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记谱与非记谱两个系统
面对这一难题,古德曼在《艺术的语言》的新的章节里面,引入了新的观念来继续加以解决,这就引进了“记谱系统”(notational systems)的新观念。这一思想又被视为是关于“被重建的实体”(Reality Remade)的哲学思考,同时也是一种“关于再现的记谱理论”。[26]古德曼试图通过回到以语言哲学为基础的“符号学”来解决问题,但是遗憾的是,偏执于科学主义思路的古德曼,只是用另一套更“人工化”的符号语言来替代本有的一套人工语言而已,古德曼作为纯粹的分析哲学家是难以逃脱“语言的牢笼”的。
按照这种新的理解,“他来的”艺术是采用记谱符号的,而“自来的”艺术则是采取非记谱符号的。用狭义的例证来解读,音乐艺术就是采用记谱符号的,而绘画则是不能采用记谱符号的。即使是绘画当中最简单的素描,也是直接对物象的描摹,而不是采用了另一套符号来加以书写。但是也会有论者反驳说,画家也会采用记谱语言,因为他们可能在未完成稿写上语言或者符号标记,用以说明某个部分要着上何种颜色,但是毕竟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而且也属于画家的“私人用语”,并不具有普遍的适用意义。
所谓“记谱”(notation),原本就是音乐学的术语,原指记载音乐所专用的一套标志法或者标示法。但是,古德曼却赋予了这个音乐术语以更广义的符号学内涵,这个术语往往被作为“记谱图示”或“记谱系统”的简称。在《艺术的语言》的第四章里面,作者试图单列式地列举出“记谱系统”的五点特征,这五种特征分别是:(1)句法的分散性(syntactic disjointness);(2) 句法的有限差异(syntactic finite differentiation);(3) 语义的清晰可辨性(semantic unambiguity);(4) 语义的分散性(semantic disjointness);(5) 语义的有限差异(semantic finite differentiation)。
按照古德曼的理解,某一“记谱图式”(notational scheme)要得以成立,就必须满足前两项;而某一“记谱系统”(notational system)要得以成立,就必须全部满足这五项。也就是说,前两个特征是规定“记谱图示”的基本条件,而在满足了前两个特征的基础上,再加上后三个特征才能进而规定何谓“记谱系统”。但古德曼并不是给予了记谱系统最完备的充分条件,而只是道明了它所要满足的必要条件而已,而这些最基本的特征,又都是适用于自来与他来的艺术之分的。但是,在论述这种艺术区分之前,还是要明确古德曼所使用的关键词的基本含义。
图3-8 安迪·沃霍尔电影《帝国大厦》(1964年)
按照《艺术的语言》的理解,任何记谱图示都是由“字符”(characters)所组成的,而“字符”就是特定种类的书写(inscriptions)或者标记(marks)。“句法的分散性”当中的“分散性”,就是指在分散字符的种类之间抑或在同等句法的书写之间的某种关系,字符之间的既定的区分越是准确而清晰,要确定某些标记属于这一类抑或那一类就越加困难。
“记谱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在每一个字符实例当中的字符一致(character-indifferent)。”[27]如果两个标记各自都是一种书写(也就是属于某一字符),而且其中之一也不属于另一个(并不从属于它的)字符,那么,这两个标记就是“字符一致”。[28]这就意味着,所有的标记都属于(形成了对等种类的)一致的字符。所以,这种“字符一致”也被视为是最典型的“对等关系”(equivalence-relation)。因而,要成为记谱当中某一字符的实例,那就必须提供给标记相互成为“‘真实的复制物’或拷贝”(‘true copies’or replicas)的充分条件。[29]
记谱图示的第二个要求,就是“有限的差异”或者“关联性”(articulate),[30]这个要求与第一个要求是相互独立的。“分散性”的要求更是一种本体论上的规定,而“有限的差异”则是一种认识论上的规定。在记谱图式当中,如果“分散性”满足了而“有限的差异”未被满足,那就是一种如直线标记的分类图式,长度上的不同就是字符的不同。然而,如果满足了“有限的差异”而“分散性”未被满足,那结果就是,“所有的书写显而易见都是不同的,但是其中某两个字符却至少拥有同一的书写”。[31]
上面仅仅深描的是“记谱性”的“句法的标准”(Syntactic Criteria),与此同时,记谱还要拥有相对等的“语义的标准”(Semantic Criteria)。这也就是说,与句法上的“分散性”与“有限差异”相对应,记谱系统还拥有“语义的分散性”和“语义的有限差异”。这两点又都与另一条更重要的规定相关,那就是“语义的清晰可辨性”,这也是记谱的第一个语义学规定。在这里,古德曼又引用了一个新的概念—“依从”(compliance)。
所谓“依从”基本上言说的就是书写,所指的是在某一系统当中都是有许多从属的“依从类”(compliance-class),它们对于某种书写形成了依从的关系。举例来说,演奏就是对乐谱的依从。“语义的分散性”就是认定,“在记谱系统当中,这些依从类必定是分散的”,[32]这是由于,如果某两个不同的依从类是相交的,那么,某个书写就会拥有两种不同的依从者,但是这种现象却是不符合逻辑的。与“句法的有限差异”同理可证的,还有“语义的有限差异”,只不过,前者言说的是字符之间的关系,而后者言说的则是依从类之间的关系,但是古德曼的论证策略却是如出一辙的。[33]
具体而言,说到“句法的有限差异”,古德曼给出的要求是:对于K与K’ 这样每两个字符而言,对于每个其实并不属于这两个字符的m而言,要去确定m不属于K抑或不属于K’,这在理论上是可能的。[34]说到“语义的有限差异”,古德曼给出的同理性的要求是:对于与依从类并不一致的K与K’ 这样每两个字符而言,对于每个并不依从于这两个字符的h而言,要去确定h不属于K抑或不属于K’,这在理论上是可能的。[35]
然而,最能凸显出自来与他来艺术之间差异的,还是古德曼提出的第一条“语义的要求”,也就是语义的“清晰可辨性”(unambiguity),[36]这是与依从关系直接相关的。记谱系统的基本目的要达到的话,那么,必须让“依从关系”(compliance-relationship)保持不变。如果所有的书写都是清晰可辨的,如果我们拥有同样的依从类,那么某一字符就是清晰可辨的。
在这一基本规定当中,从反面来看,古德曼指出:“某一标记虽然可能含糊地成为某一单个字符的书写,但是如果它在不同的时间或者不同的语境当中,具有不同的依从者的话,那么,无论它的各种序列是来自于各种随意的运用抑或随意而有隐喻的运用,那么这个标记就都是模糊难辨的。”[37]
在同一基本规定当中,古德曼正面地看到,“任何模糊难辨的字符都必须被排除掉,即使其书写都是清晰可辨的也是如此;因为既然不同的书写会拥有不同的依从者,那么,被算作是相互之间存在真实的复制物的某些书写就会拥有不同的依从类”[38]。
就在这里,古德曼又回到了对音乐的言说,他认定,音乐的乐谱的基本特征之所以是“清晰可辨”的,那是由于,下面的两种情况都不会在对于作品的确定当中得以保证,这两种情况一个是从演奏来确定的,另一个则是从乐谱来确定的,从前者所确定的是对演奏加以说明的乐谱,从后者所确定的是依据乐谱所从事的演奏。如果音乐作为记谱系统难以达到清晰可辨的标准的话,那么,上述两种情况就都不可能得以实现,无论是从演奏来确定乐谱,还是从乐谱来确定演奏,这两种确定就都变得不可能了,如此言说的乐谱与演奏之间就根本失去了关联。
图3-9 格哈德·里希特《面对之三》(1988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展
“记谱系统”最重要的特征,就在于它是明晰可辨的,而非记谱符号则是模式难辨的。事实也正是如此,音乐的任何一个乐谱,都是采用非常明确的记谱法来书写的,而绘画则不可能采用类似的符号来表达。在语言哲学的意义上,记谱系统还需要“句法”上的分散性与有限差异,同时“语义”上还要具有同类性的要求。音乐的每次演奏都可能是分散的(某次演奏可以采取“变调”的方式),但是每次演奏之间的区分却是有限的(演奏得再“离谱”也还得靠谱),但每次的演奏都是对同一音乐的演绎,这就好像言说同一意义的话语,可以采取不同的句法结构一样。
所以,音乐之类就是属于这样一种“记谱系统”,而绘画之类则属于另一种“非记谱系统”,“简言之,记谱系统的必要属性就是清晰可辨,还有句法和语义上的分散与区分”。[39]这就是古德曼对于自来与他来艺术的进一步的符号学的更高的规定。更具体来说,某一系统能成为“记谱系统”的必要条件就是“当且仅当所有依从于特定字符的书写的对象,属于同一依从类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理论上确定,每个标记都属于每个依从于书写的对象,至少属于某一特定的字数”,[40]在这种条件之下“记谱系统”才能成立。
现在可以总结如下,按照古德曼的观点,从低级的现象层面来说,“自来的”艺术就是赝品与原作区分具有价值的艺术,而“他来的”艺术则是这种区分毫无意义的艺术;从高级的符号层面来说,“自来的”艺术则是“非记谱性”的艺术,相形之下,“他来的”艺术就是具有“记谱性”的艺术,它拥有上面已经解析了的记谱的五种特征,但这些特征并不是对于“记谱性”的完满规定,只是区分出了“记谱图式”与“非记谱图示”(只要满足前两个特征)“记谱系统”与“非记谱系统”(五种特征都要满足)之间的基本差异。
但古德曼也指出,这些属性并不是完美规定“何谓记谱系统”的充分条件,它们只是用以说明记谱符号与非记谱符号之间是如何区分开来的。“如果所有依从于特定字符书写记号的对象,都属于同一个依从类别的话,如果我们可以在理论上确定记号大多也各自属于同一个特殊字符,而对象大多又各自依从于这种字符的书写记号的话,而且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系统才是记谱性的。”这也就是说,在“他来的”艺术的记谱图式当中,每个艺术的分体都是具有“相同外延”的,而且在该图式当中也都成了一种相互关联的依从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