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疾患与享年
陶渊明寿年的争论,至今仍各执一词。笔者想从陶渊明的疾患入手,为其享年六十三岁说提供一些证据。在陶渊明及朋友诗文中,涉及陶渊明疾患的史料主要有六处:
(1)年在中身,疚维痁疾。(颜延之《陶征士诔》)[2]
(2)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与子俨等疏》)[3]
(3)负疴颓檐下,终日无一欣。药石有时闲,念我意中人。……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诲诸子,从我颍水滨。(《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
(4)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赠羊长史》)
(5)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答庞参军》诗序)
(6)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自祭文》)
为寻求疾患与陶渊明享年之间的内在关系,笔者将这些材料归纳为一组逻辑命题:(1)上述材料所载是否属于同一种疾病;(2)哪一则材料最早;(3)陶渊明何时患病;(4)患病时陶渊明年龄多大。
综观陶渊明一生诗文,谈及自己疾病的仅有上列的五次,而且谈论的都是他年过五十得的那场大病。仔细品味《与子俨等疏》一文,该篇可称是陶渊明患病的最早纪录。因此《与子俨等疏》作品的系年,对陶渊明享年年数的确定甚为关键。陶渊明患病时间,颜延之《陶征士诔》说是“年在中身”,梁启超先生解释说:“此用《无逸》‘文王受命惟中身’成语,谓五十也。”[4]他解释“中身”为五十岁。这与《与子俨等疏》中的“疾患以来”“年过五十”、《自祭文》中的“识运知命”诸语,均相契合。梁先生释“中身”为五十岁,与对陶渊明的享年考辨相结合,成为他力驳六十三岁而倡五十六岁说的坚实凭据,后世反对六十三岁说者也多奉此为圭臬。但有一关键处,梁先生等力驳六十三岁说时疏忽了,即陶渊明患病具体是在哪一年。如果无法确定这个时间,就无从准确断定陶渊明的享年年数。所以《与子俨等疏》一文的系年成为考察的关键。梁先生推测《与子俨等疏》为元嘉四年(427)所作,即陶渊明逝世的当年,认为陶渊明患病后不久就抱疾而终。[5]这一看法似乎有欠稳当。
我们结合上引与《与子俨等疏》有密切关系的《示周续之》、《赠羊长史》二诗来判定,即可知其中破绽。考有关文献,《示周续之》诗当作于义熙十二年(416)。其中背景,据萧统《陶渊明传》记载:周续之被江州刺史檀韶苦请出州,“与学士祖企、谢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讲《礼》,加以雠校”,陶渊明因此创作此诗。按《宋书·檀韶传》记载,檀韶出任江州刺史始于义熙十二年。又《宋书·隐逸传·周续之传》记载:“高祖之北伐,世子居守,迎续之馆于安东寺,延入讲礼。月余,复还山。”即是此事。而高祖刘裕兴师北伐是在义熙十二年八月。可知周续之这年外出活动频繁,引起陶渊明不满,故有此诗。而《赠羊长史》诗为赠羊长史赴关中称贺刘裕破秦川时而作,刘裕破秦川是在义熙十三年,因而诗当作于义熙十三年,诸家系年没有异议。
而判定《与子俨等疏》的系年,不可忽略对陶集中叙述患病情况诗文的通盘考察,尤其是对《与子俨等疏》与《示周续之》、《赠羊长史》诗三者之间关系的考察。对这层关系的把握程度,直接影响到《与子俨等疏》系年的推断,以及陶渊明享年年数的考察。
第一,《与子俨等疏》与《示周续之》诗之间有一种内在的相承关系。《与子俨等疏》云:“疾患以来,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而到《示周续之》诗中则言“药石有时闲,念我意中人”。疾病初期,亲旧每以馈赠,是以药石不断。但随着疾病拖延,药石的供应出现危机,已经开始时断时续,因而陶渊明借此向周续之发出求援信号。诗中“意中人”即《与子俨等疏》中所言的“亲旧”。诗句中“老夫”与诗题“郎”相对应而提,《诗经·大雅·板》“老夫灌灌,小子跷跷”,知“老夫”为老年人自称,因又与《与子俨等疏》中的“年过五十”相符。因此《示周续之》诗与《与子俨等疏》作品在意脉上前后相承。揆之生活常识,疾患情况由《与子俨等疏》发展到《示周续之》诗中所言也合乎病理逻辑。
第二,《示周续之》、《赠羊长史》二诗中的“负疴”,即是《与子俨等疏》中“年过五十”的疾患。陶渊明在其垂暮之年所作的五言诗《答庞参军》诗序中说:“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抱疾多年”、“老病继之”,都直接针对多年前的那场病。甚至在他去世前夕所作的《自祭文》中还说:“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意思是说,想当年如果我五十岁就死了,那样谁能不留恋人世?到如今这次离开人世,我就无怨无悔了。可知“中身”时的那场大病,在他离世前想来仍恍在眼前,心有余悸。故而由上述两层原因,可以断定:《与子俨等疏》的写作时间应早于《示周续之》诗,当在义熙十二年(416)之前。如此,距离陶渊明元嘉四年(427)逝世,其间相差十多年时间。又《与子俨等疏》中明言患病时已“年过五十”,以此推理,陶渊明的享年显然当在六十岁以上。因此,在以往关于陶渊明享年的诸家说法中,唯有六十三岁、七十六岁两说符合上文考述,其他说法均不足成立。
主七十六岁说者,将《与子俨等疏》系于义熙三年(407),时年陶渊明五十六岁,《示周续之》、《赠羊长史》诗系于义熙十二年(416)、义熙十三年(417)。如果是这样的话,《与子俨等疏》与《示周续之》、《赠羊长史》两诗在创作时间上,则相距十年,那么这三首诗文谈病时的口吻语气及其相互关系,似乎就值得重新考虑了。
主六十三岁说者,如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将《与子俨等疏》系于义熙十一年(415),比《示周续之》诗早一年,时年陶渊明五十一岁[6],与“年过五十”正相合。如果是这样的话,病情从《与子俨等疏》中的描述,发展到《示周续之》、《赠羊长史》二诗中的情形,比较符合病理的自然逻辑和生活事理。而且,与五言《答庞参军》诗序“抱疾多年”、“老病继之”,与《自祭文》“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均能圆释,毫无滞义,也切合诗文实际。
总之,结合《与子俨等疏》、《示周续之》、《赠羊长史》三篇诗文,可知从义熙十一年到义熙十三年(415—417)这两三年里,是陶渊明患病最为严重的时期,疾患相当凶险。颜延之《陶征士诔》“年在中身,疚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描述出当时的情形。不过,从陶渊明《答庞参军》诗序、《自祭文》等作品来看,陶渊明当时侥幸逃过死神的魔爪,又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元嘉四年(427)去世,享年六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