋漓尽致。再如瑶琴在首次接触秦重后,被他的赤诚所感动的情景,以及后来遭吴八公子侮辱后的痛苦心情,作者也都通过人物内心活动的揭示,作了十分细致、深入的描绘,从而使整个形象显得十分丰满、感人。
作者在故事情节的安排上,既做到了曲折生动,引人入胜,又处处符合生活情理,而文笔又是那样的细致入微,这就大大增强了小说的艺术美。
大家都知道,作品的情节基础,来自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因此,离开了生活中的矛盾冲突,离开了人物性格的发展规律,去片面地追求情节的离奇曲折,其结果只会使作品丧失艺术生命力。《卖油郎独占花魁》中莘瑶琴与秦重的结合过程,曲折多变,矛盾迭起,但它符合生活的真实。即使其中出现的某些“偶然的巧合”,也是合乎情理的。
比如吴八公子故意把莘瑶琴抛弃在清波门外这个僻静去处是有意刁难她,让她无法自己回家。这个僻静去处,虽是常人所不到,但秦重因为养父的坟在清波门外,又正赶上他扫墓回来,此处乃是他必经之地。因此小说写两人清波门外会面这一“偶然的巧合”,一点也没有给人以牵强附会的感觉。倒是显得自然、合理,似乎生活本身就是这样。
作者在描写故事情节时,笔法特别细腻,能使人物的情态表现得十分逼真,从而大大增强了小说的感人力量。像秦重与瑶琴初次会面的那个晚上,当秦重看到瑶琴(美娘)酒醉不醒时,小说作了如下精彩的描写:
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在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栏杆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漱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
通过上述细致入微地描绘,突出了秦重对瑶琴的尊重体贴和关怀备至。
(原载《名作之园》,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