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佑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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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发人深思的悲剧人物——潘金莲

前面已经说过,《金瓶梅》之所以在中国小说史上有它特殊重要的地位,不仅因为给我国小说创作打开了一个崭新的描写领域,而且在人物塑造、细节描写乃至语言运用上,比以往小说都有明显的突破和创新。

在《金瓶梅》前,我国长篇小说里很少写到妇女,有,也仅仅作为男性人物的一种陪衬,显得无足轻重,作者也没有在这方面下工夫,因此形象的典型性比较差,没有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金瓶梅》在题材的处理上,一个重要的突破,是十分重视对女性形象,特别是市井社会里妇女人物的刻画。小说用作品里三个主要女性人物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的名字中的一个字命名就很能说明问题。《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受《金瓶梅》这方面的启示,也大量地写妇女人物。当然它与《金瓶梅》所写妇女的重点不同,主要写生活在上层贵族家庭中的女子,而非下层市井社会里的妇女。由于《金瓶梅》和《红楼梦》所写妇女对象的侧重点不同以及两部小说作者各自的妇女观不一样,就使他们笔下的妇女形象的性格、气质、情趣和追求也各有特色。

衡量作品人物形象的成功与否,主要决定于它们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和是否蕴涵着深刻的社会意义。正是从这个前提出发,我们可以这样说:《红楼梦》里的大批女子形象固然写得极为丰满动人,蕴意深邃,令人赞叹不已;而《金瓶梅》里的众多市井妇女形象也是刻画得十分成功,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在《金瓶梅》里,潘金莲是全书第一女主角,也是作者所着力刻画的一个艺术形象。在小说的所谓“三十六处大描大写、七十二处小描小写”里,关于她的描绘占了一个很大的比重。长期来这一形象已深入人心,人们对这一人物所持的态度也很不一样:惋惜、同情、为之抱不平的固然有之,但更多的是斥责、厌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她似乎已成了历来淫荡、狠毒、无耻的坏女人的典型。

潘金莲原本是个穷人家女子,如何一步步地走向堕落,这个形象所包含的深刻社会内容和悲剧意义在哪里?这些都是值得探究和深入思考的。

从小说开始的介绍里,得知潘金莲出身贫困,父亲潘裁是个裁缝且早已死了。她因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小脚儿,故名金莲。因迫于生计,九岁时,就卖在王招宣府里学弹唱。招宣府是富贵淫荡之所在,本性聪明伶俐的潘金莲生活在这样环境里,除了学会了描鸾刺绣、品竹丝弹之外,也逐渐喜爱起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乃至做张做势、乔模乔样那套献媚取宠的把戏。就这样这个原本淳朴的女子,从此开始沾染上了不良的习气。

招宣死后,金莲就离开了招宣府,随即又被她母亲以三十两银子转卖给张大户家,这时她已十八岁。张大户见金莲长得漂亮,一次在他妻子去邻家赴席的时候,就把她偷偷收用了。妻子得悉这一事情后就大吵大闹。张大户眼见家里已容不得潘金莲了,但他又不愿就此失去这个漂亮的女人。于是心生诡计,把她白白地送给住着他房子、诨名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为妻。之后,张大户每当武大挑着担儿出外卖炊饼时,就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因受了大户的好处,即便撞见,也不敢声言,这样金莲就成了既是武大的妻子,又是张大户的外室。

在张大户死后,张妻余氏就将她内心的愤懑一股脑儿地发泄在金莲身上,随即把她和武大一起赶了出去。

人们看到:一个好端端的、聪明、伶俐又漂亮的穷家女子,就这样遭社会的肆意践踏、侮辱,一个个厄运接踵而至,而且几乎无法改变这个局面,只有心底里为她鸣不平。

历来青年女子都热烈地向往着自己有个幸福的爱情、婚姻生活,不少人甚至为之牺牲自己的生命亦在所不惜。在《金瓶梅》之前的文学作品里,这样的内容就反映过不少。

现在潘金莲非但无权追求自己美满的爱情生活,而且竟被张大户作为一个礼品白白地送给了长相丑陋的武大为妻,这怎不令人悲哀呢!嫁给武大之后,潘金莲虽然从此结束了被人卖来卖去的厄运,但这事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最野蛮、最残酷的惩罚和迫害。而且更为可悲的是:这样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苦果,她只得默默地吞下,而无处申诉。命运对这个贫家女子实在太残酷了!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img,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img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深刻而形象地表达出了潘金莲在封建主义的残酷迫害下内心所滋生的那种无可名状的愤激之情。

潘金莲是个性格倔强的女子,她不愿乖乖地就此听任命运的摆布,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被蹂躏、被践踏者,去过她一辈子屈辱窝囊的生活;她要从既成的极度不幸的婚姻中挣脱出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这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也是应该得到人们的同情和支持的。但如何去挣脱现实的枷锁她却不清楚,而且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似乎也很难找出一条正确的途径。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无情!把她寻觅幸福的路,早已堵得死死的了。

小叔、威武的打虎英雄武松的突然来到,似乎在绝望之中给她点燃起了挣脱不幸婚姻的希望,于是她就不顾一切地主动去勾引小叔,力图在小叔身上找到自己的幸福,没想到却招致对方无情的斥责,碰了个头破血流。

但潘金莲并没有从上述事件中汲取教训,反而使她急于挣脱不幸婚姻关系的向往变得更为强烈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和市侩西门庆相遇了。小说是这样写他俩相遇时的情景的:正当西门庆从帘子下走过时,潘金莲手里正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金莲慌忙陪笑,把眼看西门庆,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他的穿着打扮,越发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当西门庆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两人就这样一见钟情,一拍即合。

在这看似十分偶然的戏剧性情节里,却反映出了生活中的某些必然规律。小说的作者以深邃的目光透过生活的表象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从潘金莲这方面说,在她勾引武松失败之后,更激起了她想摆脱这个令她憎恶男人的强烈欲望。因此,当她一见西门庆生得这样风流博浪时,就不顾一切地倾心于他。而就西门庆来说,他本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举凡有些姿色的妇女,他都要想方设法地去占有。面对潘金莲这样美貌妖娆的妇人,他岂能白白放过?就这样,他们彼此都强烈需要对方。为使这种背底里偷偷摸摸的关系合法化、公开化,他们在王婆撮合下,竟不择手段地干出了谋杀武大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潘金莲伙同西门庆、王婆谋杀亲夫当然应该受到谴责,但其中却包含着被迫的因素。至此,人们看到潘金莲那种反抗不幸婚姻的强烈意志开始被迫走上了一条邪恶的道路。人们在对潘金莲遭遇抱有同情的同时,也已开始投以厌恶的目光了。

潘金莲自入西门庆家当上了第五房妾之后,就在她被迫选择的那条邪路上越走越远。她性格里的嫉妒、刻薄、淫荡无耻的因素得到了恶性的发展。

在潘金莲刚进西门庆家不久,正当两人打得火热的时候,西门庆却又被妓女桂姐的姿色所吸引,在妓院一连吊了半月不返家,致使潘金莲“粲枕孤帏、凤台无伴”。这一事实提醒了潘金莲:要把西门庆这一好色之徒紧紧拴住,并非易事,何况和西门庆的其他妻妾相比,她的条件并不优越,甚至在某些方面还明显地不如她们。她既无吴月娘那种好的出身和作为西门庆正妻的正统优越地位;也无孟玉楼那样为西门庆带来大笔资财,从而满足了西门庆那种追求“人财两得”的强烈欲求。更何况她自知名声不好,全家上下都对她抱有成见。所有这些,使潘金莲感到:想在这个充满着矛盾、彼此勾心斗角的家庭里站住脚跟,是多么不易。但如果一旦不能站住脚跟,这就意味着失宠、被排挤、直至最后被撵出家门,其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面对这一严峻的形势,她怎么也不甘心当一个“弱者”,受他人排斥、打击,以至最后被灰溜溜地撵走。于是她一方面不惜采取卑污、龌龊的手段,屈身忍辱地去蛊惑西门庆,千方百计地去满足他贪得无厌的淫欲要求,想从感情上紧紧把他拴住;同时又多方见机行事,大耍手腕,施展拉拢排斥之能事,有步骤地去打击、陷害与之相争宠的各个对手,从而在家庭中逐步建立起自己的霸权。

潘金莲一眼就见到正妻吴月娘在这个家庭里处于十分重要的地位,尽管西门庆并不宠爱她,但出于封建伦理观念,也得尊重她三分。潘金莲想到自己初来乍到,更需博得她这个当家人的好感,取得她的庇护,不然就无立足之地。因此她一进西门庆家门,就主动去巴结吴月娘:“先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她四礼”;过了三日之后,她“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赶着月娘一个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喜欢的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茶同他同桌儿一处吃。”吴月娘这片热情,引起了李娇儿等人的醋意,她们批评吴月娘:“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好没分晓!”

在月娘的庇护和支持下,潘金莲才得以在这个家庭里安下身来。当她一旦站住脚跟之后,就立即把斗争的锋芒指向了和她争风吃醋的对手。在向她们发动攻击之前,急需找个得力的心腹。于是她就主动地把房里的那个聪明、狡黠、模样儿又漂亮的丫环春梅给西门庆收用,这样既能讨好、笼络汉子;又可以让丫环春梅出于对她的感激之情而心甘情愿地和她结为死党,成为她日后打击、陷害他人的得力帮手。

潘金莲深知在家庭里嫉妒她、忌恨她的人不少,但她不能全面出击,一下树敌太多。于是选择了一个最易欺侮的第四房妾孙雪娥开刀。孙是“房里出身”、“专管厨房事务”的,是个失意的侍妾。潘金莲估计一旦冲突展开,汉子是会站到自己一边的,而其他妻妾谅也不会公然站出来为孙雪娥打抱不平的,这场斗争是可稳操胜券的。于是她伙同春梅,打着西门庆的旗号,给孙雪娥出难题。一早起来就下令厨房急速端出荷花饼、银丝鲊汤,让西门庆吃了好出去办事,这种突如其来的要求引起了孙雪娥的极度不快以至怒骂。但这下却正中了潘金莲、春梅的下怀。她俩就此在西门庆前进行挑唆,引发了西门庆对孙雪娥的一顿毒打。结果不仅给了鄙视她们的孙雪娥以沉重打击;更重要的是在众妻妾面前显示了她的力量,表明了她在汉子心目中所处的重要地位。此次“首战告捷”增强了潘金莲的信心,壮了她的胆气,但同时也激起了众妻妾对她的不满与警惕。

西门庆家奴来旺妻宋惠莲出于对西门庆权势、财产和生活享受上的羡慕,就在她丈夫来旺外出期间和主人西门庆勾搭上了。这事顷刻引起了潘金莲的不满和警惕,一次她去藏春坞月窗下偷听这两人的私下对话:宋惠莲问西门庆:“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儿来?”西门庆回答道:“也是回头人儿。”宋惠莲道:“嗔道恁久惯老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当潘金莲听到这里时,便“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从此,就对宋惠莲视作眼中钉,誓不轻饶,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

宋惠莲尽管甘心充当西门庆的玩物,但她还没有完全坏透,性格里还存有善良的一面。她没有像潘金莲那样,为和西门庆勾搭,可以不惜谋害丈夫,相反的她总想给自己丈夫找条出路,捞点好处。而西门庆虽勾引奴才的妻子,但他原先却并无陷害来旺的意图。而且为讨好宋惠莲,他还曾想给来旺派个好的差使,如让他去东京押送蔡太师的生辰纲等。但潘金莲却出于急切的报复心理,怎么也不能容忍来旺夫妇,总要想方设法地去坑害他们。她先是挑唆西门庆,说来旺如何如何地在背后谩骂和威胁他,还扬言要杀死他。后来潘金莲见西门庆在陷害来旺问题上一时尚下不了决心,于是就进一步使出计谋,提醒西门庆:“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担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这一席话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于是就下定决心,栽赃诬陷来旺为贼,把他捆去送衙门,打得死去活来,最后又把他递解回原籍徐州,终于实现了潘金莲所提出的“打发他离门离户”的罪恶目的。宋惠莲最后发觉自己受了骗,怨恨不已,责备自己辜负了丈夫,“忍气不过”,终于悬梁自尽。

从肆意陷害来旺夫妇的恶行里,人们看到潘金莲正沿着一条罪恶的道路越滑越远,性格中原有的淳朴、单纯的方面日渐消失,而嫉妒、狠毒、阴险已成了她性格中的活跃部分。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对潘金莲威胁最大的莫过于李瓶儿。

李瓶儿是西门庆的第六房妾。她不仅长得漂亮,以至西门庆第一次见到她时,竟“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而且她还为西门庆带来了大批财产。李瓶儿自进入西门庆家后,性格有了很大改变,表现出十分的温顺、善良,不久又给西门庆生了个儿子官哥儿,从此更受西门庆的宠爱。如果说,西门庆对被他所勾引的妇女一般是谈不上有什么真实感情的话,那么对李瓶儿则是例外。潘金莲也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这无疑是对她的极大威胁。因而她妒火中烧,大有和李瓶儿势不两立的架势,她深知李瓶儿之所以越来越得到汉子的宠爱,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她为西门庆生了个儿子,即所谓“母以子贵”。因此她的阴谋,首先从暗算李瓶儿的孩子下手。

一次潘金莲趁李瓶儿不在房里,就从奶子如意儿手里接过官哥儿,在没人处把孩子举得高高的吓唬他,致使孩子梦中惊哭,发寒发热。这样做还不足以泄其愤,又进一步施展阴谋。潘金莲知道孩子平日怕猫,于是就在寻常无人处,用红绢裹肉,令她所豢养的白狮子猫扑而挝食。一天当官哥儿穿着红缎衫儿在外间炕的小褥子上玩耍时,白狮子猫儿只当是平日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扑来,将孩子身上都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就这样,李瓶儿的孩子官哥儿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被潘金莲活活坑害死了。

官哥儿的死,给了李瓶儿一个致命的打击,她痛不欲生。而潘金莲则幸灾乐祸,出奇的兴奋。她每天都是抖擞精神,百般称快。害死官哥儿只是潘金莲阴谋的第一步,而她的最后目的是要置李瓶儿于死地。因此正当李瓶儿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却指着丫头,指桑骂槐地叫嚷:“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潘金莲这番恶毒的奚落、咒骂,对李瓶儿犹如雪上加霜。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旧时的病症又发起来了,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以至于一病不起。

在潘金莲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害死官哥儿并气死李瓶儿的过程里,人们看到潘金莲犹如个害人的魔鬼,她不仅淫荡而且又十分阴险、狠毒和狡猾。她在罪恶的深渊里已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李瓶儿孩子的奶妈如意儿,在李瓶儿亡故之后,趁在西门庆跟前递茶递水之便,和西门庆勾搭上了,并逐渐补了瓶儿的缺。这事又很快被金莲发现,并立即引起了她的嫉恨,她就借着如意儿和春梅争使棒槌的事,竟肆意侮辱和殴打如意儿。如意儿深知自己还只是个“下人”,因而不敢与潘金莲正面对抗,这时的西门庆也为她俩的争吵而出来打圆场。他对金莲说:“她(指如意儿)只是手下人,你高高手她过去了,你低低手,她过不去。”如意儿也知趣,就乘机向金莲递了降表:“……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一场争风吃醋的轩然大波,又以潘金莲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与别的女人的争风吃醋中的连连获胜,使潘金莲胆气越来越壮了,汉子的娇纵与庇护,更使她有恃无恐,变得十分的蛮狠专横。为独霸汉子,竟不容别的女人沾边,这就必然会引起众妻妾(包括正妻吴月娘在内)的极度不满,终于酿成了与吴月娘之间的一次面对面的你死我活的激烈火拼。

潘金莲在她刚进西门庆宅的时候,为了在这个家里站住脚跟,曾对吴月娘百般巴结,表现出十分的恭顺;现在她翅膀硬了,就不把吴月娘放在眼里,随着家庭中矛盾斗争的日益深入,她已日益感到吴月娘是她独霸汉子的一个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障碍,她必须冲破这个障碍。

潘金莲长期以来的一个很大苦恼,就是自己没有生个儿子,这将严重威胁她在西门庆家中的地位。因此当她得悉吴月娘怀孕的消息后,就更加着急,十分窝火。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抓住了吴月娘房里丫头玉箫与人通奸的事,就乘此对她进行要挟,终于从玉箫口中获悉了吴月娘之所以能怀孕,是由于吃了薛姑子衣胞符药的缘故,于是她就立即如法炮制,争取自己也能很快怀孕。

一天当她服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之后,就急匆匆地闯入吴月娘房中,令西门庆马上回她房里,她说完转身就走。不想这事激怒了吴月娘,吴月娘就立即告诫西门庆:“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人合穿着一条裤子也怎的?是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这屋里硬来叫他。没廉耻的货,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在吴月娘盛怒之下,西门庆那晚就没有到金莲房中。这下使金莲十分恼怒,终于引发了和月娘的一次激烈火拼。金莲急匆匆地去月娘处,气势汹汹地当面责问:“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指她的母亲)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在金莲的挑衅面前毫不示弱,立即予以反击:“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当金莲斥月娘“浪”时,月娘即以嘲弄的口吻给以有力反驳:“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这样当众不顾情面地去揭潘金莲的老底,使潘金莲受不了了。于是“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img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一个泼妇形象,活脱脱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月娘在金莲的撒泼面前并不退让:“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在这场剧烈的冲突中,金莲没想到竟碰得头破血流。出现这一结局的原因究竟在哪里呢?潘金莲在争宠中由于接连得逞而被胜利冲昏头脑,因而事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而对吴月娘长期来在家庭中的威望与影响认识不足,对西门庆可能出现的反应事先也掌握不准。西门庆尽管对吴月娘谈不上有很深感情,但出于头脑里封建正统思想的支配,在关键时刻,他还是要照顾正妻的地位和威信。就在这场激烈的争吵之后,西门庆为安抚吴月娘,急忙对她说:“好姐姐,你别要和那小淫妇儿(指金莲)一般见识”,就是个明证。

金莲和月娘间所发生的这场火拼决非偶然,它是西门庆家各种矛盾斗争激化和潘金莲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人们看到:由于潘金莲一连串的不义行为,使她在这个家庭中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孤立,除西门庆和春梅外,几乎人人都在厌恶她、反对她。但这一情况,潘金莲自己却认识不足。

西门庆最后也是由于潘金莲的过分淫荡而把他送了命。西门庆一死,潘金莲顿时失去了靠山,她再也不能有恃无恐了。但此时她还欲令智昏,不知收敛自己。早在西门庆生前,她就背地里和琴童儿、女婿陈经济等发生过淫乱关系,现在丈夫一死,她更肆无忌惮地和女婿通奸。月娘对她早就怀恨在心,这下,在抓到了金莲和陈经济通奸的真凭实据之后,对她开刀了——令王婆把她带出去卖了,最后潘金莲是死在遇赦回来的武松手下,结束了她短暂而充满罪恶的一生。

像潘金莲这样的形象在以往的小说里还没有出现过,作者对潘金莲形象的刻画无疑是成功的。这一形象血肉饱满,性格错综复杂,具有多面性和多层次性。潘金莲对与她争宠的妻妾、仆妇和丫环表现出那样的凶狠残暴;但在西门庆面前又是那样的谄媚恭谨,不惜忍受各种屈辱,心甘情愿地去满足他的种种变态性要求,以博取他的欢心。潘金莲有时嫉妒奸恶,但有时也很心直口快;有时很狡猾、卖乖,但有时又那么利令智昏、表现十分愚蠢。利己主义和享乐主义已成了她性格的内核。

潘金莲一生走了一条从贫家女子到富家婢女到侏儒妻子再到市侩流氓玩物以至最后被杀的道路。这是一出封建社会里一个贫家女子被逼走向毁灭的悲剧。

对这一悲剧,人们历来就有不同的认识。有不少人认为潘金莲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对她只能谴责,不应给予半点怜悯、同情;但另一些人则持不同看法,对潘金莲抱有更多的同情,认为她之陷入这罪恶深渊而不能自拔主要是社会逼迫所致。

在分析潘金莲这一悲剧时,我们不能只是就事论事,而是应该结合她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的客观情况去分析。

必须看到,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像潘金莲这样出身于穷家小户的女子,在她的前面本来就没有什么美好的前程可言。当社会上的罪恶势力向她这样女子袭来的时候,可供她们选择的出路也实在少得可怜。一条路是听凭他人的蹂躏、糟蹋、乖乖地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做个顺从的奴隶。具体地联系到潘金莲情况说,当张大户把她作为一件礼品白白送给武大郎这样猥琐男人作妻时,不管她的内心如何的屈辱和痛苦,也得认命,就此窝囊地受罪一辈子。另一条路,则是不甘听凭恶势力的摆布,不认命,不屈服,在不幸中极力挣扎、反抗,开出一条通往幸福的路来。潘金莲就是选择了这后一条路。

但后一条路荆棘丛生,险象迭出,而且几乎找不出正确方向。令人可悲的是:在这个女子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的社会里,潘金莲想按正当途径去摆脱被歧视、被污辱、被蹂躏的不幸身世,去寻觅一条获取幸福的路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张大户把武大郎这样一个丑陋猥琐的男子强加于她,使她陷入痛苦绝望之中,但她怎么也找不出正当途径离开武大郎,她既不能与武大离婚,也不能让武大主动“休”了她,于是被迫采取了凶狠、残酷的手段,伙同王婆、西门庆合计毒死了武大,接着又主动投向西门庆的怀抱,甘心充当这个市侩、流氓的玩物和帮凶,就这样一步步地使自己陷进一个罪恶的深渊,变成了一个凶狠、毒辣、淫荡的坏女人。因此,在潘金莲的堕落、毁灭过程中,似乎不应过多地把形成这一悲剧的原因归咎于她本人,而应更多地去注意时代和社会的复杂因素。

潘金莲这一形象的典型意义,不仅仅给人们塑造了一个淫荡无耻的坏女人的成功典型;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形象深刻无比地揭示出社会的黑暗和野蛮,封建法治和伦理道德的虚伪、残酷,致使那些被压迫妇女走投无路,只得以悲剧告终。小说通过出色的艺术描写告诉人们:是一个充满着荒唐和罪恶的社会滋生了潘金莲这样一个人物,又是这个充满着荒唐和罪恶的社会彻底毁灭了这个人物。

(原载《金瓶梅学刊》(试刊号) 1989年,收入《金瓶梅红楼梦纵横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