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金瓶梅》开我国人情小说之先河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出现之后，在它们的光辉成就和巨大影响下，小说创作领域兴起了一股因袭、模仿的潮流。出现了一大批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和神魔小说，但这些小说没有什么创造，其成就都在《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之下。

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创作要继续向前发展，就必须有个大的突破和创新，正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明代中叶之后，由原市民小说银字儿这一支，发展成为“世情书”这一新的小说类型，其代表作品就是《金瓶梅》。

作为“世情书”代表的《金瓶梅》的出现，给中国小说的发展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记人事、写现实社会的人情世态，而且在人物塑造、细节描写，直至语言运用上，比之它以前的小说都有突破和创新。

《金瓶梅》所描写的对象已不再是古代的帝王将相、传说中的英雄豪杰和幻想中的神灵妖魔，而是现实社会里普普通通的人。《金瓶梅》中故事发生的背景已不再是那些征战的沙场、巍峨的宫室、山林野处和神殿魔窟，而是市井社会里一个妻妾同居的暴发户家庭。由于小说彻底摆脱了描写历史上各种超人式人物和种种神妖间的斗争，因而使它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真实感。

《金瓶梅》在思想内容上的一个重大成就就是生动地描绘了一大批市井人物，其中包括那些泼皮无赖、帮闲篾片、娼妓优伶、男奴女婢，以至僧道、尼姑、媒婆等等，特别是小说主人公西门庆被塑造得尤为成功。西门庆是富商、恶霸、官僚三位一体、别具一格的典型形象。这个形象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是明中叶后商品经济高度发展和政治黑暗腐朽的产物。贯穿于这个人物性格中的核心东西就是流氓市侩的特点。《金瓶梅》正是通过西门庆及其家庭罪恶生活的描写，全面地暴露了明代中叶之后封建统治阶级的腐败。

如果说在《三国演义》、《水浒传》乃至《西游记》等小说里还程度不同地表现出中世纪英雄传奇的特色;那么《金瓶梅》则比较清楚地呈现出了近代小说的特征。高尔基在《谈谈我怎样学习写作》一文里曾说过:“对于人和人的生活环境作真实的、不加粉饰的描写的，谓之现实主义。”《金瓶梅》的描写基本上是“不加粉饰”的。而且这种描写是那样的细腻，克服了以往小说描写上的那种粗线条的倾向。至于细节描写的精彩、语言上的生动传神则是一向为人们所称道。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已开始克服了过去小说、戏剧里那种“写好人完全是好，写坏人完全是坏”的单色调的简单化倾向，能按照生活的实际，写出人物性格所固有的复杂性。《金瓶梅》在艺术上的这些明显成就，使它一经出现就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浓厚兴趣与高度关注。

在《金瓶梅》的巨大影响下，各式各样效法《金瓶梅》的作品相继涌现，其中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一种是置《金瓶梅》思想艺术上的精华于不顾，只热衷于模仿其中男女间情爱的描写，这样就出现了一批低级庸俗的淫秽小说;另一种是正确地汲取了《金瓶梅》在世情描写和彻底暴露社会黑暗方面的种种长处加以提高，这方面以《红楼梦》为代表。《红楼梦》这部不朽巨著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金瓶梅》思想艺术上的成果，从而把我国小说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峰。

综上所述，“四大奇书”之具有历久不衰的魅力，赢得了历代人民的普遍喜爱，决非偶然。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它们都是以自己思想、艺术上的创造性成就，尤其是在小说典型化上所取得的崭新成果，为我国小说的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伟大作用，从而也为自己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确立于不可动摇的地位。

(原载《文史知识》1986年第1期，后经作者修改，收入《金瓶梅红楼梦纵横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本书选用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