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选题意义和学术价值
一 采用民俗志田野调查法
以往故事讲述的研究,尽管成果不少,但是,研究的问题主要集中在故事讲述人的传承语境、传承对象、故事文本特征等方面,而对于故事讲述行为、听众听讲行为、讲述中的文本的微观研究很少。而学者个人采用第一手深入调查资料研究的不多见,大多数学者都进行文本式的研究,所采用的是撒大网式的,或者蜻蜓点水式的搜集而获得的调查资料,并进行宏观的概括比较。当然,这不是说他人的资料不能使用。但是,对于故事讲述研究来说,它的动态特点致使对于研究资料的科学性要求很高。以往研究资料的来源都是从民众社区整体生活中抽取出来的片段,甚至关于故事讲述行为本身的记录也是不完整的、断片的,因为不仅讲述者的各种辅助性语言被忽略了,而且经过整理者的加工后,讲述人的话语特色也在整理中被改动。由于资料缺乏民俗志式的完整性、深入性,因此,他们所概括出来的结论难免有局限,更不能对于故事讲述行为本身进行有效的研究。
笔者的研究是在民俗志田野调查基础上进行的。如上所述,故事讲述作为一种民众部分行为的投入,而以往平面的、文本式搜集记录无法保留故事讲述的各种行为特征,即使原稿录音也不能够恢复故事讲述的原生态,而带有强烈的民俗志意识,在田野记录上,“能跳出自身阅读习惯的藩篱,从民众文化传播的实际特点出发,记录对方的即兴表演和传统仪式,特别是民众在口耳身心方面的活动”。[55]根据故事讲述的特点,笔者的民俗志调查把需要记录的东西分成三个部分:(1)聆听部分,录音机能记录讲述人和听众行为中那些通过耳朵传导信息的话语部分。这里包括鲍曼所说的被叙述事件和故事文本的语言表达部分。(2)视觉部分,通过视觉传递的行为需要及时记录的。这主要是故事讲述中讲述人的手势动作、情态行为等。(3)语境部分。语境包括广义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和讲述现场的语境因素。广义的语境如村落的背景知识,故事讲述活动的历史变迁,讲述人个人生活史和传承经历等;现场的语境,如场景因素,参与人的社会关系,故事内容与这种关系的联系,共享知识甚至影响人们情绪的一些事件等,都应该得到关注。笔者将尝试着充分发挥民俗志田野作业对于故事讲述研究的优势,把研究的视野从宏观的概括转向微观的阐释、从文本或者讲述人转向讲述行为,试图进行一种故事讲述行为本质的探讨。
二 在村落社会语境中阐释
以往对于故事讲述活动的观察,都是围绕讲述人,或者故事文本,或者讲述语境进行的,把相关的因素从其整体关联中拆分出来,形成关于讲述人的传承活动的单线勾勒、故事文本的孤立分析、讲述语境的宏观概括等。而在小群体范围内对于故事讲述的历史和现实的研究,对于现场的听讲双方互动的研究,都还有待进一步展开。作为一种口耳相传的民俗文化,故事的传承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特定的语境、讲述人和听众之间的互动关系来实现。毋庸置疑,故事的生命活力呈现于特定人群在特定情境下的讲述活动当中。除了人们偶尔在邂逅的关系中讲述以外,讲故事更多的情况下是在熟悉的小集团范围内发生的,如家族、村落。就一个社区来说,讲故事是社区生活中的民众共同承载的一种传统。这种传统是生活在各自社区中众多的个人讲述的贡献连续构成的,每个讲述人的每次讲述都是这个连续体的瞬间环节,社区和个人以及传统在这个瞬间凝结起来。[56]我们要理解故事如何形成和产生的,就必须把民间故事的阐释切实地放置在产生它的环境当中。换言之,我们只有在特定的区域生活中对讲述活动进行细致的考察,把讲述人、故事文本和讲述语境在区域现实生活和历史传统中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才能把握民间故事乃至整个民俗文化发生、传播和创造的实质。因此,特定区域内故事讲述活动的研究,对于揭示区域群体中的故事讲述传统以及活动内部因素的关系,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和学术价值。
而特定社区的选定应该范围适中,书中研究论题最终确定在村落故事讲述活动的研究上,也是以适合故事讲述研究为前提的。民俗学者已经开始深刻认识到村落个案调查对于民俗学科发展的意义。近年致力于村落研究的刘铁梁认为:
之所以强调村落,首先是考虑它是中国农村广阔地域上和历史渐变中的一种实际存在的最稳定的时空坐落。其次,是基于民间传承的概念,把它看作是紧密结合的小群体,也是在其内部互动中构成的一个个有活力的传承文化和发挥功能的有机体。再次,在村落中观察到的民俗事象,就某一类别的民俗而言,(如同民俗学概论书当中所划分的那样),必然具有时空的限制意义,因而有助于我们避免急于概括某类民俗的内涵、结构、功能、演进规律等。民俗学在历史上形成了对本民族传统给予解说的学术倾向,但我们民族深厚和丰富的传统却是因时因地而异的,我们在把握共性的探索道路上,也许还要首先建设好村落或其他时空单位个案调查的坚实基础,需要走一段艰苦的历程。[57]
对于故事讲述活动研究来说,村落个案的研究也具有刘铁梁所指出的优势。首先,作为人居环境的基本单元和小型社会组织,村落蕴含着历经宗法时代到现代生活中生成的乡土文化和乡土生活的诸多内容,是人们故事讲述传统的宏观的历史和现实的语境。许钰曾这样准确地阐释过村落共同体作为故事讲述的背景和功能:
参与民间故事讲述活动的听众和讲述人,他们大多共同生活在相同的自然的社会环境中,特别是在农村,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同一村落之中,从事相同的生产活动,文化知识的素养比较接近,尊奉共同的生活习俗。有的人活动范围大些,但一般不会太大,不超过一个县或相邻的几个县,超过这个范围的人很少。人们彼此之间有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同族、亲戚、邻里、同行、师徒等),在生活中有这样那样的瓜葛。人们这种共同的生活民俗环境,就是故事讲述活动的背景,在这种背景下进行的讲述活动,反过来,又起着加强这种环境和人们之间关系的稳定发展的作用。[58]
所以,研究者可以固定在这个故事随时发生的社会生活舞台中来参与观察构成讲述活动的各个层面。这是一种中观的研究单元,“它比微观的研究视野宽、容量大、蕴涵丰富全面、有整体性,而且能与乡土文化研究整合。它比宏观的研究更具有现实的可行性,更生动活泼,更能揭示出其内容的千变万化、丰富多彩。而且如果没有大量的类型性的聚落研究作基础,宏观研究会流于空疏、模糊甚至片面、不准确,失去科学意义”[59]。其次,村落中的故事讲述研究还有利于我们在“紧密结合的小群体”的“内部互动”中来重新观照故事承载的现实主体——“民”。集体性不再是一种空谈。故事讲述人不是隐藏于文本分析中的广义的民众,也不是几个优秀的故事家,而是正在共同生活于一个村落之中参与实践着故事讲述活动的所有的人们。他们,无论是积极的传承者还是热心的听众,都同时创造着、分享着这种民间文化。在调查中我们能够看到这些彼此熟悉的人们拥有各种聚合讲述的场所,讲故事确实是他们生活的组成部分。从他们的记忆中,从他们的实际生活中,我们能够观察这些语境,观察村落中人们在具体场合中的故事讲述的实际形态。于是,在这种实际形态中,我们来理解主体、文本、语境的相互关系,来实现整体研究的目标。可见,这种研究可以克服单个故事讲述家研究或统计比较多个故事家研究的一些弱势:单个的研究容易深入了解一个人的传承行为,最出色的是个人生活史、传承的谱系、文本个性风格的描述和分析等,但是往往由于太微观、太具体,致使传承个体和地方传统之间的关系完全固化为个性特征;而统计研究方法,能够得到一些有启发的结论,但是抽去了各个故事家的实际生活状态,是一种割裂了不同区域文化传统的概括,也不能充分理解民俗生活本身。如果要把故事讲述习俗视为整体的生活事件,关注民众讲故事的活态行为,就必须回到从事这种“俗”的“民”的实际生活中间去观察和体验,也就不可能不限定在某个村落或者其他集体性属性的时空场域当中。
三 与民众故事观念的共建
前人的研究还存在一种普遍倾向,即从学者的学术视野和思想观念来审视故事讲述人、文本和语境,这种研究是建立在学者既定观念支配下的,与民众的文化意义和地方解释存在一定的距离。这是一个理解“民俗”本体和发生的问题。难道只要记录下来的东西就是民众的民俗吗?西方民俗学发展史的评介引导了中国学者对于民俗本体论和发生论的重新理解,也为本书的故事讲述研究打开了新的思路。董晓萍在《民族觉醒与现代化——西方民俗学30年回眸》中讨论了民俗本体论和发生论的问题:
西方学者认为:现代民俗学的收集工作结果,应该是民俗被记录在收集者的档案里,与民俗实际上仍被保存在民间的“传统承担者”的头脑里没有区别,这样得到的对民俗的认识,才是符合民俗本体论的认识……他们不断转换到另一个角度去研究民俗的发生论,即检验民俗学者在把一种资料当作民俗的时候,去描述它撰写它的过程。他们的一个重要的检验标志,是考察这时民俗资料在民俗学者的眼里,被看成什么和可能被看成什么。[60]
这种学术理路把学者的眼光真正转向民众,“民俗学者应该把民俗学放到民众社会生活的实际位置上去而不是创作民俗学小说和闭门造车地杜撰民俗影片的说明词”[61]。民俗承担者的地方性解释成为学者必须关注的重要方面。这将是深化本土文化研究的必经之路。只有在这个理论意义上,民间故事讲述的研究才能成为故事学领域里独具魅力的一部分:把人们的视野由故事文本牵引到鲜活的现实传承语境当中,把干枯的文字还原于生动的表演,把平面的文本阅读和解析改进成立体的全观式观察与捕捉,于是,在参与故事传承的存活状态的互动中,学者的智慧与民众的观念共同构建起民俗文化的合理的解释空间。作者的调查和研究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切入,通过与村民的深入广泛地接触,尽量有效地获得他们自己对故事的理解,并结合自己的直接观察和学理分析来完成。只有这样,故事讲述的性质和特征才能得到更细致的阐释。
因此,笔者选定一个自己生活过的村落——辽宁省辽中县徐家屯村为调查基地,在大量的田野作业和现场文本记录的基础上,展开对于故事讲述活动整体研究,即在尊重民众观念的前提下,在民众的民俗文化生活中来阐释故事讲述活动,在讲述活动各个因素互相作用中来理解讲故事习俗的文化特征。笔者将立足于目前中国学者的故事讲述研究实践和理论上出现的具有发展潜力的学术增殖点:一是继续深入语境中的故事讲述研究;二是实践和完善许钰的整体研究思路,始终贯彻口头文学的整体观念,把故事讲述本身视为一种群体参与生产的生活文化实践,并在它发生的村落社会文化情境中进行研究,让“民”和“俗”始终都统一在民间文化生活的历史和现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