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隶书之定体在汉简墨迹中形成
汉代的简帛墨迹历史上也有出土。西汉木简在西晋泰康年间就有过出土,居延汉简南北朝时期的北周和北宋崇宁、政和年间都有发现。18世纪末,西方人斯坦因等在敦煌一带也曾专门发掘过汉简,即《流沙坠简》。但今天可供我们从书法角度进行研究的汉代简牍墨迹,几乎都是20世纪发掘出来的。简牍书是汉代最为普遍使用的文字载体。它们在20世纪的大量出土,足以使我们有条件看清楚两汉四百余年间书法演进的情况。
一 从西汉简书看字体演变轨迹
(西汉)银雀山兵法简例字
西汉早期的简书有湖南出土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竹简》和安徽阜阳出土的《阜阳汉简》。《长沙马王堆汉墓竹简》人多熟知,兹姑不述。《阜阳汉简》是指1977年出土于安徽省阜阳县双古堆一号汉墓的一批竹简文字,该墓墓主是西汉开国功臣夏侯婴之子夏侯灶,卒于汉文帝十五年(前165),随葬简书包括《仓颉篇》《诗经》《周易》《楚辞》《年表》《大事记》《杂方》《算术》《行气》《型德》《日书》等,字迹在篆隶之间,多含篆书意味,与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前期帛书《老子》字体颇为相近。1972年山东临沂出土《银雀山兵法简》近5000枚,包括《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晏子》等亦属此类。
(西汉)《长沙马王堆汉墓竹简》
(西汉)《银雀山兵法简》
甘肃的《居延汉简》自1930年至1982年,曾有过多次出土,总数量多达30000余枚。其时间跨度也比较长,从西汉元朔元年(前128)到东汉建武四年(28),前后100年,各种内容的简牍,如诏书、簿册、书信等都见于此地,因为北方不产竹,所以,居延汉简几乎全都是木简。
字迹亦颇具多样性,有用篆书书写纪年月日的双行木牍计时牌,有用隶书随意书写的流水账簿,如《劳边使者过界中费册》。还有一些名签,如《地节四年签》《鸿嘉二年签》等,因为文字少而重要,写得都比较庄重认真,且隶书的波磔与飘逸飞动,均得到充分体现。《竟宁元年签》和《甲渠侯官粟君所责寇恩事册》中的第二十四简看似隶书,但颇带楷书意味,该册第二十简又颇似行书作品。而《误死马驹册》,显然是书写者略含激愤,故难以平静书写而成,遂以章草书写之,点画开张有力,颇带今草意味。
(西汉)地节四年(前66)居延简
(西汉)敦煌本始六年(前68)简
《敦煌汉简》大约有2000余枚,是20世纪在甘肃敦煌县一带陆续出土的木简,这些汉简的内容颇为驳杂,包括诏书、律令、医药、经籍、小学、术数、方技等,字体也颇多样,有隶书、草隶、章草和类似于今草的木简。其中有一批书记简,全用章草书写,用笔自如,自由洒脱,颇为可观,章草之实用速记的特征于此可见一斑。
西汉中期的隶书《居延汉简》是一大宗,20世纪70年代初期就出土20000余枚,大部分是西汉的竹简,其中已经有一部分相当精美的隶书,如《居延元康四年六月简》提按运笔都十分有节制,波挑稳妥,间架紧凑,颇有韵致。《敦煌汉简》中的《玉门都尉简》,笔势圆劲富有弹力,书体秀劲宽绰。1973年出土的《定县汉墓汉简》据专家考定为汉宣帝时的墓葬之物,出土时已炭化,经技术处理拍摄出字迹清晰的照片。
(西汉)元康四年(前62)居延牍
(西汉)《定县汉墓汉简》
《定县汉墓汉简》发现于中山怀王刘修的墓葬中,内容包括《论语》《儒家者言》《哀公问五仪》《保傅传》《太公》《文子》《六安王朝五凤二年正月起居记》以及《日书·占卜》等。这批汉简书写时间间隔不长,大约写于西汉昭、宣时期,但书体之精美简直可与东汉的任何一种碑刻相媲美。这说明隶书在西汉中期已基本趋于成熟。这批汉简字体扁平,结构匀称,蚕头雁尾,横向开张,整体显出一种端庄整齐美,隶书之定体在汉简墨迹中形成,就今所见,当以此为最早。中山这个地方,自春秋以来,虽为蕞尔小邦,但此地之人对文化艺术尤其对文字书写却颇有感觉,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就曾出现过令人过目难忘的优雅流美的篆书文字,而在西汉文字演变过程中,这里又最早见到接近于成熟的隶书,此地先贤的艺术创新精神是值得后人礼敬的。
竟宁元年(前33)、鸿嘉二年(前19)签
(西汉)敦煌始建国天凤元年(前14)牍
(西汉)武威磨嘴子礼仪简
(西汉)《江陵木牍》
西汉晚期的汉简,有1975年在湖北江陵凤凰山出土的《江陵汉简》和甘肃武威出土的《武威汉简》等。
东汉的竹简书在居延汉简中已有所见,20世纪中叶以来陆续出土的《武威汉简》和甘肃出土的《甘谷汉简》均为东汉时期的简书。
这些竹简书主要有隶书和草书两大类,隶书由秦隶变为汉隶,草书由草篆而草隶演化为章草、今草,行书与楷书也在这些竹简书中略露端倪。文字的演化于竹简书所见虽东鳞西爪,但脉络轨迹已清晰可见。
从这些简书墨迹来看,西汉早期的隶书上承秦隶的风格,其结体与用笔略具篆书体貌,笔画尚无明显的波磔变化。但出于实用快写的需要,秦隶中原有的篆书意味在消退。改秦隶中行笔平稳缓慢为有节奏的轻重变化。用笔保留了篆书藏锋、中锋用笔的特点而兼用侧锋、露锋。由于运笔的轻松快捷,使字体更见扁阔,平直的横画减少,略带波挑的笔画增多,竖画多被缩短,偶有夸张的长竖出现,也都略带弧形斜势,给人一种自由飞动而不失雄健的美感。
西汉晚期至新莽时期,隶书在竹简书中已经表现出极为成熟的艺术性,并且有了不同的风格。文字形态扁方舒展,笔画运行已有明显的规律性,所谓蚕头燕尾的横、捺笔画和结构上“燕不双飞”的处理,都有了明确的讲究。因不同地域而形成不同的书写风格,在这一时期也有了明显的表现。《居延初元五年简》《居延建始元年简》的秀劲,《居延鸿嘉二年简》的温雅,《敦煌始建国天凤元年牍》的开张,《临沂银雀山兵法简》的古朴,《武威磨嘴子仪礼简》的清整,都足可谓开东汉石刻隶书各种不同书风之先河。
二 东汉简牍帛书对书法艺术的孕育
纸张在东汉中期才开始用于文字书写,所以,在东汉中期以前,简牍仍然是重要的书写材料。自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陆续出土的《武威汉简》,包括隶书《仪礼简》,均属《王杖诏令简》和章草《医药简牍》东汉时遗物。也许是人性中固有的追求创新与变化的东西在起作用,西汉以前,草篆、草隶也是有的,但从总体上看,还是东汉时期的简牍中草隶、章草居多。《仪礼简》书写内容为六经之一,隶书中夹带草笔,其书风凝静沉实,寓跌宕于厚重,横画秀劲,用笔顿挫有力,表现出一种成熟的仪态美。《王杖诏令简》大体上是隶书,但由于运笔快捷,结构与点画都有丰富的变化,长方形的结体时有所见,以后世人的眼光来看,其点画中楷书与草书的笔法亦历历在目,所以,有人称它为“隶化的楷书”。《敦煌建武三年简》等,其笔法结构都可称得上有相当水准的章草书。
(汉)《武威礼仪简》
(汉)《武威医药简牍》
武威王杖简例字
《长沙东牌楼木牍》
2004年,在湖南长沙市东牌楼建筑工地第七号古井出土了2000余枚东汉时期的简牍,包括名刺、文书、书信、签牌、账簿以及习字简牍等,其中有隶书、行书和草书,也有一些隶书中带有楷书意味的,就书法而言,自然是不知名的民间书手所作,但这正是书法演变与进步的最广泛的社会文化基础,值得我们特别关注。
在东汉中期纸张成为普遍使用的书写材料以前,竹简是最主要的文字书写材料。近百年来的出土汉简,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这些也不过是万一的遗存。可以想见,汉代及其以前的文献典籍,如先秦诸子、经史、辞赋、诗文等抄诸简册,公私收藏,必然是汗牛充栋、盈箱满架。这其中必然有许多书写精美的文字,而绝大多数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灭了。今天所能见到的这些有限的汉简遗存,不过是为我们了解汉代文字书写的一斑之见。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竹简并不是最佳的书写材料,数不尽的一代又一代的书写者,为了适应竹简的特性,共同创造出了一种汉字特殊的形态美,这就是隶书。所以,也完全可以说,隶书的定体是在汉简上孕育出来的,而艺术化的隶书则是在汉碑上得到张皇光大的。
同时,我们还应当知道,在竹简上写字,这些文字是传情达意的工具,书写者虽然不是后世所谓的书法家,但他们会有自己对美的要求,写什么和怎么写既是职责所限,也受工具和材料的限制。所以,从容而认真地写,便有了所谓的古隶或今隶,率意而潇洒地写,或者就成了后世所谓的行书、章草甚至今草了。但不论如何,他们虽然有审美的感觉,未必有艺术的自觉。因此,就汉简上的文字而言,虽然其中不乏稍有艺术性的文字,但却称不上是书法艺术。今天的学书者,或有以汉简文字为法帖,以临习汉简书法而自相标榜作为书法艺术的创新,可不慎欤?
此外,还需知道,东汉时蔡伦发明了造纸术,但纸张的生产与推广使用有一个很长的过程。无怪乎,东汉时,张衡有三篇好文章,在天下流传,就使得“洛阳纸贵”了。所以,东汉乃至三国两晋时期,普通人写字恐怕还得使用竹简或木牍。而字体的演变,与承载文字的工具和材料有关系,所以,无怪乎甚至到了南北朝时期,还能够看到带有篆意的隶书和带有隶书笔意的楷书。文字的演变,既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又有各区域与各层次的不平衡性,此亦不可不知。
楚帛书《老子》甲本
楚帛书《老子》乙本
除竹简外,汉代还有帛书。1973年在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大量帛书,可谓洋洋大观。这批帛书,计28件,12万余言。内容涉及诸子、六艺、刑法、数术、医药等类。从书写风格来看,并非出自一时一人之手,此墓主葬于汉文帝乾元十二年(前168),这些帛书的书写年代当在西汉初的数十年间。从字体和书体看,其中有些还带有先秦古隶的特点,如《老子》甲本;有些已是结构简化了的隶书,如《老子》乙本。章法上大体都采取纵有行、横无列的布局。文字的体势与布局一如这一时期的简书。可以说,当时有资格在贵重的绢帛上写字的人,必然是书写圣手,而帛又是一种极其便于书写的材料,因此,在帛上写字最能体现其书写水平。但以绢帛作书毕竟只能是偶一为之,这些书写圣手的功夫原本是在竹简上练就的,即使移之绢帛也仍然保持了原来在竹简上书写的定式。