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古今帮闲之大成的形象——应伯爵
读过《金瓶梅》的人都会感到应伯爵这人物写得好、写活了。在我国文学作品中,曾出现过众多的帮闲现象,但还没有一个像应伯爵那样写得丰富、复杂和活灵活现。毫不夸张地说,在应伯爵这个人物身上,是集中了古今帮闲和势利小人之大成,因而这一形象就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和深刻的认识意义。
何谓帮闲?鲁迅在《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一文中曾说:“那些会念书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这叫做帮闲,也就是蔑片。”(见《集外集拾遗》)《红楼梦》里那些围绕着贾政转悠的几个清客,如詹光、程日兴之流就是这类人物。
《金瓶梅》里的应伯爵,他的性格及其表现比起上面说的要复杂得多。作者通过这一形象将历来帮闲人物的特点加以集中、深化,从而使形象的内涵显得十分的丰富、深刻,呈现出多侧面、多层次,经得起人们的咀嚼和回味。
应伯爵是市侩、恶霸西门庆结义弟兄中关系最亲密的一个。历来有这样说法,认为应伯爵是影射奸相严嵩的死党鄢懋卿,这说法可能有一定道理,原因倒不仅因为“应”“鄢”读音相近,卿大夫又是伯爵爵位,而且在为人处世上也有些相近。小说在谈及西门庆的十个朋友时曾有这样一段话:“第二个姓应,双名伯爵,原是开绸绢铺的应员外儿子,没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会一脚好气毬,双陆棋子,件件皆通。”就年龄来说,在十兄弟中,数他最大,本该当大哥,奈因西门庆有权有势,弟兄们都得仰仗于他,因此大哥只得由他来当,应伯爵只好退居第二,所以人称他为应二哥。由于应伯爵在他父亲死后,不善经营,致使店铺歇业,生活困顿,只好靠撞骗乞贷过日,所以他得了个诨名叫应花子。
帮闲人物的一个本质特点是他的一举一动都围绕着主子转悠,竭力取得主子的欢欣和赏识,从而想在主子那里分到一点残羹冷炙,以维持生活。
应伯爵懂得要取悦主子,就得要投其所好,这就需要揣摩好主子的心理,摸清他的脾性。于是他整天和西门庆厮混在一起,一有空就往西门庆家跑,由于去的太多了,以至连狗都不咬他。应伯爵竟成了西门庆的影子,彼此谁也离不开谁。应伯爵曾恬不知耻地在西门庆前夸耀说:“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钻一遭的。”
应伯爵作为一个帮闲,他不只具有一般帮闲人物的性格;而且还有自己独特的鲜明的个性。如在巴结、奉承主子方面,他就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特征,其中第一个特点是不择手段,甚至完全可以昧着良心去干。
读者都知道,西门庆娶李瓶儿为妾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实现了他一贯所追求的“人财两得”的欲求。但这一事情的本身却是极不光彩的,甚至是伤天害理的。李瓶儿为了勾搭上西门庆,不惜把丈夫花子虚活活气死。应伯爵对西门庆和李瓶儿之间关系发展的全过程以及李瓶儿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十分清楚的,况且被害者花子虚还是他的结义弟兄。但应伯爵为了讨好西门庆竟可以完全不顾这些,当西门庆为娶李瓶儿而设宴请客时,他兴高采烈地前去作贺,把它作为向主子谄媚的又一极好的机会。在宴席上,是他首先提出要“新嫂子出来拜见”。当西门庆回答:“小妾丑陋,不堪拜见”时,他又来了个插科打诨:“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着拜见钱在这里,不白教他出来见。”及至见了李瓶儿,他就肉麻地进行吹捧:“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一个私下勾搭市侩西门庆而不惜将丈夫活活气死的淫荡妇人,竟被说成是“德性温良、举止沉重”,描写为“寰中少有,盖世无双”,这已经不属于一般的巴结逢迎,而是有意地在颠倒黑白,昧着良心说瞎话了。
在巴结、奉迎主子方面的第二个特点是卑鄙无耻。只要能使主子欢心,他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的脸面,什么下作的事都可以做出来,甚至故意用肆意作践自己的手法来取悦主子。
小说的描写清楚地告诉人们:西门庆种种奸淫拐骗的勾当,几乎都有应伯爵参与其中。平时西门庆在妓院鬼混,也少不了他。一次西门庆嫖上了妓女郑爱月,当然在这种场合也缺少不了应伯爵从中凑趣。应伯爵为了逗乐郑爱月,提出要郑爱月吃他手里的两盅酒,郑爱月当即回复他:“你跪着月姨儿,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一个稍稍有点自尊心的人,怎么也不会答应这种极端侮辱人格的要求,但应伯爵却毫不在乎,竟乖乖地撅着屁股跪在地下。接着郑爱月就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敢无礼,伤犯月姨儿?‘再不敢。’——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应伯爵立即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于是爱月儿就一连打了他两个嘴巴,方才吃那杯酒。
一个年龄还比西门庆大的人,竟然撅着屁股,驯服地跪倒在一个年轻的妓女面前,还一口一声地叫她“月姨”,并心甘情愿地让她一连打了两个嘴巴,真是下流无耻极矣!哪里还有半点人的尊严!当郑爱月把杯里的酒喝完之后,应伯爵还恬不知耻地嚷:“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盅酒都吃得净净儿的。”应伯爵这种肆意作践、糟蹋自己,当然目的不是为了讨好郑爱月,而是要巴结西门庆,让西门庆高兴。因为此时此刻,西门庆正与郑爱月打得火热,因此要讨好西门庆,就得同时逗郑爱月高兴,这是应伯爵的狡猾之处。
在巴结、奉迎主子方面的第三个特点是充分发挥自己见识广,善于辞令的特长,根据不同情况,相机行事,选择最恰切的语言去取悦主人,使主人精神亢奋,感到由衷的欢愉。
蔡京在得了西门庆所送的一副贵重的生辰担之后,就利用自己的特权授予他山东提刑所副千户的官职,平地一声雷,他就由一介乡民顿时成了个堂堂正正的官僚。这个从未尝到过当官滋味的西门庆,一旦任了提刑官后,兴奋异常,就忙着派人去做官帽,儹造衣服,又去叫匠人钉了七八条四指宽、玲珑云母,犀角鹤顶红,玳瑁鱼骨香带。应伯爵看准了这又是个向西门庆奉承拍马的好机会,对此,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因此当西门庆向他卖弄“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时,他就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别的倒也罢了,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有这条犀角带。”接着又就犀角带作了进一步的发挥,指出这是水犀角,它和旱犀角不同,十分的名贵,“水犀角安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又,夜间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宵不灭。”应伯爵这番宏论,竟把西门庆犀角带吹得神乎其神,这一方面显示自己知识的渊博,见多识广;更重要的是把西门庆哄得十分的高兴,让他充分意识到,他的一切穿着装扮都是极为名贵,非常人所能享有。
西门庆刚当上官,紧接着爱妾李瓶儿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这种“加官又生子”的双重喜庆,使西门庆心花怒放。就在孩子弥月的时候,他大摆筵席,宴请各方名流,以示庆贺。当然这种热闹喜庆的场面更是少不了应伯爵的。应伯爵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向主子谄媚的机会,尽管他手头银钱很紧,西门庆也不在乎他送什么礼物,但他还是准备好了礼品。在众位宾客来到之前,就先把他的礼品:一方锦段兜肚——上着一个小银坠儿,一柳五色线,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送给了官哥儿。接着就吹捧官哥儿:“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戴纱帽的胚胞儿。”这里,应伯爵的奉承话虽只说了一句,不像前面那样抓住一点,大发议论;但质量甚高,完全说到西门庆心坎里去了,因此,同样取得十分理想的效果。可以设想,此时此刻,西门庆最喜欢听的恐怕莫过于这句话了。因为在他得了官、生了儿子后,就期望着将来儿子也能当官,像他一样作威作福!应伯爵正是在摸透了他的心思的基础上,针对性地说了这句话,这怎不使西门庆感到由衷的高兴呢!
当然应伯爵这帮闲形象之所以显得很丰富、深刻,还在于他在巴结奉承主子上并非只是一味地顺从主子的心意,只讲主子爱听的话;为了忠于主子,他有时也会对主子一时不当的言行实行耐心的规劝,不使其因一时感情冲动而走入歧途。
众所周知,西门庆对被他奸淫拐骗的妇女一般是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感情的,但唯独对李瓶儿例外。李瓶儿的死,竟使他动了真情,哭得死去活来,一口一声的“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他茶不喝、饭不吃,别人规劝也不听,弄得全家人束手无策。在此情况下,西门庆的心腹小厮玳安提出,除了请应伯爵来,别无他法。理由是:“爷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果然,应伯爵一到,情况顷刻改观。当西门庆正在气急败坏地叫嚷:“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时,应伯爵就冷静地去开导他:“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太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个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服,会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伯爵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对利弊得失分析得清清楚楚,再一次表现出他见多识广、思虑周密和善于辞令的特色,致使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从而也不哭了,茶也喝了,饭也吃了,情绪又顷刻好起来了。
西门庆虽目不识丁,没有任何文化素养,且又一味地贪淫好色;但他头脑里的封建意识还很浓。譬如对正妻吴月娘尽管没有多少感情,但出于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支配,在关键时刻,他还总要千方百计地去维护她作为正妻的优越地位。对此,应伯爵非常了解,因此在他劝说西门庆时,经常以封建伦理思想去开导,使西门庆听了不得不服帖。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总感到生前对她不住,因此死后要做些弥补,于是决心把她的丧事办得热热闹闹,还要想方设法地去抬高她的身份和地位。于是就要温秀才为他起草的孝帖儿上,写上“荆妇奄逝”这样的词。可是应伯爵觉得这样做法不妥,他从恪守封建伦理观念出发对温秀才说了一通道理:“这个理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个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
西门庆又让杜中书在题名旌时写上“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认为这也不可,理由是:“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则解释说:“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但应伯爵还要坚持,西门庆最后只得去了“恭”字改成“室人”。
应伯爵这种对西门庆坚持“封建原则”的规劝和他对西门庆一味奉承巴结,看来似乎是矛盾的,其实是一致的。目的都是为了尽忠于主子,应伯爵心里清楚,尽管在开始规劝时,西门庆可能一时接受不了,甚至会产生反感;但当他冷静下来时会感激应伯爵对他的提醒和规劝。
正因为应伯爵对西门庆极善趋奉并表示出忠心不二,因此西门庆对他也处处另眼相待,不仅一切公开的、秘密的活动都让他参与,并听取他的意见;而且还让他有机会尽量多捞取钱财。常时节同样是西门庆的结义弟兄,但他与西门庆的关系并不亲密。常时节穷愁潦倒,老婆整天絮絮叨叨地说他没出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好去向西门庆求救,但他深知和西门庆之间的关系不深,如自己单独去找他,可能会碰壁,于是商请应伯爵带他去见西门庆,及至见到西门庆后,自己不开口,还得应伯爵出面为他说话。最后西门庆完全满足了常时节的要求,显然应伯爵从中起了很大作用。但当应伯爵本人有困难时,不待应伯爵向他提出要求,西门庆就主动给予帮助。一次应伯爵生了孩子急需花钱,但他又不明确向西门庆提出,只是“故意把嘴谷嘟着不做声”,西门庆见其表情就一下领会了,主动问他需要多少钱?应伯爵提只需二十两就够了,并要写个借据。西门庆一下就拿出五十两给他,而且不收借据,以示两人关系之非同一般。
西门庆因淫欲过度而死去之后,应伯爵顿时失去了靠山和衣食父母,在震惊、悲伤之余,急急约了十兄弟中还活着的七个前去祭奠,提出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亏他做得出,他当着这些兄弟,给他们算了一笔细账,证明这样送礼其实并不吃亏,让大家不要因为花一钱银子而舍不得:“众人祭奠了,咱还便宜: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每出来,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出殡山头,饶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着,两三日省了买烧饼钱。”他们请水秀才代做的那篇祭文,堪称一篇古今难得的妙文,它活灵活现地画出了这批帮闲人物的种种丑态:“……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班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
作为帮闲人物,应伯爵不能没有个主子作为自己的依靠,因此西门庆尸骨未寒,他就急于另攀高枝,去投奔张二官了。为讨好张二官,取得这新主子的信任和欢心,他不惜出卖旧主人的利益,干尽忘恩负义的事。他先是主动积极地将李娇儿介绍给张二官作二房娘子。从此之后他无日不在张二官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都告诉他:“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的极标致,上画儿般人材,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拆牌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识字,一笔好写;弹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的还乔。”说的这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得就要了他。应伯爵为讨好张二官,又一口答应说:“我只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春心,你却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往昔西门庆对他的种种情义早已抛至九霄云外了,为了取得新主子的信赖,竟对西门庆一家绝情绝义到如此地步!
小说接着发了这样一段议论:“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见他家豪富,希图衣食,便竭力承奉,称功诵德。或肯撒漫使用,说是疏财仗义,慷慨丈夫。胁肩谄笑,献子出妻,无所不至。一见那门庭冷落,便唇讥腹诽,说他外务,不肯成家立业,祖宗不幸,有此败儿。就是平日深恩,视如陌路。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不仅是对应伯爵,同时也是对所有帮闲人物和势利小人最深刻、最形象、最全面的概括。
应伯爵这一形象在我国文学作品反面人物的画廊里具有自己独特鲜明的个性,是我国帮闲人物性格特征的集大成者。他是《金瓶梅》在人物塑造上的又一贡献,具有很大的美学价值和深刻的教育作用。
(原载《金瓶梅红楼梦纵横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