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法国西部的一个城的附近,当人们坐火车到那儿去的时候,人们便在铁路的左边看见一所神气很严肃的屋子。一看见这所巨大的建筑物,人们准会把它当作是一个修道院。
当人们走到这所灰色和绿色的屋子边的时候,人们便看见窗户都是用铁栅栏铸的,然而神色总还比监狱的铁窗愉快一点。有几扇窗确实是围着巨大的攀藤的:铁线莲或是茑萝。这座高大的建筑物是怪清洁的,卫生性地清洁。围绕着它的那条路是用碎石铺成的。人们与其说是在那里走,还不如说是在那里滑,在那里沉静。铺着青色板的屋顶上有一个避电器竖起着。屋子前面的栅子是锻铁做的。
四周是平坦的,种着一些瘦弱的小树,我们竟可以说是顶上有几片叶子的打在地上的桩子。一座座的高房子距离不相等地在那些阔敞的地上耸立着。在那些空地上,狼藉着被风翻吹着的纸片,空的洋铁罐,肮脏的旧抹桌布。一片枯干、灰色而稀少的短短的草,到处乱生着。
这一长条屋子在当地是很著名的。人们矜夸地称它为“疗养院”,因为有许多有名的人物住在里面。
实际上,这是一所最俗气的疯人院,可是它却有一种奇异的伟大,时钟或高架桥的伟大。
在内部,那些管理人努力把沉静引进去。地板上铺着极厚的地毯,墙壁上铺着一层层的软木。每一扇门都是双重的,而那些很小的窗户,也都用两三重窗帷和屏风板保护着。
当人们走进了这所屋子的时候,听到在几米远近开过的火车汽笛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排排的树木把风和声音都拦住了。
当人们一走出这所屋子,而又听到了吵囔和呼喊声的时候,那已习惯于沉静的耳朵中,便会发着轰轰的声音。
在这几天穿白衣那几天穿黑衣的神秘人,在那个时候便插身进来。当一个倦于自己每日的无味的操作的过路人,在这地方附近徘徊着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和盲鸟的叫声差不多的喊声。他立刻想象到犯罪行为或残酷的试验,想象到流血的举动,可是,当他留心一听而听到这喊声变作了一片长笑,一片传染的大笑的时候,他的恐怖便格外增加了。他害怕得发抖,可是自己也笑了起来。他想逃开去,可是不久当他听到了一阵阵的哨子声、呜咽声和在他四周奔跳着使他也不禁捧腹大笑的开心的大笑声的时候,他便不得不站住了。
这好像是那些住在里面的人踢足球的场景。
那延伫着的过路人终于振作起勇气,张开了他的雨伞走开去,因为黑色的天上,已落下雨来了。
另一天,一个邻近的孩子在附近的空地上独自玩着红种人打仗的游戏。他追着一个影子,瞄准了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口里喊着:“砰!砰!”他像人们有时称为羚羊的那些美丽的野兽一样地奔跑着。他沉醉在这个他自己所预料到的胜利中。他老是向前跑着。他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跤,可是因为一个人也没有,他也就没有哭。他只不过爬起身来了。在这个时候,他从一扇窗子的铁栅间瞥见了一个流着眼泪的长满了胡子的脸。他逃开去了,而当辰光到了的时候,他便睡觉。
可是,他在夜间又看见了那张哭泣着的脸儿,他便把他所遇见的事讲了出来。
那神秘像一只扑食的鸟儿似的把自己的影子伸展在这个小城上。那疗养院好像突然染上了一重血色。恐怖在神秘的踪迹中飞翔着。居民都避开了那一带屋子,而在礼拜日或节日,人们也不会到那地方的附近去散步了。他们也忌讳谈那所辽远的屋子。
有一天,为了职分上的关系,县长不得不去从头到尾地参观那所屋子。下一个星期的星期六,在县署的舞会中,他讲着他参观时的情形:
“院长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人,很高大,很壮健。在他的眼镜后面,他的目光是灵活而锐利的。他引经据典地把他的方法解释给我听,可是老实说我却一点也不懂。他领我什么地方都走到。他询问病人的那间房是很别致的。墙上挂着各种的画,而在每一幅画之间,写着一个红色的号码。在窗子前面,有一个和普通人一般高低的古石像,脸儿向着外面的风景。在我看来那好像是一个雌雄人。我不懂得院长为什么把一大堆的表、摆钟、挂钟都聚集在那里。我没有工夫去数它们,可是并不过甚其词,我可以说那里至少也有三四十只钟表。”
那些听着这位县长说话的又年轻又漂亮的美妇人们都微笑了。对这间特别的房间的描摹,使她们觉得那么有趣,竟连跳舞也忘记了。那位对于自己的成功很得意的县长,接下去说道:“那位院长接着带我去看几间‘关房’,那都是很美丽的房间,陈设很富丽,地板上铺着好几层厚的羊毛地毯。那些房间中是那么沉静,使我有了一种时间已中止了的印象。诸位想一想那对照的情形吧。
“靠了一种复杂的方法,我不知道是潜望镜呢,还是镜子的把戏,我看见了一些疯人。他们想不到有人在看他们,样子显得很平静。其中有一个疯人特别使我注意。那是一个大力士一类的人,在缝着布边。我问院长这人是谁。‘我不能把他的姓名告诉你,这是职业的秘密。’他这样回答我,‘可是你要晓得他曾经做过几个月爱好运动的人们的偶像。他是一个有名的打拳的人。’我们看见一些病人,我觉得他们都是很有趣的。那里还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那些妇女们都颇觉有趣。那位不愿意使她们老听着他讲废话的县长,邀请了她们之中的一个去跳舞。
在吃宵夜点心的时候。坐在县长右边的一个年轻的女子,打破了寂静亲切地问:“他们是怎样调理病人的?”
“那位院长,”他回答她,“有一个我觉得是很别致的想头,那便是叫他的病人们运动。他强迫他们打网球,推大球,踢足球。护士们也参与这种游艺。那些疯人似乎对于运动很有兴趣。他们像孩子一样地快乐,这是院长对我说的。他们大笑着,大笑着。大部分的人还试想作弄别人。”
仆役们斟上了香槟酒,县长闭口了。那些听到他讲过这次参观的妇女们,又把它重讲给别人听,还加上一些有趣的琐节。
接着,当一切的好奇心都满足了的时候人们便谈着别的事,可是那疗养院却保持着它的传说。
在春天,有一日有人看见火车上走下一个漂亮的少年来,肩头斜背着一个照相机,这是一个英国的旅行家。他住在邮政旅馆中,几天之中他都在附近野游,询问着做生意的人和咖啡店里的侍者。他似乎对那个疗养院特别感兴趣。那位饶舌的理发师,立刻告诉了他所询问的一切事。于是,有一天他便用着要得到一些很明确的详情的借口,要求院长接见他。他写给院长的信上说,他有一个亲戚害着精神病,很想试用这种方法来医。当他到了院长室的时候,他要求院长把门都关上了,请他吩咐职员不要在他们谈话的时间来打搅他们。院长是知道病人所常有的这一类顾虑的。他叫那少年尽管放心,对他说决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们。
“您想必知道那位美国的大侦探尼卡德的吧?”
“当然啰。”那医生回答。
“我叫泊齐·麦斐,是他的助手之一,我想不惹人注意地来做一番调查。求求您保守秘密。您从前用过一个有色人种的护士,一个姓名叫作阿贝尔·马尔德的黑人,是吗?”
“不错。”
“你可以告诉我些关于这个人的事吗?”
“这是一个好护士,他很使我满意。他又力大又勇敢,对于镇压那些病人——特别是我们所谓那些‘武疯’——那些事上,他于我们很有用的。那些‘武疯’是一些怪诞而横暴的生物,他们不愿意做别人吩咐他们做的事。阿贝尔·马尔德在这里没有做多少时候,我想大概是一两个月吧。我应该对您说,管理人和职员们都以为他走了是一件憾事。护士们,管门人,花匠们,现在也还常常谈起他。他是很慷慨的,常常喜欢送点小礼物给他的同伴们、孩子们,甚至院里的病人们。”
“从这个时期起您看见过他吗?”
“看见过一次。一天晚上他坐了汽车来到这里。那是一辆很漂亮的汽车,这是要附带声明的。他对他的朋友们说他现在做了汽车夫,但是他穿的衣服却像一位绅士。”
“这次的访问是在什么时期?”
“大约在三个星期之前。”
泊齐·麦斐向医生道了谢,告辞而去。他当天晚上就打电话报告他的老板。老板热烈地赞赏他。尼卡德似乎对于泊齐其实没有费多大气力打听出来的这个消息十分满意。
“继续去探听那疗养院里的职员们吧,设法找出马尔德的一个朋友来,然后和他去结交。你或许会弄得到他的住址。杰克和我,我们就可以追寻他出来。”
在以后的几天中,泊齐努力去和那些护士们联络,可是别人对于他都远而避之。于是他便决意离开那个地方,和这小城中他一切的朋友们欢然作别。他甚至还去向医生辞行。
就在他动身的那天的下午,一个四十岁光景的男子跳下火车来,立刻叫了一辆街车到疗养院去。这是那边人几天以来等待着的新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